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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暴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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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半闯荡天下的归人,会觉得故园偏而且陋。蒙县长却是吃了一惊,少小时候的县衙是三道红门拱住一对古榕,而且红门总是立着斜披黄带把枪仰立的黄狗,总也有些等官的轿子,有一些棍打不散的乞丐。可今日此时,一切归于自天而降的阴霾,风雨潇潇。他感觉绕了半里的青苔石墙才到了大门,而大门立时窄了,矮了,陋了,唯数十亩的榕荫,暗苍苍,香葱葱,蒙县长下马上轿,分明是绕着古榕进的衙门,却恍如碾过百丈虬龙,躅躅入的冥宫。轿子停在一片锣鼓声中,蒙县长探头,原来是一行官吏在迎迓他呢,如此匆忙拉的喜乐队伍,无非闹着一群落汤鸡的喜剧。老少官吏都把的时髦金洋伞,仰在雨丝里击掌,一串红脸青脸白脸果然都是放浪形骸的罗汉,为首的是前夜宴席上会过的县党部岑特派员。特派员者,上级往下属特派之大员也。他使的是时髦的握手礼,橐橐道:“蒙县长,一眨眼征到三百抗日义勇和有架有膘的牲畜,不愧北伐老将呵,霹雳手段,霹雳手段,我们都一筹莫展了三个月了呀,霹雳手段,霹雳手段,这一夜之间,抗日大计,有眉目了,哎,谢秘书一声令下,县府全忙坏了,功勋,功勋。蒙县长这一抖擞,军事作风给带起来了。”这深宅院里风很轻,可雨很惨,蒙县长歪脖子打了个喷嚏,回头给官吏辈颔首,颔首,再颔首。发觉岑特派员紧追不舍,大有倾吐一番的激越之情,蒙县长连忙捏了个重重的握手礼,道:“都乡里乡亲的,我只是来看看我书案的地方,认认是谁跟我辛苦,其他,忙到谁再认谁吧。”有这侃侃的话,大寒的天立时温馨起来。欢迎仪式散得急,倒也轻松。蒙县长也不上轿,步子很急,领路的沈东先生且羞且乐,牵了蒙县长就走,转九曲桥,穿百柳林,入汉雕石轩,但见一座双鞍青石独楼兀有九级青石,三敝朱漆圆门。蒙县长心中暗自惊讶,天下可有这么巧噢,他韶头岳父的院正是这么个婉约的布置,可那是半山腰上,枕着冷泉,坐南朝北,日月临窗,而这是宋代狄青大将军关押三千俘虏的水牢。蒙县长抬眼四顾,知道这是往水牢挤出的一隅小小天地,目睹三面石墙,苔草惨绿,但觉这残损石桥,柳枝败絮,斑驳老苔,乃至于青石雕栏竟是古葬礼上的一座假山。沈东先生笑道:“墙背后隔一道三丈深的水沟哩,虽说后面就是大狱,可声音是听不到的。想起来,那可是法治民国的所在,想不起来,这倒是秦关汉月的边关。”沈东先生的一袭青衫立时苍古起来,他仰了七十三岁的白猿须眉,朗朗道:“说是清末民初,道是知县、县令、县长,那是国运风气喽,老仆之为仆,也就侍候过十三任县太爷,竟是见了上下五千年的沧桑哩。”这可是情何以堪!沈东先生不等新主发话,辄自填补那空虚道:“列位贤能,无非两派意思,要么搬走大狱,要么搬走县府。可每一代的书吏都敢死谏,不要搬衙署,也不要搬大狱,搬一派,无非搬来神啦鬼啦佛啦巫啦,是从人伦之道统说的吉祥不吉祥;不搬一派,无非引经据典,说刑罚,道改良,追究吏治,溯问天理。于是乎,中间有个七年的搬迁显例,不就搬了七年么,瘟疫暴病,殁了三任县令;匪乱,殁了一任县令;冤案,黑枪夺了一命县令。一任县令少则四年为期,长则六年为期,这九年夺了六命县令,是可惊也,殊不堪也。搬了,是搬回来了。有皇有君五千年,我蛮地法治有史有志的也是一千七百年喽,于斯也,知县、县令、县长,大吉大利。却说这宋后的大狱贴县衙的格局,也历了数百年了,这边厢,森森然衙署,肃穆至今;那边厢,森森然大狱,屹立不倒,嘿,法治社会,毕竟以天理护佑人伦呐!”
     
