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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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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女,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奶奶来接我了,魔女,我把拉吉托付给你,让她叫你阿妈,你要照顾好她,让她跟天天一样也上学去……”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央宗,我不能答应你,你要自己把她养大,来,再用点力,来吧……”
     
       央宗用力憋了口气,两手抓着树叶,一用力,孩子的小脚又露了出来,我飞快地把它又塞了回去。
     
       “再来一次,央宗,你一定行的,来吧……”
     
       “不行了,魔女,我不行了……”央宗说,睁着大大的眼看我,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不,你行的,你一定行的。”我着急地说,拍打着她的脸。“你睁开眼啊,央宗,看着我,孩子在你肚里,等着你带他出来呢……”我话还没说完,央宗就晕过去了。
     
       “不……”我大叫一声,飞快爬出窝棚,爬到桑烟堆前,对着袅袅青烟双手合十磕起头来。“佛祖啊,你大慈大悲,保佑央宗吧!让她和孩子都平平安安。她没犯什么错啊,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个时候回娘家去,我应该留在家里干活的。佛祖,你惩罚我吧!让她好起来,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吧!佛祖啊……”
     
       “魔女……魔女……”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喊声。
     
       “央宗……”我飞快地爬起来,顾不得拍掉身上的落叶就进了帐篷。见她正挥着双手乱抓,赶紧过去握住。
     
       “魔女,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了,你一定要答应我,照顾好拉吉,照顾好拉吉……”
     
       “不,我不能答应你,拉吉是你的女儿,她需要你这个阿妈照顾,你不能丢下她,不能。央宗,我回去找嘉措,他会送你去医院的,我马上去,你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我胡乱地说着,放开她的手就要往外跑。
     
       “魔女,魔女……”身后传来央宗声嘶力竭的喊声。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呼喊啊,绝望中带着祈求。央宗,曾是多骄傲的一个女人,我宁愿她跟我吵跟我闹也不愿意看到她在死亡线上垂死挣扎。没了阳光,这森林里又黑又冷,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如此一想我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冲进窝棚,一把抱起她的身子,端起剩下的半碗糊糊不由分说就放在她嘴边,“喝啊!你一定要喝,喝了就有力气了。央宗,我答应你照顾拉吉,像天天一样照顾好她,但是你不能放弃。喝吧!喝完咱们再来一次。”
     
       央宗勉强喝了一口,黑色的糊糊却从嘴角溢了出来,我用袖子为她擦干净,抱着她,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没事的,我没事的,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女吗?动不动就打我的,哭什么啊?”央宗睁开眼,苍白的脸上挂上一抹笑容,眼里也有了亮光。
     
       “我怕你死了,没人跟我吵架打架了。”我说,飞快抹了一把眼泪,强挤出笑容。
     
       “我们俩啊,真是前世结下的冤孽,不知是你欠了我的还是我欠了你的,今生来还愿了。魔女,你是个好女人,我只怕是没福气再跟你一起照顾他们了……”
     
       “别这么说,央宗,我们嫁到同一个家庭,这就是缘分。我们要一起把家照顾好,把孩子们养大,你不能走到半途把我一个人丢下,所有的活都扔给我一个人干啊!”
     
       “不是还有扎西吗?他会帮你的。”央宗微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口齿异常的清晰。“魔女,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记得我第一次去拉萨的时候,我跟你说让扎西那晚上陪我吗?”
     
       我点了点头,说:“记得记得,你俩第二天起得好晚。”
     
       “其实我和扎西什么都没做。他之所以同意留在我房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嘉措,他说嘉措坐牢都是因为他。他知道家长爱你,你也爱家长,他不想看到你们俩痛苦,才跟我合作演了那么一出戏。”
     
       “唉……你们这又是何苦呢?”
     
       “魔女,我真羡慕你。扎西那么爱你,家长也喜欢你,就是公公婆婆,在他们心里也认为好媳妇的标准应该像你这样的。”
     
       “我好又能怎么样?女人不能生孩子,再好都是没用的。央宗,我还挺羡慕你的呢,你一结婚就有了拉吉,现在又要为我们生个孩子,多好啊!”我认真地说。
     
       “你真不怪我抢了你的男人?”央宗皱了一下眉头,显然肚子又开始痛了。
     
       “央宗,我们跟谁在一起不跟谁在一起,你觉得我们自己能做主吗?你看我,结婚这么多年,怀了多少孩子啊,一个也没能留住。这都是命运安排的啊!所以,你不是抢了我的男人,佛祖是看我照顾不好他们,特意安排你来帮我的。”
     
       “难怪他们喜欢你,魔女,你真是个好女人,只怪我没有福分再跟你一起照顾他们了。”央宗微笑着,眼神亮晶晶的,慢慢把头转向外面,瘦弱的脸庞上挂着两行泪珠,低声说:“魔女,你说真有来世吗?”
     
       “有的,肯定有的。”我说,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如果有来世,我不想再变成女人了,我想当个男人,或者让我变马、变成牦牛都可以,不想再当女人,太辛苦了……”她喃喃地念着,眼睛定定地盯着窝棚上透进来的一抹光。
     
       “央宗,别说话了,保留点力气,阿妈回去找人了,家长不会不管我们的。”我说,给她把皮袄往上拉了拉。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松涛声什么都没有。
     
       突然,央宗猛地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了我一跳。我低了头,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被咬出了血,眼神空荡荡的……我掀开她的袍子看了一下,终于看到一个黑黑的头顶,欣喜若狂,大喊着:“央宗,这次对了,我看到孩子的头了。快,用力,对,再用力,很好,再来一次,央宗,你太捧了!你真是个好女人,再来一次……”
     
       孩子终于滑了出来,我立刻抱起,操起一旁的剪子,一把剪掉脐带,扔掉剪子,把血淋的孩子举到央宗面前,“你看,央宗,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啊!”
     
