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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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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向他走来,双手依然握着相机,只是握得低了点,刚好挡住胸脯。从手臂的缝隙看过去,觉得女孩的腰身真好啊,半年不见,女孩似乎有些变化,身段消瘦了,脸色似乎也不大鲜亮。司马君本来坐在公园里简易的长条椅上,这个时候,他站了起来,想跟她握手,发现女孩并没有伸手的意思,便笑着说:“这么巧啊,在西安又见面了。”
     
       女孩说:“你认识我?”
     
       司马君愣了一下,心想,不会错吧。在认人方面他一向自信,第一次握过手的人,第二次绝对能叫出名字,第一次见过面的人,第二次就觉得面熟。面对女孩的疑惑,他毫不犹豫地说:“瘦西湖,白塔下面,我们见过啊。”
     
       女孩仰着脖子,盯住他看,两人站得很近,她看得很专注,司马君有点招架不住,索性一屁股坐下,坐在原来的长条椅上。他刚坐稳,就听见一串急促的声音:“哎呀,真的见过呀,对,就是白塔下面,哦,在朱自清故居也见过的。”
     
       女孩跳了一下,一跳跳到他脚跟前。司马君笑着说:“我说怎么会认错人哩。”
     
       他往一边挪了挪,女孩会意地坐下来,跟他并排坐在长条椅上。
     
       女孩显然有些激动,语速加快,她说:“你怎么在西安呀?”
     
       司马君想跟她开玩笑,便说:“我怎么不能在西安,从出生到现在四十年都在陕西,怎么,你不想让我在西安吗?”
     
       女孩急了,侧过脸歉意地说:“不是,不是,我是觉得奇怪,春节我在扬州,你也在扬州,今天我在西安,你也在西安。”
     
       司马君说:“知道什么是缘分吧?这就叫缘分。”
     
       说完,两人呵呵地笑起来。
     
       女孩首先停止了笑声。笑声停得戛然而止,连摇晃一下的姿势都没有。女孩想起扬州是她的伤疤,是她肝肠寸断的地方,是她不能随意示人的地方。那个时候的她是个什么样子呢,扬州留给她的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但每个片段都很辛辣。比如没有窗户的小屋;浓得撕都撕不开,扯都扯不断的晨雾;还没有发芽成绿的柳枝。柳枝不绿就不美,瘦西湖没有曼妙的柳树,娇艳自然是不够的。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她不是三月去的,而是普天下中国人过春节的时候去的,所以她没有看到繁花似锦的扬州,看到的却是清冷寂寞的雾江南。
     
       她是除夕清晨去扬州的,从南边一个江南小城乘汽车去。在那个江南小城打工六七年以来,春节只回过两次家。她的家在云南一个很小很小的镇子上。每次回家,左邻右舍的亲戚朋友都拥挤到家里,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她,看乡戏一样观赏她。在家乡人眼里,能外出挣钱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像她这种上过师范学校,能歌善舞,穿着漂亮的衣服回家的,比出蛮劳力去矿山挖矿,高速路上挖土方、背石头回来的人,更能引起轰动效应。她就那么轰动着家乡,轰动着她曾经的伙伴和同学。
     
       随着时间的推移,儿时的伙伴陆续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后来,有人传话来,说些猜测和不明不白的话,她就不愿回去了。其实,就是没人说什么,她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她已经不喜欢自己了,那个曾经阳光灿烂、满面笑容的女孩,跟她已经不沾边了。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师范毕业晚会上,她跳了一曲傣族舞《月光下的凤尾竹》,一个男生给她吹葫芦丝伴奏,她的舞姿是那样优美,音色是那样悠扬,氛围是那样梦幻。她沉醉了,他也沉醉了,所有观众都沉醉了。接着,男生还朗诵了一首诗,她听得很专心,记住了其中的几句。几年以后,当她在江南小城使出浑身解数歌之舞之蹈之,还赢不来掌声,得不到更多的钞票时,便突发奇想,何不来点安静抒情的节目呢。她想到了毕业晚会上男生朗诵的诗,想起了许许多多抒情味非常浓郁的诗歌。首先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然后是戴望舒的《雨巷》,她反反复复地找这两首诗的感觉,反反复复地演练,到了演艺现场,还真派上了用场。热闹浮躁、歌舞升平的场合,忽然间停了音乐,停了影影绰绰的扭动身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静谧得有些奇特的瞬间,她的声音慢慢地扬起,慢慢地起伏,天籁样地在夜空弥漫、飘扬。她感动了,自己感动着自己,也感动着看客。搂抱女孩的男子将手停在女孩腰部或肩上,举着酒杯的女孩将酒杯长久地停留在唇边,停止着,凝固着,直到音乐再次响起,脚步再次杂乱,碰杯声再次暧昧,她才如梦初醒,才回到人间。
     
