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石榴之死(1)
可以说，那几年所学的东西比前十几年所学的都多得多。
只有完全把一个人推向社会的风口浪尖上才能真正磨炼出他的能力与意志，看来，爸爸坚持要我出国还是对的。
1930年，我回国了，那种兴奋与激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也许只有出过远门或者离家很久了的游子才能体会到那种心情。首先，是来自对祖国与亲人的思念；其次，是我那朝思暮想的爱人。
在国外的那几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
当我给她写去一封封长信时，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也一同捎去；当信随着那一声长鸣飘走时，又恨不得马上见到她的回信。
而在外期间，我只收到过她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很长，写了离别后她是怎么生活的，写妈妈对她如何的好，写她是如何如何思念我，写她和家人一切都好，叫我放心，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
后来就断断续续收到家里的来信，信的末尾总要寥寥几笔提到她的情况，都是些叫我放心之类的话，因此，我就把她唯一的那封信当宝贝一样放在最重要的地方。一有空就拿出来读一读，想象一下此刻她在干什么，彼一刻她又会干什么？或者想象一下她就在我身边，那种感觉既惬意又难受，使我度过了很多个无眠的漫漫长夜！
想不到的是上岸后最想见的那个人竟没有来。
这让我有些失望。
我无数次在人群中搜索，见到的只有爸爸、妈妈、大姐、大姐夫、侄儿、侄女、李俊、张妈、阿九等人，他们站在码头上望眼欲穿，首先看见我的是李俊，然后一大家人朝这边冲了过来，我也飞一般冲了过去，迎上了扑过来的母亲。
母亲哭了，抚摸着我的脸看了又看，“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再也别离开妈妈了，再也别离开我们了！”她一直都重复着这两句话，仿佛在她的思维里除了这两句，已经无法再组织出其他的语言来了。
一阵絮叨后，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车上，侄儿侄女闹着要马上得到礼物，母亲不断问在国外的生活情况，姐夫也向我打听外面世界的新鲜见闻，而我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心想她怎么不来？怎么他们对她只字不提？
坐在身边的爸爸一直都在吸烟，我想提醒他吸多了对身体不好，看他严肃的样子又不敢说，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让人琢磨不透。
终于忍不住了，我问母亲，石榴怎么没来？
车上的人都瞪大眼盯着她，特别是爸爸，目光中有一丝慌张与不安。
母亲敷衍了我，这使人更加感觉不妙。
心中的弦越绷越紧。
回到家，更多的人围在门口，他们问东问西，兴奋极了，而我却高兴不起来，心中不禁慌张起来。
我再次问母亲怎么回事，家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她还是和刚才一样，敷衍了我的问题，“房子前段时间新装修了一次，卧室是按照以前你喜欢的样式设计的，厨房在做你最喜欢吃的点心，马上就上桌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都不愿去关注我的事，我着急了，生气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石榴呢？现在我很想见到她，你们有事瞒着我？”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空气里有一股不祥的气体在生成。
我紧张地看着大家。
好一会儿，爸爸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而又难过，“我们对不起你！”
只看见母亲拿杯子的手在颤抖，而我的心也随之跳起来。
“我曾经答应过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可她却——”
爸爸还没说完，母亲手中的杯子就“哐”地落地了，大家都慌了手脚，有的去捡地上的残片，有的去扶母亲，而随之落下的还有我的心。
“她怎么了？”我的心已经剧烈地跳起来，像怀揣了只定时炸弹，随时都要爆炸了。
“死了！”他说。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慌乱地抓住沙发的一角使自己平静下来，使自己有力气思考，使自己能够找到反驳的依据，过了这么多年再想起当时的情景，心仿佛还是很痛。
母亲的答复再一次证实了父亲的话。
那是事实，石榴死了！
在我出国没多久，她就死了！
我不相信，生命就这么脆弱吗？
走时还活蹦乱跳的，回来就没有了？变成了一堆黄土？
我不相信，具体说是无法接受，他们是骗我的，一定是，他们想拆散我们，一直都想，于是，就撒了这个谎。
大家都围过来，你一句他一句地议论着：
“她真的死了，为了不让你难过，这几年里我们都瞒着你！”
“那是一次意外，谁会料到呢！”
“房子着火了！”
“火势很大，瞬间湮没了整座房子！”
“她那该死的爹把她锁在屋里了！”
“她爹是罪魁祸首，她被活活烧死了！”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大家在叙述的同时还在哀叹，表示出对我的同情，对死者的惋惜，而我却痴呆呆地坐在那儿，想象着当时的景象。
噼里啪啦的火怪瞬间吞噬了整座房子，也吞噬了我心爱的女人，她肯定挣扎过、努力过，她肯定想起过我。
哦，我的爱人，我是多么自私，多么薄情，把你一个人抛弃在这里！
我的爱人，你怎么斗得过那凶狠的火怪？
眼泪滚落了下来，身体在颤抖，心也在颤抖，像个疯子一般拨开人群，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独自舔舐伤口。
只听见耳边一声声的呼唤，仿佛在说，“快来救我！少爷！好烫，我的腿不能动了，手没知觉了，眼睛也看不见了，少爷，你快回来，我就要死了！快来见我最后一面吧！”
我眼前一亮，就看见了她在火海里无助地挣扎，听到了她无声的呼唤，她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手也伸了过来，我惊栗起来，赶紧把所有的窗户和灯都打开。
过了很久才从悲痛中清醒过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到警察局去证实他们说的话。
在档案里清楚地看见了死者“石榴”的名字，我还是不相信。
再到事发地去打听那次火灾的起因经过。
和他们描述的一样！
他们没有骗我！
在很多证据面前，我不得不接受了石榴在一次意外中去世的事实，也不得不承受失去心爱的人的痛苦。
出国留洋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石榴被葬在墓地里一个幽静的地方，去看她时，周围已经长满了杂草。
我静静地站在那儿，像一只来晚了的小鹿，在陷阱里发现了同伴已经干涸的血肉！
那天回家后，就生病了，感冒发烧竟也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在那期间，我决定要把小土丘变成玫瑰园，以祭奠我的爱人！
春天很快就到了，万物复苏，大地瞬间换上了新装，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整个冬天，我都在为自己的计划忙碌着，母亲说我疯了，父亲叫她别去管我的事。
从刘叔那儿借来劳动工具，夏末就开始工作，赶畜生们、锄草、开垦、刨地，想通过劳动让小土丘焕然一新，想赋予它新的生命力。
所有计划都如期完成，在秋天里，撒下了第一批种子。它们生长得很健康，我像一位母亲般爱护着它们，给它们施肥、浇水，为他们搭暖棚、围护栏，劳动过程是辛苦的，却能使人暂时忘记那些不愿面对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