       与其说这是不搬派的原理,不如说,这是沈东先生的一记警钟。蒙县长领教了这通下人的宏论,心中戚戚,进了堂楼,果然锃亮一道十来件乌木书案摆的端严,书籍文牍,清清闲闲。蒙县长跳了两道眉,穿过烟香萦绕的大堂屏前,仰看玻璃镜框里的国父造像,是水墨点染的写意,别出心裁,给国父吊了一副猴镜,那稀疏的羊角胡子,整一副大不列颠的绅士傲岸。两侧必然的国父的遗嘱,倒是摹的兰亭圣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六七分的神韵倒是出来了。偏是那翰墨的留白,全镶了幽幽晦亮的贝壳,这朴雅之意是败了,那高贵的模样又不像。蒙县长有些晕眩,他这时猛觉着一股炭火的温暖,直扑自那后室。他果决道:“沈先生,你就先忙了,我要靠火歇一下。”“那是当然!”沈东先生即把蒙县长引至后室,吆喝一声“蒙先生”,一个说不准是六十岁还是八十岁的青面人一勾一勾出来,一顶黑绒寿帽油腻腻的,超宽而奇短的脏棉裤,裸一截枯腿,黑布鞋倒是比牛蹄结实。蒙先生在晦暗里一抬脸,蒙县长倒吸一口寒气,那脸竟是蜡黄的肿块,吐一团猩红的舌头说话,听那话,蒙县长一时就懵了。脑中鞭了一下,那话竟是“廷宏侄儿,叔等你久了!”直呼县长名呢,蒙县长怎么也没想起来有这么个叔。“你不用叫我叔。不是我姐生你。忘了?你二妈呀!”蒙县长想起来了,是老爷二房,很早很早就死了呀。“血缘我也接不上,我何德何能,敢称叔?谬为清末差的小小书吏,那时县府称衙署,县长称知县,我是户房、礼房、工房、盐房、承发房都转了一小圈,险就没进兵房和刑房了,唉,没有殉清朝,这大半生枉受民国俸禄。衙署改行政公署。几任县知事差遣过我,民政、财政、教建、军事、粮政五科及秘书、军法、会计、警佐、合作、户籍六室及征书局、财务委员会。唉,一忽改房叫局,一忽撤局设科,那皇帝的喷嚏打出彩虹哩,这末梢的生灵可就苦了,有拉牛上树,有泥牛入海,唉,我活着,必殉民国的呀,可上个月县长作了刀下鬼,我又一念之差,苟且偷生……”沈东先生截了蒙先生的话说:“蒙先生几十年没有功劳,那苦劳也是感天动地的呀,上个月枉涉县长的命案,还乡了,前几天才回来,头一个报蒙县长的大喜。”绕了这么个大弯,蒙县长知道是唐突了,不是老吏唐突县长,是县长唐突父辈了,毕竟非常尴尬。应酬几句,沈先生辞行,叔辈的就把侄辈的引到火炉旁边了。
     
