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中分手
远远地我看见王艳艳伸着脖子朝里挤，不一会儿笑眯眯地跑出来，见了我她高兴得跳了起来：“闫立秀，我们又能在一起啦！”
“有我的名字？”
“第一名是你，我排第二。”
“走，到我家好好庆贺一下。”
“你家有什么好玩的？”
“今天我们村可热闹啦！”
“有唱戏的？”
“不是唱戏，是‘还灯’。”
“什么‘还灯’？”
“我们边走边说吧。”
我们来到村头打谷场上，这里早已聚集了许多社员。一位长者大声说道：“今天，二楞媳妇生了个胖小子，她许过愿，生男孩请全村人吃糖、‘还灯’！”说罢，“二楞”向全场撒糖果……接着他又说道：“白天你们唱唱跳跳，晚上请全村人看灯！”
接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一对男女化装后登场对唱，他们唱的是淮河民间小调：
男子唱道：
正（那）月里来正（呀）月正，我约我的二小妹妹去（呀）看灯。
看灯是假的呀，我的妹（咋），想你本是真，约你出来谈谈心。
女子接唱道：
大路上（呀）走路，草棵里有人，冤家哥前走妹（呀）后跟。想说句悄悄话呀，我的哥（咋），人多眼又杂，害怕别人嚼舌根！……王艳艳高兴得边拍手边叫：“太好听啦！我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民歌……”还未演完我就催促她：“你该回家了。”
“真好听啊！”看样子，她意犹未尽。
将她送到村口我停下脚步：“你自己回吧。”
王艳艳说：“天还早，到我家去玩玩吧。”
我犹豫道：“我穿得太……”
王艳艳拉着我手：“走吧！技工学校就在我家院门口，顺便看看学校的外部环境。”她边走边说：“淮河小调优美好听，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淮河边上的老百姓都会唱。”
“你也会唱？”
“会呀。”
“你唱给我听听。”
我轻轻地唱道：
正（那）月里来正（呀）月正，我约我的二小妹妹去（呀）看灯。看灯本是假呀，我的妹（咋），想你本是真，约你出来谈谈心。我刚唱完，王艳艳接着就唱：大路上（呀）走路，草棵里有人，冤家哥前走妹（呀）后跟。想说句悄悄话呀，我的哥（咋），人多眼又杂，害怕别人嚼舌根！
我吃惊地问：“怎么，你会唱？”
“学习不如你，唱歌我比你强！”
“别吹，你知道这首歌的含意吗？”
王艳艳摇摇头：“我只觉得好听，管它什么含意呢。”
我说：“这首歌是表达一对青年男女相互爱慕，没有‘灯会’他们很难见面，有了机会又不敢正面接触。”
“是嘛？”
“这首民歌虽然很美，是不能随便唱的。”
“为什么？”
“只有两个相爱的情人才能对歌，懂吗？”
艳艳醒悟：“你骗人！骗人！”说着追打我……我们并肩走在铁路上，王艳艳突发奇想道：“咱俩比赛走钢轨。”
我一听不甘示弱：“自小就在铁路上走惯了，比就比，谁怕谁呀？”说罢，我们各自踩在一股铁道向前走去……夏日的天，就像孩子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烈日炎炎，突然间下起了倾盆大雨。王艳艳赶忙牵着我的手说了声：“快跑！”我也紧紧抓住她的手挡在前面，我们手牵着手想找个躲雨的地方。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我和王艳艳在雨中奔跑……铁路下面有一个涵洞，于是我们急忙钻了进去。涵洞很窄，只能容下两人，我们面对面站着。我望着她一副落汤鸡的样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怜香惜玉的情感油然而生。
我关切地问她：“你冷吗？”
“有点儿。”
站在眼前的王艳艳，脸上溅了许多泥巴，一双大眼睛也被雨水浸得失去神采，头发凌乱不堪，辫梢儿不停地往下滴水……不过在我看来，这反倒是另一种美，使她显得更加晶莹秀丽，清纯可爱。纯洁的友情与青春萌动的撞击，在我的心中化做了爱的热浪。
我看得出神，竟然忘了松手，依然把她的手紧紧地攥着。突然间，她似乎悟出了什么，低着头将手摆动了一下。这时，我才从迷惘中醒悟过来，脸一红，赶忙将手松开，不好意思地将手放在背后。说实话，在一起跳舞手拉手那是常有的事，不知为什么，今天的牵手却让我们俩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的衣服全被淋透了。她脱下褂子说：“你帮我拧一下。”
