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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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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公婆婆把家里的牲畜托付给了次仁舅舅,带着两个孩子到了牧场。接羔是个经验活,老牧人的经验比什么都重要。婆婆抱着桑珠坐在羊群边,指点着我怎么接生,公公在热水里和上糌粑提过来,再把新出生的小家伙抱到羔房里。拉吉在羊群里窜进窜出,不时叫着:“阿妈卓嘎啦,小羊羔跑出来了!”“阿妈卓嘎啦,黑鹰要咬我!”
     
       自从央宗死后,拉吉和桑珠就叫我阿妈,我也在尽心尽力地担负起“阿妈”的职责。我说过,在我们的民族习惯里,没有血亲的说法,只要是自家女人生的,进入了这个家庭,家长承认了他,那就是自己的孩子。至于孩子的生命来自于哪个男人,这不重要。
     
       所以无论是天天,还是拉吉、桑珠,在我们心里都是一视同仁的。当然,如果说完全没有偏爱那也是假的,每个孩子的性格不一样,大人向着某个孩子也有可能,只是大的原则不会偏离。
     
       这条山谷处于雪山深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湖,挡住了外界的风寒,湖水又滋润了草地。对牧人来说,这样的环境真是天然宝地。只有遇到雪灾或是接羔时我们才会把牛羊赶到这里。
     
       我们的一年中,除了秋天收青稞外,接羔是最让人兴奋的时节。冬天还没完全过去,草原还一片枯黄,看着一拨拨的小生命来到草原,太阳好时就放它们出来在草场上晒太阳,但这也是危险最多的时候,天上盘旋的老鹰、远处觊觎的狼都在盯着这些才出生还不能奔跑的小家伙。它们在草地上活蹦乱跳地撒欢,我拿着“乌儿朵”站在帐篷前看着小羊羔,黑鹰带着它的两个小藏獒跟在身边。
     
       扎西去了村委会的帐篷。上面有规定,草场的面积能承载多少牛羊是有比例的,不能过量。早些年没有控制,各家各户都盲目扩大牲畜种群,造成草场因过度放牧而严重退化。现在好了,政府出面加以指导,让我们认识到草场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所以,我们每年新产羔子必须上报,按照家里草场的面积决定冬宰的数量,淘汰掉老弱病残的牛羊。
     
       公公和边玛坐在一边的草地上,在小声说着什么。
     
       分家出去单过的边玛,日子过得并不如意,一点小事都能让小夫妻大吵大闹。上次我和扎西去看他时,他的女人不在,边玛正一身油腻地坐在拆散的摩托车旁发愁,因为无钱购买零配件,摩托车拆开后无法修理,车主来后要打他。
     
       扎西问明情况后,拿了需要换的零配件出去,另找了家店铺,高价买回了零配件递给边玛。
     
       客人走后我们才得知,边玛的女人上个月就回娘家去了,嫌边玛不会干活又不会挣钱,她是吃惯了肉的人,天天吃糌粑真的受不了。边玛叹着气,可怜巴巴地看着扎西,说:“二哥,我不想开这个店了,我想去拉萨打工。”
     
       “边玛,你还是不是男人啊?遇到一点困难就想退缩?”我边说边把满屋乱扔着的工具收拾进筐里,把脏衣服放进盆里端起往外走。
     
       “魔女说得对,你的店才开始,现在草原上到处都是摩托车,大家都是会骑不会修。你好好开店吧,会挣钱的。”
     
       “唉……”边玛叹了口气,低了头不再言语。边玛,还不到二十三岁啊,论理还是个孩子。让一个孩子独撑门户,是太难为他了。
     
       那天走的时候,我把身上准备给孩子们买衣服的钱给了扎西,示意他拿给边玛。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的家,没有分担,所有的事情都得靠自己。生意不好,零配件进不来,经济上的困境对于年轻的边玛来说,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遇到困难了,理所当然地想起在原来的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时光。没了女人照顾的边玛,越来越频繁地回家,给拉吉和桑珠买点水果糖,有时给我买条头巾。
     
       递东西时,常会不经意地摸一下我的手,或是碰一下我的身体。
     
       看我的眼神,也不再是从前那种弟弟看姐姐般的单纯,而是多了男人看女人的成分。
     
       我知道,边玛想回家了。他想重新成为家庭的一分子,成为我的男人。
     
       我开始担心。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朗结结婚了,宇琼要出家,嘉措在拉萨,家里只有我和扎西,累是累一些,但简单而充实,不想让感情再次变得复杂。
     
       嘉措久不回家,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大家都只放在心里。如果早两年,嘉措作为家长还不可能放下肩上的责任,还能因为义务而勉强自己担起家庭重担的话,现在则不一样了。村里兄弟共同娶一个老婆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就是过去老人们强烈反对的藏汉族结婚都开始出现了好几对,儿女们的婚事不再是阿爸独自做主,那种决定了后就结婚、新娘新郎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的情形慢慢少了。
     
