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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吃掉苍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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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亚红面对的是一个深怀自卑的丑陋的男人。她真想重新把他包裹起来,让他的风度充裕地显示在衣服外面。
     
       又一个黄昏来到了,烦恼不可遏止地向苏亚红袭来。苏亚红顽强地抵抗着。
     
       太阳升了。苏亚红从窗口里看那太阳,又看床上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既使他躺着,也能显出他匀称的身材,这样的男人很多女人都会一遍一遍地要的。她就在刚刚过去的晚上要了他很多次。他知道自己拥有怎样的身材,也喜欢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显示。苏亚红把视线挪开了,又去看太阳,她预感到这一天将很热,但热不热无关紧要,日薄西山时天气又会渐渐凉爽下来。可是苏亚红还必须抵抗。
     
       苏亚红受不住了,她猛地从吧台后面跑出去,叫上出租车就直奔方园酒店。可是到了那里一看,除去几个服务员正在一块打打闹闹,偌大一个饭厅,空荡荡的,连个顾客影儿都没有。服务员看见她,都规矩了一些,她也不问他们老板哪儿去了,就直闯进鸟诗人的办公室,那种杂乱无章的样子使她一下子就明白鸟诗人的“盛宴”已经早早收场了,可那些服务员竟然一无所知呢。
     
       苏亚红替鸟诗人还了债务,她倒不是多么恨他这个人,她想得更多的是鸟诗人可能因为没脸见她才开溜的。苏亚红可是个大度的人,她也不责怪鸟诗人不负责任,也不觉得自己受骗,她回到餐饮店,牵挂的还是鸟诗人:
     
       “你是一只大鸟!”
     
       她总想这么当面叫他。可是这只鸟一去不回,整整两个月,鸟诗人不知所终。苏亚红也走访过他的朋友,俱言从他失踪之后就没见过他的面。苏亚红相信他们,他们在方园酒店大加餮饕,真是过足了瘾了,还能再忍心欺骗这位幕后的东道!他们倒是有心帮她把鸟诗人找到,但这是不容易的,因为他们实在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苏亚红也不麻烦他们,反正自己对鸟诗人的底细是早有所知的,他是一只大鸟啊!那就让他飞吧。
     
       秋天,苏亚红每日必有的那种烦恼,并不因为天气凉了而减弱。可是她的心猛地震荡了起来。她激动地走出餐饮店。大街上人来人往,都是些忙着回家的人。苏亚红有种预感,鸟诗人也要回家了。他就要回到她的怀抱里了。
     
       4
     
       鸟诗人仰望着天上南飞的雁群,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刚刚从另一个城市里赶来,他得承认自己有些想念这个城市了。这是个有苏亚红的城市。可是他没有勇气站进苏亚红的视野之内,他只是在餐饮店附近的一座电话亭旁一露面,就倏地消失了。他走到城市广场上。雁群远去之后,暮色像张网一样将广场罩住了。他倒是希望自己被罩在这张网里,好使他能静静回忆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的短暂而不平常的生活和他的诗歌:
     
       黑暗中我休息
     
       感觉各种姿势
     
       最后,我如何呼吸羊水
     
       就如何呼吸土
     
       而此刻他呼吸到的却只有寒风,广场上的灯也相继闪亮了起来,黑暗遥不可及。
     
       鸟诗人起身要去投靠詹无,可到了那座单身教师宿舍楼下,他又打消了主意。他实在觉得对不起詹无,因为他辜负了詹无他们当初策划《盛宴》丛书的热情。去找曾池,那更不行了,不说别的,一想到他那发霉的米饭他就受不了。“你是不承认拉屎!”吃他一口米饭,看他疼的那个样儿吧!
     
       鸟诗人在街上徘徊了半夜,就径直走向一家建筑工地。这也是一年前他初到这座城市时的选择。
     
       有一段时间,鸟诗人只泡在工地上,可是想念苏亚红影响了他的工作,他受到了工友和工头的敌视。在一次纠纷中,工头眼看着他被一个粗壮的工友打青了眼圈。他意识到建筑工地决不是像他这样的一位诗人所能长久安全地呆下去的地方。在找到新的工作之前,他又开始往苏亚红餐饮店附近游动。
     
       一天黄昏,他发现有个女人向他走来。这情景几乎跟最初苏亚红向他走来的情景一样,她虽然缺乏苏亚红那时候的热烈,但也差不了多少。这真是:
     
       ……随时都有
     
       妓院里的一名婊子
     
       鸟诗人油然想起的,竟是被詹无他们篡改的诗。他觉得自己经过这段时间发生的变故,比以往真实多了。他没有太急迫。在那女人的引领下,两人在一座较高级的宾馆里开了房间。他望着女人的裸体,心想这次碰到的但愿是一个如苏亚红一样的好婊子。那女人也看着他的裸体,她掩上嘴,目光盯着他的下体,眼里全是惊奇的神色。他们像两条狗似的爬上了床,可是门又响了。鸟诗人非常恼怒,已摆出了向来人发火的样子。
     
