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伊人与石榴(3)
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说，戴上帽子，畏缩着身子消失在这条飘满落叶的大街上。
看着那随着落叶远去的背影，突然感觉好冷，仿佛四面八方的风都朝我一个人袭来！
他们说要救她的唯一办法就是说服她，交代出鬼子想知道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愿意去尝试。
两名士兵带我走进了那高深的大门，穿过一个个走廊，再通过一条又脏又臭的狭隘通道，那里就是给犯人们上刑的地方，能想到那冰凉的铁镣、血红的铁饼、滚烫的老虎凳……
那天早上，我就清楚地看见从一条隐蔽的通道里拖出去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士兵把我带到一个坝子里，那儿到处都布满了高压电线，它们就像一张张网围着每一个角落，把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坝子里很安静，只有几个站岗的鬼子。
士兵把我领到一个破烂的亭子里，它的另一头已经向外倾斜，靠在了旁边的围墙上，相信只要有一个大的喷嚏就足以把它震垮。
在她还没有来之前，我捋好了自己的思绪，很有信心说服她，因为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百条、千条理由。
我仿佛看到了一丝光明，上帝赐给她的！还有我的！
我开始四处张望，周围的高墙电线都朝这边压下来。想那冰冷潮湿的牢房，那难闻的气味，那可怕的饥饿寒冷以及那些恐怖的刑具，浑身就不自在起来，我那心爱的人儿此时就在里面承受煎熬。
从那条狭隘的通道里押出了一个女囚，个子瘦小，披头散发，一瘸一拐、艰难地向前迈步。每上前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小鬼子不耐烦地踹她，使她几乎要在地上爬着行动，她的手脚都戴上了重重的镣铐，和石榴一样也是个待死的囚犯。远远地都能听见那脚镣与地面磨出的“嚓嚓”声，仿佛是女人在诉说自己简短一生的悲惨故事。
走近了，女人佝偻着身子，头发蓬乱地分流到脸的两边，她的身体在啰嗦、颤抖，那破烂的衣衫根本无法遮挡寒霜的袭击，那一块块发青、发紫的肉赤裸裸地露出来，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镣铐的碰撞声越来越大，把女人的手脚磨出一条深深的印痕，她的左腿已经受伤了，裹上了厚厚的绷带，严重的感染使它肿得像亭子里的一根大柱子，那条腿是无法行动了，只有靠另一条腿支撑着行动，小鬼子把她带到亭子里，在我面前停下来。
我不敢相信！？
赶紧掀开蓬乱的头发！
我抱紧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啊！他们这群畜生，对我的女人做了些什么？
当我看见她的脸时，完全肯定了她就是我要找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在几个月前还完整地站在我面前，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这群畜生！杂种！他们竟把人活活折磨成了鬼。
我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那大片大片的、已经凝固了的以及还没凝固的伤疤，就像哪个调皮的孩子在她的脸上涂上了泥巴，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而除了那双眼睛还是完好无损的、还是我心爱女人的，其他的地方就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了！那双眼睛不再说话，里面蓄满了泪，等了许久才落下来……
我们凝视着对方，很久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与心通过眼睛来进行交流。
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我的眼睛开始潮湿，声音也哽咽着，“石榴，我的石榴！你为什么这么傻？你受苦了！”
我为她围上围巾，披上大衣，可她还在发抖，干裂的嘴唇不停地颤动，冻僵了的舌头无法挛动，她已不是个美人，只有那双眼睛还在诉说昔日的风采。她终于吐出来一句话，声音沙哑，略带疲惫，“少爷！我不再美丽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不要这么问！在我心中，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不管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石榴，那个一成不变、美丽而又善良的姑娘，我深深地爱着你，不管时光如何变迁！”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心情有些激动，“我相信你说的话，我也一样，不管时光怎样变迁，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在我心中就只有你！”
我扶她到石梯上坐下，示意不要说太多的话，因为她看起来太虚弱了，仿佛是寒风中飘落的梧桐叶儿。
“他们对你怎么了？这群畜生！”我拉起她的手。
“他们拷问我，‘你的是共匪吗？’我就骄傲地告诉他们，‘我不是共产党，但我是中国人，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拿起武器把你们这些小鬼子赶出我们的家园！’然后，他们就毒刑拷打！”她眼里充满了仇恨，对那些小鬼子的，“他们以为毒刑拷打就能让我们屈服！那是永远也做不到的。”