       回到人间的还有其他人,有人开始关注她了。
     
       她也感到了自己的胜利,感到收获的喜悦,但她总觉得少点什么,忘掉了什么。在一个傍晚,她去了郊外,郊外下着细细的小雨,江南特有的那种雨,静悄悄的雨,静悄悄地下,静悄悄的不干扰任何人。她忽然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山岭和雨雾。家乡也多雨,但家乡的雨从来没有这样安宁祥和地下过,家乡的雨要么噼噼啪啪,要么哗哗啦啦,要么丁丁冬冬,每次下雨都夹杂着轰轰隆隆的雷鸣闪电,气势磅礴的山洪和泥石流,山雨过后,狼藉一片。他的那个男同学,那个吹奏过美妙葫芦丝的男同学,就是被山洪冲走的。乡镇上报给上级政府的灾情报告上写的是失踪,但鬼都知道,那种情况下,失踪是个什么结果。唉,那个男同学,曾经使她舞姿更加妖娆,心情更加奇妙的男同学,失踪多年了,她的舞姿却一直没有长进。在娱乐场所打工,既想挣到钱,又想出污泥而不染,只能另辟蹊径。这一点,她看得很清楚,她不想沉沦,不想不明不白地过日子,想使自己的青春更亮丽,生命更光彩些。
     
       她想起那个男同学,想起了在毕业晚会上男同学朗诵的诗。啊呀,怪不得总觉得少点什么,原来是那首诗呀。除过《再别康桥》、《雨巷》以外,还有另外的诗歌哩。她努力地想,回忆曾经喜欢过的那几句诗。
     
       雨点儿打落下来,有点冷,江南也有冷的时候,江南的雨天冷清极了,鸟儿都躲起来,停止了飞翔。她没有带雨伞,经历过家乡的狂风暴雨,江南这种雨根本算不了什么。所以,她不习惯在江南的雨天带雨伞,就像来江南多年,不习惯辣椒酱里放白糖一样。或许,她想营造出《雨巷》中那个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一样的姑娘。她苦笑了一下,那样的景致大概只存在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只在歌吟和叙述中,现实生活中不会再有的。那几句诗是什么呢?好像有个奇怪的名字,名字是个地名,呼和浩特、山海关、德令哈、日月潭、库尔勒……
     
       对了,德令哈,就是德令哈。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后面是什么呢,后面有一串更加优美凄婉的诗句,可她记不清楚了。在雨中,她站立良久。
     
       她是可以去网吧寻找的,在网上一搜索,什么资料都可以一网打尽,但她希望去一次图书馆。来江南这么多年了,公园、体育馆、高尔夫球场都去过,各种饭店、酒楼、歌厅、舞厅都去过,高速路、步行街、大街小巷也都去过,唯一没有去过的就是图书馆。她真去了,走进图书馆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奇怪,那儿的人没有谁跟她一样。人们显得悠闲自在,与世无争,穿着随意大方,而她显得心事重重,拘谨而时尚。有人望她,她感觉到了,这个地方不属于她,她来这个地方,就像扛着锄头上飞机;像穿着西服革履,手提密码箱,腰里却吊着长长的旱烟袋。
     
       她快速地离开了图书馆,离开得有点伤感。她跟图书馆应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呀,她曾经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学教师,大小也算得上个知识分子,图书馆不就是给知识分子服务的吗?当她慌乱地离开图书馆的时候,能感到脸颊的滚烫。看来,她跟图书馆这种高雅的场所已经毫无关系了。
     
       可她还是找到了那首诗,那是海子在他卧轨自杀前不久,路过青海省德令哈市的时候写的: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惆怅中,她回到宿舍。宿舍门口有人等她,那个人叫了她一声:“吴紫藤,你果真住这儿呀!”
     
       她吓得后退了半步,待看清是张海洋时,笑了一下,笑得含蓄而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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