       却说这鸦片是败兴不得的,无聊绕了这么一个大大圈子,蒙县长有些气忿了,鼻嘴涌了涎液,抽不住,甩不掉,忍得嘴歪了,鼻也酸了。他在老爷面前也没顾忌,可在这拐弯抹角的叔跟前,一时倒有唯有怨尤而已,想他的吏治生涯将由一位橐橐的沈东老先生作陪,再添个嗡嗡叫的叔辈,他脸也寒成了一张蛇皮。大官怎么当他不明白,可小官他是当了几种了,最忌知根知底的,若是知根知底的又是头脑不够灵光,唠叨不住,那就更烦了,要是知根知底的却又业已被唾弃的老者,那就更不堪了。蒙县长倏忽想起国父孙中山,国父的娇艳秘书宋庆龄;想起汪精卫,他那位堪可涵容沟壑的红颜知已陈璧君,便觉得自己是老而且朽了。回到这众目睽睽的故地,只一个“叔”字就够微妙了,更哪堪动辄要“殉清”,动辄要“殉民国”的?要殉要殉,到得节骨眼上又生了“一念之差,苟且偷生”了!狼眉云白地辞走了,狼眉云白地又回来了,“等太久了”?蒙县长正出不得一口闷气,那做叔叔的已经端端地坐在了火塘的对面。那蜡黄脸开始冒油了,那斑腿原来是火烤的,这下又烤,黑乌白斑开始脉血贲张了,透明起来了。天地浩荡,国破家亡,似乎与他这位大清余孽民国耆宿没多大关系,他也许没有家小,他是一只吏治剑鞘里的蟑螂,他知道最危险的缝乃是最吉祥的缝。瞧,他的老腿真的就烤出梦幻的斑痕来了,也非马,也非鹿,也非犬,也非羊。等他慢慢往那铮亮的乌木椅上一歪靠,绝了,真是一尊鸡血石雕的佛陀之造。蒙县长可是奈他何呀,他那模样,还有一通类乎《史记》或者《离骚》的话哩。这暖火一攻,蒙县长打了个喷嚏。喷嚏是炮弹,炮弹响了,若干的事端就忘了,他缓缓从怀间掏出那柄仙箫的时候,火塘堆了一丛玫瑰,而旁边那位叔,他原本就是侍候县太爷的老仆,那仙箫是有魔力,主人一掏它出来,它是竖而横,那主人也顺着竖而横。蒙县长悄悄斜躺下去,老仆几乎是从火塘顶鹿跳过来递了一只竹枕,这竹枕情深似海,蒙县长一枕着了,深陷下去,一惊,脖子又给轻轻弹了起来。那不是竹蔑编的,是上千片薄竹片侧夹的在牛角轴上的弹簧,一片蟑螂咬布的细碎之音听来如雨点砸在蕉叶上,是脆,却更柔和了。无端的糊涂这么一下,老仆冷不丁呈个黄绸裹的小箱子上来,揭了,却是一盏银打的烟灯,老仆笑道:“端看你寿相,知道你是来两口的。”说着从炉中挑了一枚火焰,啪地把灯蕊点着了,又把罩管一摆,正好罩住焰苗,焰苗一经管吸,立时吐出了长舌,那管是弯管,渐渐就红了。这可不是一般人玩的烟灯,蝙蝠膏嘴只轻轻对上那管嘴,那香膏就酥软了,香是清清淡淡地起雾了,蒙县长急的缓的就变了节奏吹起来。那口涩气,辛辣而冰凉,有点骨腻腻的,先将那燥气给化了,再启那一口隐得太深的渴气,迂迂徐徐抽出一片奥秘出来,荡在唇齿之间,有些神仙的话语,兀自无声地说着,又无声地应着,这无声无息的话荡着,卷着,全身都沐浴着。这时老仆悠悠地变成一尊猴祖,猴祖的憨态,自是不能言说的,稀疏的棕发很苍凉,灰凸的眼目很猛厉。奇怪,这猴祖的一把腥嘴在喘动着哩。蒙县长似醒非醒,不忍看那猴祖。不忍却是不行,那猴祖他瑟瑟地颤抖了,那颤抖,不是烟瘾,那是冷了,可火塘正旺,冷是没道理的。是冷,猴祖起身了,是受不住窗风太猛。
     