我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能用什么方法来减轻她的痛苦呢？
这几天里，能找的人都找了，一听说是这件案子都避而远之，她的命掌控在小鬼子的手中，想救她，只能替他们做事。
自私的我做出了如下决定，这么做可能会伤害她，更可能招来人们的唾弃，但为了我们的未来以及幸福，我必须说！
“你向他们妥协吧，告诉他们想知道的，就算为了我，为了我们！”
她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身体发抖，脚镣与青石地板摩擦得“噌噌”作响，她站起来，愤怒地看着我，“你是他们的说客！被他们腐蚀了？还是成了他们的走狗？”
“不是，可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一起！我们好不容易相见了，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不能再分开了！知道吗？我不想再承受那样的痛苦！不想再失去你了！”我求她，呼唤她，想让她知道，在我心中，她是多么的重要！
她的眼睛湿润了，“你以为那群畜生会放过我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要我出卖朋友？他们曾经为了我而牺牲了自己，您说我能那么做吗？”
我哑口无言，回答不出来了。
她又接着说，眼里迸出了一团团火，“我何尝不想出去，不想活下来？每当闭上眼睛，都会对自己说，珍惜每分每秒的时间吧，也许明天一醒来，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想不到你了，于是我又睁开眼不让它睡去。生命对于我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因为我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计划，实现了所有的愿望，也看到了你过得很幸福，这就足够了！对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遗憾，因此，我愿意让它在灿烂中离去，而不是慢慢地枯萎！”
“你就舍得抛开我？明明知道没有你我不可能得到幸福，却还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她抽噎着，只能说出道歉的话了。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能换回我需要的吗？我要的是你的眼睛、你的脸，要的是活生生的你、真真切切的你！”
“对不起！”
“你好残忍！让我承受这么多痛苦，我恨不得现在就掐死你，让你永远躺在我怀里，永远属于我！记得你说过，愿意用一切来换回我们的幸福，现在却失约了！当然，你一闭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哪还会想到世界的另一头有一个人会有多么的伤心！他爱着你，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一个人更幸福，而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一个即将离去的人更痛苦！你这个自私鬼，倒是从容地走了，而留给我的却是无穷的思念与痛苦。眼泪、伤痛又算得了什么？痛苦的是你那不死的灵魂已经在我的心窝脑穴里生根发芽了！”我低声哀怨着，那痛苦的滋味一点点刺入心肺。
我知道我是再也说服不了她了，她就像一片浮云，随时都可能飘出我的天空，我只能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以感受到她此刻的存在。
“对不起……”她把头埋在我怀里，“日本人多残忍啊，他们知道他们的千万种刑具都抵不了你的一句话，他们是让你来折磨我！”
“对不起！”我也向她道歉，“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我才是自私鬼，怎么能在这时候还让你流泪？我曾经发过誓要保护你的，可没有一天让你安心快乐过，对不起！我没有履行到自己的誓言！”我想，我已经想到了该怎么做，“不过，现在弥补还不晚吧！从现在起，我要保护你，不让你受任何伤害！”
她似乎理解到了我话里的意思，“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要你好好地活下来，一定要好好地活下来！帮我照顾好如愿！帮我看这群畜生的下场，帮我看光明来到的那一天！还有，你一定要幸福，要把我忘记！”
“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傻瓜！你必须忘记，要么我会不安心！”她笑着，却是满眼泪光。
我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士兵朝这边走来，他们早就不耐烦了，我们抱得更紧，“抱紧我，别移开！”
她轻轻地在我耳边低吟，“我多么想就这么永远在你怀中，生生死死也不分离！”
紧接着，她给我说了一个地址，一个小东西落入我的口袋里，速度很快。
“一定要送到，不能让人察觉了！”她叮嘱。
我点头，仰面望天，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士兵们想分开我们。
我们这对有情人啊，已经全然不顾他们的强行阻挠，紧紧地抱在一起，似永远也分不开，他们拉开了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手却紧紧相连着，他们又分开我们的手，她痛苦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痛苦地抓住她最后一丝衣袖，却也被他们给无情地分开。
我知道又将失去她了，这一次是真的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