       进来的却是苏亚红。
     
       床上的女人哧溜一声下来了,快速穿上衣服跑出房间。
     
       鸟诗人无言以对。不用问鸟诗人就知道那女人是受苏亚红差遣的,后来他得知这女人名叫田娜娜,是苏亚红餐饮店的服务小姐。鸟诗人成了苏亚红上钩的鱼,但也很难说这不是鸟诗人甘愿的。
     
       在做了十几天苏亚红的姘头之后,鸟诗人接受了苏亚红出让的餐饮店。鸟诗人这时已经有了开餐馆的尝试,对餐饮店的事也不怎么关心,就安静地住在宾馆里写他的诗。宾馆开始供暖了,鸟诗人走到街上,四处蹓跶,看到树叶正在凋落,路旁有一家花店人进进出出的却不少,就走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大束鲜花。
     
       然后,鸟诗人静坐在房间里,等待苏亚红从餐饮店回来。苏亚红一进屋就看见了那束鲜花,她一下子就感到有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我要和你结婚。”鸟诗人沉静地说。
     
       苏亚红两眼柔柔地再看一眼那美丽的鲜花,还能说什么呢?大鸟,苏亚红怎么也爱不够你呀!
     
       他们结婚了,这是自然的事。
     
       5
     
       新婚是快乐的,但新婚不能永远是新婚。也算是富有沧桑体验的苏亚红,却十分迷恋新婚的快乐,就想方设法尽量使这快乐延长。平时苏亚红在餐饮店忙活,鸟诗人就住在他们租的房子里。她回来时几乎都是在晚间。可是这天午后她却回来了。鸟诗人正睡午觉,迷迷瞪瞪的,看着她就像没看见她一样。
     
       “我搞到一个书号。”苏亚红对他说。她没直说自己是托人买的,口气也显得很平常。
     
       鸟诗人俩眼看着她,像个小白痴那样可爱。她忍不住趴到他脸上吻了一下,又说:
     
       “你马上就可以出诗集啦!”
     
       鸟诗人一下子从床上蹦出起来。
     
       “我要出诗集了,”他反复地说,声音高高低低,就像在念话剧独白,“我要出诗集了。我的诗集就叫《旷野上的苹果树》,对,就叫这个名字。《旷野上的苹果树》,那是棵美丽的树,是棵人树,红尘之树。我要出诗集了。哈!我的树!我就是那棵树,我挺立在辽阔的旷野上,承受着狂风暴雨,承受着生死艰辛,承受本身就是我的价值。哈!
     
       我的果实以多么广阔的意义
     
       高举在我的头顶
     
       《旷野上的苹果树》,我的果实,最最骄傲的果实!我的金苹果!”
     
       他一点也不迷瞪了。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也不问苏亚红具体的情况。苏亚红看着他的兴奋样子,心里不由得充满了幸福和满足。他终于停了下来,并向苏亚红回过头。苏亚红没想到自己耳中听到的竟是一句淡淡的话,像是一个轻轻的不以为意的手势:
     
       “哦,这没什么。”
     
       苏亚红朝他点了点头。他忽然在房间里乱翻起来,苏亚红知道他在找诗稿。这天夜里,很迟他也不睡,埋头在桌子上整理那些稿子。苏亚红心满意足地斜躺在床上,看着他向桌子伏下去的脊背,久久地微笑着。
     
       “买部电脑就好了。”苏亚红忽然听见他说。他又没回头看,他怎么就知道她还没睡呢?苏亚红觉得这就是生活的默契。她有些埋怨自己为鸟诗人想得还少,自己是应该首先想到这个的。可是鸟诗人又说话了,“算了,现学也来不及。”
     
       苏亚红醒得早,悄没声儿地下床去梳洗,顺便瞥见桌子上很乱。梳洗完毕,鸟诗人已经醒了,他的双眼发红,一点精神也没有。苏亚红觉得心疼,但看他的神色肯定不光是因为熬夜疲劳。苏亚红还没张口,就听鸟诗人说:“你把书号退回去吧。我不出书了。”
     
       苏亚红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的变化竟会这么快么?看他的样子并不是在开玩笑。苏亚红开口想问,他又说:“我那几首破诗,出书也值不当的。”他竟贬起自己的诗歌来,这更让人惊奇。苏亚红料也问不出什么,吃了饭,就有些不安地去餐饮店了。
     
       她一走,鸟诗人也出去了。在街上看了大半天人,他就去学校找詹无。在詹无宿舍里独自坐等的时候,就玩詹无吹成气球的安全套,他给詹无弄破了两个。詹无下课见他,进门就调笑道:“最近干什么来了?让老婆养肥么?”
     
       鸟诗人很不愿听这样的话,就说:“少提她!餐饮店够她忙的。”
     
       詹无瞅着他的脸,继续笑道:“我也没看你肥,是不是出的太多了?”
     