       风是一丝风,可对着了,人有多老有多弱就见出来了。猴祖是去堵那丝风,是很不得体的关窗动作,不是动作不得体,是那窗老残的不得体,只嘎嘎地响,关不严,不是让硬物卡了,是硬物漏缝了。蒙县长糊涂里让响声抓了神,侧头一看,抽搐了一下。这后窗数丈的空白,压的倒是一片矮房,矮也罢了,是茅房,衙署也罢,县府也罢,盖了一大片茅房?猴祖后脑有眼,他就能明白蒙县长这是要知道这一片破茅房的典故,他哂道:“一段衙署的佳话咧。”他口液太稀,话漏了,不免咂了一声,道:“上一任县长完不成兵农税,急了,有位广东阔佬赌县长敢不敢下后园六千八百块汉瓦?汉瓦?只信有汉砖咧,谁信有汉瓦?县长敢咧,真卖,一块汉瓦折五光洋,三年兵农税交了。揭了瓦,茅草夹是要过渡的,有人报县长犯了私藏军械,通匪,给驻军长官给征办了。奥妙疙瘩咧,(老先生因为没参加牙师长的宴会,也没人透风!)驻军长官是半个皇帝咧,威死咧,噫,天下窄咧,什么人他埋了三个玉观音在龙脉坟坑里呢?当这么个呼风唤雨的驻军长官!谁?噫,侄呀侄,牙师长是你书童,是你轿夫,你不知道,牙师长现在还能扮轿夫的狗咧。他痛说民本,那梁启超说不过他;他痛说博爱,那孙中山说不过他。噫,他孝,他仁,他廉,他杀县长,是叫人捉奸,县长都自己上吊了,是他解的绳子,解了绳子为什么当夜又死了?说县长犯了不赦罪,是上级长官急令毙的!这借刀杀人,他玩得干手净脚咧。天知地知师长知县长知呵,县长是书呆子,敲锣打鼓把金条银锭上了红箱交上去。敲锣打鼓的事是民国的喜事,可不是他牙师长的喜事,白交了。有几匹疯狗罪恶滔天的敢出头当官,把了县衙的喉头脉口,侄呀侄,叔等你就说这两句话,死也瞑目。”话说完了,猴祖还吠了一声,叹道:“老县长扒了瓦换了茅草,这二十间矮房变成了廉政示范,牙师长执法严厉,地方安定,成了兵农一体示范,多少高官都跟了省长屁股穿州过县来领教了一番咧。”听了这番话,蒙县长咬咬牙从长椅上爬起来,一里一外配合猴祖将两扇歪塌的破窗哐当扣上,倒了扇破门板靠稳,这才回头躺下。一冷一热,那股香岚瞬间熟悉而又陌生,嘴秉仙箫,再续那万劫不复之火,通体醺然。
     