一件短上衣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拧着、拧着，我看呆了……
时代的变化，令人不可思议。今天的女性将袒胸露背视为美的象征，把丰满的乳房当成骄傲的资本，穿着领口极低的上衣，有意识露出半个高坡和一道诱人的深沟，若隐若现地吸引着男性的目光。可在那个年代就不同了，女孩子最怕显露乳房，哪怕隔层衣服隆起一点都觉得害羞，绝大多数都不用胸罩，一件小衣服将乳房勒得紧紧的。王艳艳的白色紧身衣被雨水浸透后贴在肉上，一抬头，我清晰地看见她白皙的皮肤上隆起一对馒头般的乳房；当我们目光碰撞的一刹那，我觉得脑袋“嗡”的一下热血上涌，仿佛腾云驾雾，灵魂出壳。第一次窥视到女孩子最隐秘的地方，那种讳莫如深的奇妙感、神秘感，弄得我魂不守舍，好半天缓不过神来，一时间竟然忘了手中的衣服……她看见我迷惘的神态，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胸脯，触电般地收回目光，羞红了脸，本能地用双手遮住胸前。见她惊惶、娇嗔的样子，我不好意思地将脸转向洞外，心中暗暗自责：“面对一位纯洁的姑娘，怎么能这样失态呢？”
艳艳赶忙将那件潮湿衣服穿上。
我脸朝外站在洞口。
雨，越下越大，洞内的情景却十分尴尬。
艳艳轻轻说了句：“坐下嘛！”我依然站着，两只眼盯着洞外：“我不是有意的，真的！……的确不是有意的，不信我发誓！”说着，我举起右手。
“看把你吓的，坐下吧。”
我还是不敢回头，说道：“我习惯站着。”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坐下。”
或许是太冷的缘故，她紧紧靠着我，把头依在我的肩上，辫梢儿搭在我的胸口，一股奇异的气息沁人心脾。虽然衣服被雨淋湿了，我非但不觉得冷，还感到暖意盈盈。尽管我们之间是天真无邪的，但我那颗青春骚动的心却怦怦跳个不停。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异性身体接触，心中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那种感觉是醉人的、兴奋的、甜蜜的，同时也是倍受煎熬的！
我想推开她，却又没有勇气，手轻轻举起又慢慢地放下；我想抚摸一下她的秀发，几次伸出颤抖的手又缩了回来；我急促地喘息着粗气，双目紧闭，那神情显得非常紧张，身子一直在颤抖……“你冷吗？”
“我，不，不冷。”
“真的？”
“真的，我，我感觉浑身发烫。”
“骗人！”
“不信你摸摸我的手。”说着，我将手递了过去；艳艳抓住我的手摸了一下，感到很奇怪。
“怪了，你的手为什么这么热？”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像火烧一样。”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洞口无遮无挡，艳艳冻得嘴唇发乌；一股冷风吹进来，艳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说了声：“好冷啊！”我望了望她，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出去：“来！”艳艳顾不得少女的羞涩，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我转过身子挡住洞口，同她相对而坐。
此时此刻的我，若说没有一点别的想法，那绝对是假话。我忘乎所以，两眼放光，但只是一瞬间，便黯然失色了。残酷的现实在提醒自己，莫把“心动”当“动心”，莫把“情动”当“动情”，莫把“怜爱”当“恋爱”。那点欲望转瞬即逝，风夹着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顿时清醒了许多。我们虽然近在咫尺，但却相隔遥远，她生在城市娇生惯养，我长在农村衣不遮体；她好似一只美丽的白天鹅，而我是一只丑小鸭。面对双方悬殊的家庭背景，理智在提醒我，现实在告诫我，不能有半点非分之想，任何天真的想法都是可笑的，任何邪念都是对纯洁心灵的亵渎！
“同窗”两载，她给了我许多关心和帮助：情绪低落时，她鼓励我安慰我，被人欺负时，她挺身而出护着我；平时，她给我送吃的、送穿的、送用的。她对我这么好，究竟为了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多次想问个明白，可总是难以启齿，再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今天就我们两人，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于是，我鼓起勇气。