       婚姻开始有了商量的余地。这是值得欣喜的,至少,那些出嫁的姑娘不再迷茫无助而把眼睛哭肿。
     
       扎西回来了,我朝草地上的公公和边玛努了努嘴,扎西转头看了一下。
     
       “扎西,记住我昨晚说的话,无论爸啦说什么,你都不许答应啊!”我说,接过他怀里的小羊羔。
     
       他憨憨地点了点头。
     
       “他遇到困难了,我们可以帮他,但不能重新回到一个碗里挼糌粑。”
     
       “嗯……”他依然憨笑着点头。
     
       “你就知道点头。”我点了他的脑门一下,“你如果答应了爸啦,看我还理不理你。”
     
       “魔女,你放心吧!我也不想他跟你……他跟你……嘿嘿……”
     
       我咧嘴笑了,把“乌儿朵”往他怀里一扔,转身抱着小羊羔朝帐篷走去。
     
       为了庆祝今年羊羔顺利地来到草原,我在灶上炖了羊肋骨,还用一航阿哥教我的方法把上面的泡沫打掉,放了姜片和大葱,铲了羊粪放进火炉里,让火不至于太大却又保证水能开。看看水桶里快没水了,我背上木桶,往远处的湖走去。
     
       黑鹰看见我,带着他的两只小藏獒打打闹闹地跟在后面。
     
       蓝天下,远处的湖水清澈碧蓝,水鸟起起伏伏。湖岸边的沼泽地带,双双对对的黑颈鹤开始跳舞求爱,嘶鸣声响彻蓝天。黄鸭和斑头雁咬着水草树根不停地穿梭,忙着筑巢产卵。
     
       穿了一身黑缎长裙的我背着泛着黝黑光泽的木桶从湖边走过,鸟儿们熟视无睹,该干嘛还干嘛,连“嘎嘎”叫着追逐打闹的都没停止一下。鸟儿们年年来此繁殖后代,我们也年年来此迎接草原的新生命,彼此熟悉却又互不干扰。
     
       棕褐色的碎石子铺在湖岸线上,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水边结了一圈白色的冰,冰凌点缀在黑色的碎石岩边,就像给蓝色的湖水戴了串珍珠项链。湖水、碎石、冰线,遥遥伸向远方,尽头处,两三顶黑帐篷炊烟袅袅。草地中间,女人们大声吆喝孩子抱走新出生的羊羔。
     
       蹲在碎石上,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湖水里,浓眉高鼻黑红的脸,头上脖子上挂了大大的绿松石和蜜蜡。我对着影子做了个鬼脸,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黑鹰和她的小藏獒蹲在旁边“吧嗒吧嗒”地喝水。
     
       我嘿嘿笑着顺手抓过一只小藏獒,对着湖水两手举得高高的作势欲丢,小藏獒哼哼叽叽的,黑鹰只是耷拉着眼睛看我一眼,继续埋头喝水。抓着小藏獒乱晃一阵这才放下,拿出黑色的木瓜瓢拨开浮冰舀水。
     
       木桶是家里传下来的,不知道用了几代人了,桶壁发黑,用黄铜箍了两道,既是装饰也起固定作用。草原上这样的水桶已不多见了,大伙都用塑料桶或是铁皮桶,经济实用,我们家就有好几个。老式的木桶我一直没舍得扔,偶尔还用一下。我也说不清自己是种什么心理,也许是小时候看惯了奶奶和阿妈背水的样子,只觉得把皮绳套在头上,木桶底托在腰上,定格在雪山脚下的女人把腰弯成山梁,水桶却稳稳地放在背上。这才是阿妈该有的形象。
     
       背水回来,见到扎西从帐篷里探出脑袋,对着我嘿嘿傻笑,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黑鹰和小藏獒也闻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味道,飞快地向帐篷跑去。
     
       “扎西,你弄什么东西了?这么香?”我笑着,掀开帘子进去,扎西接过我背上的水桶倒在绿色的塑料桶里。
     
       “我回来时在湖边捡了好多鸟蛋,有鸡蛋那么大,我每窝拿了两个。嘿嘿……”
     
       “扎西……”我提高声音叫着。在我们的习惯里,没有人去捡鸟蛋吃的。因为人家要孵小鸟的,吃掉一个蛋,就是吃掉一个生命,老人知道了会骂死的。“你去捡鸟蛋了?”
     
       “小声点,魔女,别让人听见了。”他着急地说,脸涨得通红,往帐篷外看了一下,然后把炉子上的碗递给我说:“我炒过了,很香,你尝尝。”
     
       我看着碗里黄黄的蛋皮,香气扑鼻。
     
       扎西递给我一双筷子,说:“吃吧!这是专门给你留的,拉吉和桑珠都吃过了。”
     
       实在抵挡不了诱惑,我夹起一块放进嘴里,一股从来没有尝过的美味弥漫在口腔里。“什么鸟生的蛋?真香!”
     