       猴祖但见蒙县长没有见外,自豪至极,又闪出去把大门拴了,这才回到炉边。
     
       大概蒙县长已经忘了这是衙署是县府。
     
       猴祖许久没闻着这气色了。他拇指掐了一下干支,算出来是民国三年,对,第二任知事也是这么躺着抽仙箫。可此仙箫非彼仙箫,那仙箫是镶猫眼珍珠的乌木心,通体缠的铜琉璃,掌把、膏袋,都是拳粗的形制,有三斤重哩。那知事爷是北人,有一匹马的水重咧,站着吼上一吼,那瓦顶打颤咧,可人一躺,一酥,那三斤重不沉了,是悬了根绸布在半天上吊的箫杆。再说那知事爷是颜面要紧,关门合窗才吹的仙箫,仆人也是不能近了闻见的。他是踮脚尖偷偷瞄的,那情形可难堪了,扒那吊在半空的仙箫吹烟吐烟,倒像《西游记》里的孙大圣登天,腾云驾雾,最是热天缺德,那仙箫的主把上衣剥光了,呼嗤喝喊,倒像是跟新娘的云雨,哼哼着吓人。这时他看着单单薄薄的蒙县长醉了是醉了,瑟瑟地扭捏那精致优雅的仙箫,不像他把的仙箫,倒像是仙箫把着他,是上苍引了个迷途的冤魂,徐徐在荡游哩。猴祖自以为得了个秘密,同为瘾君子,财主与官是不一样的,财主最怕半晕半醉了漏了心中隐藏;那当官的却是反了,半醉了,偏喜欢他人入那亦假亦真的堂奥,天下古今,春秋笔法一番。虽则瘾君子大忌唠叨,可瘾君子又喜欢催眠的软话。蒙县长忽而对他瞠目瞪眼忽而对他唯唯诺诺,他笑了,他是不喜欢话柄,可他喜欢奥妙。他须从天文地理,慢慢推衍,若是听者有动静,那才好借题发挥,倒海翻江起来,他最有底气的就是五十年的书吏生涯,所以他有理无理,先闪烁其词地吹嘘起来,什么“目今之吏治,犹不如民国初年的整肃”啦,什么“不定期政于民,谈何容易”啦,什么“兵农一体,实乃兵盛民衰”啦,每每浅尝辄止。可叹的是,蒙县长烟瘾初发,正呼呵喘气,不能自已,猴祖并不知情,更不敢抬眼端视,如履薄冰,继续刺探,当他说到“清末之税目,简而明,严而苛,然,缘其明,层层官吏,糊涂不得,苛殊苛也,不得不忍,那税银哗哗哗哗,还是自南而北,入了皇宫!”蒙县长从那仙箫上失手,撞了一下乌木长椅,猴祖以为击中了要害,立马揪住衙署的建制橐橐起来。猴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句那一段上走火入魔,居然忘了自已的奴隶生涯,耻辱一生,那舌头齿根,滔滔起来,他这是醉了那烟岚而不能自己,哪知道唯一的听众蒙县长已然酐然入梦,他橐橐了一通,竟也陶醉得软了,倒头一睡,发了老厉的酣鸣。
     
       炮声隆隆。
     
       蒙县长是职业军人,唯有炮声能清洗了他的身心。他太阳穴跳了,跳了,又跳了,他是纹丝不动,但他耳听得明白,那不是报丧的鞭炮、棍炮、拳炮,那是日军的炮阵。炮阵如此之猛烈,不是闪击目标,乃是进攻掩护。阵起而阵落,复又阵起而阵落。那是一波又一波的人潮在向前,向前。蒙县长不但听出了这是有节奏的阵炮,亦即很成功地推进,而且听出了距离。是日军在一百里外的海岸登陆!
     
       蒙县长侧目火塘对面,猴祖歪在椅上的睡态,酷似一匹摔死在乌木长椅的巨猿。他悲从心生,这安谧如仙境的国家海防呵!
     
       猴祖被蒙县长故意顿响的脚跟吓醒,这位在册职务为吏房秘书的老秀才,这时候的感觉是城上又报丧了。哎哟,这真是个不吉利的兆头咧,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有道是,穷人响鞭,富人震天。这不就报丧么,震天也只需三到五响棍炮,封顶了,就来两记拳炮,可这天摇地动的却串烧了三五十炮咧!猴祖惊得木了,想这兵荒马乱,悲也悲死,乐也乐死,赌徒大赢了,还有放一磨盘三千头炮竹的呢!猴祖但观蒙县长,蒙县长灰不溜在宁静的灰炭火的晦光里,唯有那眼烟灯惨乎哉萤萤然,漠漠然。他极目看了一遍,那梦里的蒙县长在抽搐不住哩,便是恶梦,也有个尽端的。他就端看着那单单薄薄的黑晦像一沟黑火在熊熊燃烧,真是一片魔火。他吃了一惊,他记不住是从《聊斋志异》还是《山海经》上看来的,说是大瘴大孽的鬼睡着的时辰,倒像病在榻上的时辰,是战栗不休的。可这是位县长爷哩。瞧,蒙县长从恶梦里挣扎出来了,一松弛,一软,好像更扁了,更宽了,这梦中的人居然还能仙箫嘴对了烟灯管咕咝咝地来那么一口,而后酣然入梦,吁散那香岚。他哑叹一声,看着蒙县长的黑影是一条大醉之蛇,一时如云如雾,且张且弛,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再抖了一下,又缓过来了,又轻轻举那仙箫的银嘴对了烟灯的红管,咝咝地吸了一口火舌,咝咝地吹散,薄薄地舒了口气,又薄薄地舒了口气,轻轻巧巧把仙箫斜靠在腰上,一似倦了。不对,那一呼一喝,是应那没命的炮声哩。这么说,这大大的醉蛇是赏那炮声的惨烈?猴祖吓了一跳,他既不知道蒙县长那蛤蟆眼镜里的眼是睁的是闭的,他可怎么知道这不动声色的人什么城府?他不知是寒是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猴祖有个夜半饿了要嚼米花的习惯,他从裤袋里掏了就嚼。
     