“我能向你提个问题吗？”
“问吧。”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我？”
“出于同情呀。”
“还有呢？”
“你是全班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我崇拜你。”
“还有呢？”
“那……我喜欢你呗。”说罢，她将头低下。“你会拉琴，我爱唱，常在一起合作，我们都喜欢音乐、戏曲，是好朋友呀。”
听了这话我心中一阵狂喜，为掩盖高兴的表情，我故意说道：“好像不是心里话。”见她低头不语，我又说道：“同桌两年，我希望听到你的真心话。”她抬起头来望了望洞外，欲言又止。我急切地想再次听到那句令人心醉的“喜欢你”，催促道：“说呀！”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她的回答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她忧伤地说：“在你进校之前，同学间的关系十分复杂，只要我同哪个男生讲几句话或在一起讨论功课，马上就会有人捕风捉影，制造谣言，说校花看上某某了，他们在偷偷谈恋爱。有些话越传越离奇，越传越难听。甚至还有少数男生老围在我身边转，总是没话找话地缠着我，弄得我很烦，学习也成绩上不去……”
“那同我接近就不会有人议论？”
“不会的，和你在一起，我有安全感。”王艳艳憋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我听了大为不解：“安全感，什么意思？”
“他们不会议论的，只有嫉妒。”
“为什么？”
“因为……”
“说呀！”
“说出来可不准生气呀。”
“我怎么会生气呢？”我笑了笑，“说吧。”
王艳艳迟疑了一下：“因为你长的不太那个--”
“脸上有麻子！”我已意识到她的话外之音，便脱口而出。
她见我气色不对，连忙解释：“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
“好啦！”我猛地站了起来厉声道，“别说啦！我全明白了。因为我丑，即使你天天和我在一起，别人也不会说闲话、造谣言的！”
“你别……”
“别，别什么？”
“你听我解释。”
“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开头是，可后来我就……”
“我知道，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我是癞蛤蟆、丑八怪！”我声泪俱下……王艳艳拉着我的手：“你别难过，都怪我不好。”
我将手一摆：“我不想做你挡风的墙，遮雨的伞！”说罢，冲出涵洞，头也不回地在雨中奔跑……王艳艳站在雨中哭着说：“你回来--听我解释呀！你站住……”
我并没停下脚步，也不想听她解释。联想到当初去考剧团，因为脸上有“麻子”而被拒收；在学校，同学们拿我开心、搞恶作剧；和她交往，她也同样利用我的生理缺陷保护自己。我感到“人格”遭玷污、友情被践踏！两年“同窗”积累的深厚友谊，换来的却是对我心灵的伤害。旧伤新恨，使我无法平静，我只有愤怒！我恨苍天不公，我怨大地无情！为什么别人都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蛋，而却给我一张丑陋的“麻脸”？我恨不得用刀子将脸皮刮掉一层！
我一边跑，一边落泪，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有人说，人世间最纯真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时代。我今天却不这么认为，孩童时代的友情只不过是天真烂漫的嬉戏；对有所求的交友者来说，“友情”只不过是一文不值的筹码。
雨在不停地下。
她在背后不停地哭喊着。
我们都在流泪。
只知道自己感到委屈，我不知是否错怪了她……拥有时的感觉平平，失去后才备觉珍贵；一时冲动，离她而去，冷静下来，后悔不已。我心中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