       “黑色的鸟,在湖的那边,好像是今年新来的,好大一群。它们把窝全筑在水草上,很多窝里都有蛋了。捡的时候,它们还在我头上拉屎呢。”扎西摸着鼻子得意地笑。
     
       “爸啦阿妈啦知道你捡……鸟蛋了吗?”我说,夹了一片放进他嘴里。
     
       “知道。不过爸啦阿妈啦装着不知道。”他说,不停地傻笑。
     
       我用筷子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下次不准去捡了,当心别人看见。”
     
       他点着头,笑着把煮好的羊肋骨捞出来放在竹筐里。我推了他一下说:“去把桑珠抱进来,小孩子长身体,多吃点这个好。”
     
       “他们都吃了,这个是给你的。”扎西看着我说:“你吃吧!明天我再……”见我瞪他,便住嘴不说了。
     
       “不准再去了,会欠命债的。”我说,把剩下的蛋扒拉进嘴里,然后把碗放进热水盆里洗干净了放进小柜里。走到火炉前坐下,捅了捅炉火,扔了两块牛粪进去,用羊皮风筒压了几下,火就燃烧起来了。
     
       “扎西,你出来一下。”公公在外面叫。
     
       扎西答应着出去了,边玛掀帘走了进来。“魔女,有什么吃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说:“没大没小的,你应该叫我阿佳才对。”我说,站起来舀了一碗骨头汤给他,“喝吧,才熬的,暖和。筐里有羊肉,自己哥哥家,还用得着客气呀!”
     
       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要让他明白,有些事选择了就不能后悔。生于天地之间,不经历风雨,如何蜕变成真正的男人,困难对于草原上的汉子来说并不全是坏事。支撑家庭的柱子,总不能风雨一来就如墙头的草一样东摇西摆吧!
     
       边玛涨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只顾埋头把汤喝得“呼呼”地响。
     
       往灶里塞了些牛粪饼后,我掀帘出去。婆婆背着桑珠在收奶渣,不远处,公公和扎西坐在草地上。两个面向雪山的背影,同样的狐帽同样的老羊皮袄,只是公公的脊柱明显弯一些,扎西则挺直腰板坐着。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仿佛远古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坐着,就连那时高时低的音量都像是来自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爸啦,我不同意。”扎西突然大声说了这么一句,把我和婆婆都吓了一跳。
     
       “这事轮不到你做主!”公公也大声说,“你大哥都同意的。”
     
       这句话让我的脊背突起一股寒意。嘉措嘉措,明知我不愿分享,他自己也不愿分享,为什么还要同意边玛回来?就算是为了尽责任和义务,那也是在他没有提出去单过之前。现在人家都分开过了好几个月了,只是一时间的不顺利,难道就要重新上我的床、享受我的身体,还要我心甘情愿吗?不,当初的选择我无可奈何,此时我已是三个孩子的阿妈了,难道还要我任凭他们安排吗?
     
       “大哥同意也不行。如果你们非要这么做,我就带她走,我们还去拉萨打工。”扎西说,爬了起来,袍子上沾满草屑,他拍都不拍一下就气呼呼地往回走。
     
       “你……你个牦牛……你自己的弟弟有困难了,想回家来,有什么不情愿的?”
     
       “他有困难我可以帮他,但要重新回来跟我们一起过我不同意。”扎西昂着脖子大声说,接过奶渣袋子时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我嘴角上扬,跟在他后面进了帐篷。
     
       边玛看到我们,颇不自在,转身出去了。
     
       婆婆祈求地看着我。知道她的心思,边玛是她最小的孩子,也是最让人操心的一个孩子。但作为女人,她也最懂我的心思。所以对于婆婆来说是两头为难。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扎西和边玛在羊圈里打扫,我和婆婆在圈外挤奶,突然听到羊圈里吵了起来。
     
       “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这个家是大哥说了算。”边玛突然大喊。
     
       “谁说了都不行,当初是你自己要出去的,我们又没逼你。自己过不好了又想回来,不行。”扎西也大声喊。
     
       “今晚我就要跟她在一起,看你能把我怎样?”透过羊圈的缝隙我看到边玛气呼呼地铲起羊粪向扎西砸去。
     
       “你敢!”扎西把铲子一扔,“大不了我们不在这个家待了,我带她走,打工养活她。”
     
       “你看我敢不敢!”边玛也把铲子扔了,狠狠地盯着扎西。
     
       ……
     
       “吵什么呢?”婆婆推开木门进去,骂道:“边玛,你二哥对你那么好,没糌粑给你送糌粑,没牛肉给你送牛肉,你怎么能跟你二哥这么说话?”然后又骂扎西:“他是你弟弟,有什么事不能让一让的?”
     
       “别的什么事都可以,这事不行。”扎西气呼呼地说。
     
       “我偏要回来!”边玛接了一句,“魔女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是你自己要离开的。”
     
       “那又怎样?现在我要回来了。”
     
       “不行……”
     
       话说到这个分上,我知道该我出面了。按照莲说的方法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笑着说:“别吵了。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了,也算是一家人了吧?既然是为了我这个魔女,你们是不是应该听听我的想法呢?”扎西和边玛同时转过身来看着门边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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