       央宗也欣喜地笑了。“魔女,他怎么不哭呢?”
     
       “哦。”我慌忙放下孩子,用毛巾擦去他身上的血迹。“这小子,为什么不哭呢?你快哭两声给你阿妈听啊!”
     
       央宗眼角滑下两粒豆大的泪珠,轻声说:“别忙活了,魔女,他跟我一样,没那个命啊!”
     
       “不会的,央宗,不会的。”我说,手忙脚乱地拍拍孩子这儿,拍拍孩子那儿,孩子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央宗笑了,想抬起手来却力不从心,“魔女,我想我是不行了。”
     
       我迅速把孩子包好放在一边,扑到央宗面前,惊恐地发现她的下身已被血浸透。
     
       “天哪……我去找医生,我去找家长,让他们送你去医院,央宗,你等着我……”
     
       “魔女,”央宗拉住我的手,“安静地陪我坐一会儿吧,我们两个女人,嫁到同一个家庭里,还没安安静静说会儿话呢。”
     
       “央宗……”
     
       “扶我起来吧,我想靠会儿。”她说。
     
       我把她扶起来,靠在我怀里。
     
       “魔女,对不起,今后那个家就全靠你了,还有这个……”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就叫他桑珠吧!才出生就要你带着。”
     
       “你别这么说,央宗,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无助地说,眼泪溢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嫁过来的时候才十七岁,老家有个阿哥喜欢我,他叫洛次,我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可我阿爸说嘉措他们家条件好,家长还会做生意,硬把我嫁了过来。洛次伤心了,他去朝拜冈仁波齐时死在了路上。”央宗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魔女,你比我幸运,至少男人们喜欢你,我不一样,无论我怎么努力,他们都不会多看我一眼。只有洛次,他才把我当宝一样。他说我是雪山上最漂亮的女人,帮我捡牛粪,帮我砍柴,还说卖了虫草就让他阿爸找人来提亲。唉……现在好了,我们终于要见面了,你知道我多高兴啊,终于可以跟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了。洛次是个善良的男人,连个小虫子也不会伤害的人啊……”
     
       央宗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只见到嘴唇在动,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偌大的林子里,两个孤独的女人。
     
       寒风穿堂而入。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
     
       天越来越暗,松涛阵阵。这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啊!显得格外凄怆迷离。
     
       央宗躺在我怀里,气如游丝脸白如纸。我握着她的手,心底是从来没有过的无助,不知怎么才能留住她的生命。
     
       感觉到她抓着我的手越来越无力,感觉到她身下氆氇早已湿透,我除了不停地念着六字真言,真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都说我是魔女,什么都能办到。可是此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央宗的生命一点点远离。想起自己在怒江边上那个没有星月的夜晚,也是这样寒冷,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啊,怀着无数的喜悦和期待却随着那夜的冷风烟消云散。我下意识地搂紧了央宗,觉得此时的她身子如一片羽毛般轻盈。要怎么做才能换回她的平安?佛祖啊!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们这两个平凡普通的女人,无限敬仰你尊崇你,为什么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却看不见了呢?
     
       风越来越大,刮得树枝哗哗地响。回巢的鸟儿扑喇喇地向更深的林子飞去。
     
       央宗慢慢松开了我的手,我却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凉,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变冷。
     
       “卓嘎,卓嘎……”外面传来婆婆焦急的喊声,我轻轻放下央宗,为她拉好皮袄,把头顶的蜜蜡扶正,把额头两边的绿松石辫整理好。此时的央宗,在淡淡的月光下,沉静的脸庞泛着银白色的光,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深吸了口气,抱起还在哇哇大哭的桑珠,抹干眼泪钻出窝棚,看到婆婆和一个穿白衣服提了药箱的卫生员气喘吁吁地走来。
     
       “扎西去乡上请了医生来,央宗怎么样了?生出来了吗?太好了,真是菩萨保佑。”婆婆看着我手上的孩子,笑了,经筒转得呼呼地响。
     
       “央宗睡着了。”我笑着说,“再也用不着医生了。”
     
       婆婆听我这么说,一下子明白了,再也站不住坐到了地上。女医生弯腰钻进窝棚,少顷后出来厉声对我们说:“胎位不正引起的难产,导致产妇失血过多死了。跟你们讲过多少遍了,怀上孩子一定要定时去医院检查,生产前要早早去医院,你们这些人就是不听。唉……”然后抱过我手上的孩子放在地上,打开药箱取了药水,在桑珠脐带处消了毒,敷上纱布包好递给我说:“好好带着他吧,可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阿妈。”
     
       我点点头,接过孩子放在羊皮袄里。医生叹着气,沿着来路走了。
     
       婆婆坐在草地上,经筒掉落一边,浑身颤抖不停。
     
       我走过去坐在婆婆身边,轻声说:“是个男孩,叫桑珠,央宗临走前取的。”然后就不再说话,看着黑漆漆的森林出神。这样的情形,婆婆年轻时想必也是经历过的。在这大山深处,哪一次生产不是儿奔生来阿妈奔死啊!无论多大的苦难,我们都放在自己心里,从没向生活低过头,可并不等于我们就不想低头啊!孩子在我们肚里,叫了我们阿妈,哪个女人不想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世上,健健康康地长大呢!
     
       我和婆婆就这么静静地屹立着,不言不语。转经筒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央宗死了,桑珠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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