       蒙县长糊涂里听得见若干的老鼠在碎稻子。
     
       猴祖这时才醒了过来。他是醉了鸦片!没抽哩,是闻,真真丢了老面!这么想着,他就站了起来,不对,这味道不对,焦呢。
     
       后房蹿火了。
     
       猴祖掀开那遮窗的破板,惊呆在火光熊熊的窗前,他都站立不住了,是扒了窗户,他看清了,是看清了不是什么恶梦,是一扑一闪一尺两尺的焰火,是三尺五尺的浓烟,是三丈五丈的火龙,是冲天的魔火呀。窗外不是没日没夜的雨呵?火了?是火了!“火!”“火火火!”“起火啦!”猴祖并不明白自己这是在惊呼火呢,是在惊呼人呢,他只爪扒那窗惊呼:“火火火!”
     
       蒙县长应道:“烧死它!烧死老鼠!”
     
       “烧死老鼠?”猴祖犯了瞬间的痴迷,惊叫道:“不哇!火烧房啦!”
     
       “烧死它!全烧死!”蒙县长应道:“烧光!”
     
       猴主吓了一跳。他一把拉起蒙县长,破老嗓嘶鸣道:“火哇!”
     
       蒙县长跳起来,跳左腿,又跳右腿,烧火炉啦?没烧到什么呀。抬头不见了猴祖,追到窗前,先呛了一口焦烟,醒了,烟火滚滚。见猴祖慌里慌张在撬窗,一掌把他拉了,冲出门房,来到大堂,这时才发现,黑古隆冬这是夜呵。蒙县长现在算是全醒了,他叱道:“把大门打开!”
     
       猴祖能摸黑找着门栓,可拔不开门拴,他开开关关这门拴几十年,今夜拉不开门拴。
     
       蒙县长摸黑拉开门拴,开门,扑了一脸一身的风雨。
     
       奇怪,这火从哪来呀。更奇怪的是,有火,没人,呼喝喊命的也没有。
     
       蒙县长和猴祖沿石墙绕到楼后,但见火光冲天。数十亩后房,一时万杆火舌。雨日太久,茅夹面上少也有一寸浸的水,底两寸蹿火,火裹风,风挟火,难怪几丈后房的火舌蹿得又细又长,像一塘的芦苇变成了火树。
     
       “千年的文牍呀!”猴祖的绝望倒还是职业的。
     
       蒙县长已折回大堂。
     
       猴祖也吓了追回去,他可惊怵成了一名妖巫,在黑暗里抓住蒙县长。
     
       “堂堂县府,人全死光啦?”蒙县长突然责问:“人呢?”
     