       鸟诗人暗想想男女间的情景,也笑了。
     
       詹无坐在他的对面说:“来,听我说个笑话,看我们谁先翘,——说的是一位绅士乘飞机,把一张漂亮女人的裸照放在面前,就随手掏出腰中的那宝贝……”
     
       鸟诗人并没心听。“唉,”他叹了口气,“我要有自己的餐饮店就好了。”
     
       詹无说:“我得讲完,——他在哗哗地喷呢,然后,他用手帕揩干净,再把宝贝收进裤子里,裸照也收入手提箱里面,就十分礼貌地对邻座的老阿婆说:‘我可以抽支烟吗?’”他讲完了,也不管鸟诗人笑不笑,一转身拿起一根坚韧的油条,歪着嘴用牙齿撕扯着。“那餐饮店不就是你的吗?”他接着说,“那女人对你可太好了。我什么时候能有你这样的运气,即使让我找个老干妈,我他妈也连书都不教了,专门写诗去!”
     
       “她对我好,”鸟诗人说,“可她挣的钱就是她挣的钱,我又什么也没干,餐饮店还是她在经营,这个怎么也不会改变的。我花钱就是花她挣的钱,我能真正舒服么?”
     
       詹无想一想,点头说:“不假。那店要真是你的,朋友们不总得去嘬呀,还用得着另找地方?我看你就明打明的当老板得了!我们老百姓讲的就是真实,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老婆有,还隔着一只手,说的是不是?”
     
       鸟诗人又“唉”一声。“很是呢。我要当了老板,《盛宴》丛书还得出,你一本,曾池一本,韦锦一本,庆友一本,中海一本,也给方晨出一本,七本书全部精装硬皮,那多气派。有了钱再开作品讨论会,请些诗评家,我跟北京的张同吾老师有联系,他会来的。总序定好了还是请张同吾老师来写。《盛宴》肯定能开一代诗风之先。——我实在不想光出我自己的,那没意思。”鸟诗人说着,手中的安全套又“啪”地爆了,吓了他和詹无一跳。
     
       詹无虽未全懂他的话,但也没多问。他把咬了一口的油条又放回原处,竟有些被鸟诗人说的吸引住了。当初鸟诗人的阿庆嫂角色要是能扮好,《盛宴》诗丛也许早就推了出来。不光是鸟诗人,他和曾池、韦锦等众诗友也常引以为憾。鸟诗人没告诉他苏亚红买书号的事,他当然不知道鸟诗人来他这里的一番感慨是由这事儿引起的。后来他见到苏亚红,就开玩笑说:“大表姐,你欺负姐夫了么?他到我那里垂头丧气的,肯定是钱不够花了?他那脸色可不怎么好呢,你这饲养员是怎么当的?你可得爱护人材呀!不然国家可就损失大了去了。”
     
       苏亚红已经跟他们一帮人很熟了,知道他们平时都是很能逗的,老没正经,真不真假不假的。“没你们我这餐饮店的损失还小些呢,”她笑着说。
     
       “看看,看看,心疼了不是?”詹无郑重地说,“我们提供的精神食粮就不算了?不是吹,哥儿们打个饱嗝也说得上是无价之宝。”
     
       苏亚红说:“你脸皮真厚!我也没见你诗人打饱嗝跟别人有什么不同,你那饱嗝卖个十万八万的,让我长长见识不好么?”
     
       詹无说:“你不同意我的观点,那怎么你们说的叫话,而我们说的叫诗呢?——其实我自己还是说的话多,所以得淘,沙里淘金就是这意思!你听好了,这淘出来的可就金子哩。当年有人曾这样鼓舞穷困落魄的沈从文,‘你手里有一杆笔!’那笔是什么?就好比淘金的铁锹。——沈从文你知道吧。”
     
       苏亚红笑着说:“俺不知道。”
     
       詹无摇摇头:“你怎么会不知道?这典故姐夫说过多次呢。我就是从他那里听到的。”詹无走了。
     
       苏亚红想想他说的话,又想想鸟诗人忽然拒绝出书的事,心里就有些明白了。
     
       不久,苏亚红就郑重地对鸟诗人说:
     
       “在家不写诗的时候就到店里看看,我还另有事情。”
     
       6
     
       可以说,如果苏亚红不去给鸟诗人买什么书号,鸟诗人肯定会一心呆在家里协助她把新婚的快乐延续下去,延续到什么时候可说不定,但起码要比现在长。
     
       鸟诗人雄心大炽,苏亚红既然又有事情要办,他去当餐饮店的老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况且当初苏亚红将餐饮店出让给他,实质上也是给他的“报偿”,他是觉得这“报偿”过于丰厚了,后来他不就提出跟她结婚了么?鸟诗人想到这个的时候心里很平静,随后他想自己爱不爱苏亚红呢?这可说不准,还是不要想它了吧。
     
       总之,鸟诗人抖擞精神要去“自己的餐饮店”上班了。鸟诗人可不是吃软饭的,你可别把他给看扁了。开始的几天,鸟诗人和苏亚红都是一起走出家门,走到大街上,就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走了。鸟诗人没问过苏亚红要做的事,苏亚红也没向他说过。到了夜晚他们又回到家里,在一起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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