       “有哇!有哇!”猴祖捉住蒙县长的衣襟大摇大晃,仿佛蒙县长问的人恰是他自己。猴祖哆嗦了半天,才分了理数,历数道:“房有丁,楼有钟,这是衙署古例呀,都守的呀,历来如此呀。”他又补充说:“文吏、兵丁、夜哨、门岗,历来是守的呀,是不分昼夜的呀。”
     
       蒙县长一把甩掉猴祖。
     
       猴祖歪了撞在乌木桌椅上,响了一串脆的声音。猴祖糊涂了又醒了,他失声呼道:“我们先躲呀,火呀。”
     
       蒙县长叱道:“不要慌。”他明明白白说:“这个雨天,火飞不上。石楼,瓦顶,火飞不上。”静了片刻,他说:“你静下来想想,怎么会起火呢?人呢?”
     
       猴祖一想,哇的一声厉叫,躲到桌下。
     
       蒙县长和猴祖都听得见彼此的喘息。蒙县长问:“过去有过这种事?”
     
       猴祖不也吱声,又不敢不吱声,低声哭道:“没有哇。古来相安无事,就县衙搬出去那九年死了四任县令,大平安了几十年,直到上一任县长他扒了汉瓦变卖了光洋,大产吉利呀大不吉利。他领死,休冤哉,我一直夜不成寐呀,没想到那不吉利它是有头有尾的呀……”
     
       蒙县长给猴祖折腾得可以了,此时是恼羞成怒,且怒不可遏,他吼道:“你不是要殉大清吗?你不是要殉民国吗?”
     
       猴祖惊了个颓老千古。倘若蒙县长是帝君,这不是赐死呵!可他是他的侄!侄对于没有罪过的叔竟有如此的妙想!猴祖哗地煮了一舀的老泪,滔滔道:“死,何足憾哉,毕竟要寻个正道才能仆上去呀!”他抗辩道:“大忠大义可不是头撞南墙呀!”
     
       这时有人惊叫:“蒙县长!蒙县长!”
     
       沈东先生在魔光鬼影里跌跌撞撞,半天没爬到大门。
     
       是蒙县长开的门。
     
       沈东先生黑糊糊还带着三个人,大呼大喊道:“蒙县长,我还以为你回老爷家了,问老爷,方知道你还在这里,惹,惹,惹大,大祸啦。暴狱,暴狱啦。”
     
       暴狱?
     
       蒙县长说:“不急,慢慢说。”
     
       沈东先生报告:“昨天从枭寨抓回来的三百一十八名壮丁暴,暴狱了,暴狱了。”
     
       蒙县长默了一会儿没吱声。
     
       “跑了!全跑了!”
     
       蒙县长说:“就这件事?”
     
       沈东先生说:“把他们的马、骡、牛,全牵了!”沈东先生咳了一下,道:“把县府的马、骡,全牵了!全牵了!”
     
       蒙县长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东先生说:“他们把岗哨兵丁,全绑了,把马房烧了,县府几亩茅房也刷火了,穿过县城,一路能刷火的都红了!”
     
       蒙县长说:“还好,只是想着跑。绑人,是怕鸣枪。牵马牵骡,是怕骑了追。他们是土匪,精通这个。”
     
       “我们完了。”
     
       “我们不还在这吗!”
     
       “惊动牙师长了,惊动牙师长了。牙师长命令,我们要在明晚天黑前把五百壮丁拉到前线合一个补给营,牙营长和谢秘书刚布置封城,在你老爷家等你。”
     
       蒙县长喝问:“这个时辰,牙师长在县城?”
     
       没声音。
     
       蒙县长喝问:“这个时辰,牙师长不在前线?”
     
       沈东先生这时才明白蒙县长的喝问,哆嗦了一下,答道:“是穆副官传,传的话。”
     
       “把牙营长谢秘书他们叫到这里来。”蒙县长说:“搞些吃的东西。”
     
       这一瞬之前,沈东先生他们是惊的暴狱,惊的枭寨那班恶梦中人。这时辰,他们又惊的蒙县长了。蒙县长相当于暴狱,纵火,牵牛、马、骡,加上枭寨那三百一十八条好汉,再加上穆副官传的那位前不久刚杀了县长的牙师长。他们还怔呐,蒙县长幽幽地回那乌木长椅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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