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都是要死的(4)

     
     
     
     　　一个星期四的上午，蓝天大厦派人来叫他上班。他父母把来人领到他的房间，但他只说了一句话，让他滚出去！
     
     　　许晓明不去当那小丑一般的迎宾侍者了。雷吉娜每次来跟他相会，都会留下不少钱。吃的，用的，雷吉娜都会送过来。雷吉娜还为他的母亲买了一件价值不菲的名牌时装。他母亲高兴得不知怎么好，穿在身上，一走路就稀哩哗啦踢板凳。他见了后悔不迭，自己二十多岁了，哪怕是一件小小的礼物也没给母亲买过。
     
     　　许晓明不出老街，但也不觉憋闷。许晓明增加了跟雷吉娜父亲的友情。两个月后，许晓明自感棋艺长进，老雷要杀败他，不是那么轻易的了。
     
     　　冬天到了，一老一少围坐在火炉旁，棋子在棋盘上或急或缓地响着，老雷常常心满意足得忽然就举起手来，在自己脸上响亮地拍一下。可是，许晓明却又有了心事。许晓明举棋不定，不是因为思考棋路，而是走了神。老雷诡秘地把头探过去，在他耳边了句什么。他马上就红了脸。老雷的女人对老雷说，你可别老不正经！老雷哈哈大笑，说，那有什么呀！小许，你不好意思往你家领，我这里可以给你腾出地方。那种女人有的是。咱们街上的小媛，就是做这个的，还当谁是瞎子？许晓明站起来，讪讪地笑着说，不下了，不下了，该吃饭了。
     
     　　但许晓明并没回家，他找了个僻静处，躲着，焦躁着，手没处放。摸摸墙，摸摸树。最后还是空空的。许晓明想女人了。过去跟雷吉娜一月相会一次，但有蓝天大厦的女人填补着，就不觉得少。现在雷吉娜一月能来两次，只要有空，总会往这里跑，他却觉得少了。他不知下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像老雷说的，那种女人遍地都是，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个小媛，还曾多次来勾引他。但他不想那么做。他是与雷吉娜有了约定。雷吉娜的弟弟参加工作之时，也就是他们的大喜之日。怎么算，也还不到一年。他有必要为雷吉娜保持身心的纯洁和忠诚。可欲火的来势常常是那么凶猛。空气里遗留下的雷吉娜的缕缕体香，随着夜深而更加浓郁，许晓明整夜整夜地孤枕难眠。在喷着火着眼里，并不是漆黑的夜色。他的爱人正赤条条睡在别的男人身边……不，在这寂静的良宵，别的男人绝对不会放她安睡，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男人的金钱。许晓明清楚看到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疯狂蹂躏的情景。许晓明眼睁睁看着，双手越来越紧地抓着床单。一条还很新的床单，就那样破了两簇令人起疑的窟窿。
     
     　　唯一能使许晓明放松一些的，是雷吉娜归期的临近。许晓明终于从僻静处走出来。雷吉娜后天就要来老街了。不过两天时间，许晓明坚持得住的。
     
     　　这顿晚饭许晓明吃得特别的好。吃完饭还跟父母说了阵话，这也是在过去不常有的。回了自己房间，就开始收拾起来。衣服都归置到橱子里，别的东西也都该放哪儿放哪儿。他也不急，慢慢地做。后半夜了，屋里就焕然一新。他还有了微微的悔意，怪自己懒，有那么多闲工夫，却什么不也干，哪次都以那样一个杂乱无章的环境迎接雷吉娜。他满意地打量着，然后洗漱了，上床睡觉。他很快睡熟了，而且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
     
     　　许晓明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快乐。给父母说声，我去雷大叔家了，就离了家门。
     
     　　天气不错。蓝天上无丝云翳，日光干净利落地射下来，让那灰色的街面、树木、房屋，都有了些许生机。扑啦啦一声，竟是天上掠过了一群白鸽。
     
     　　许晓明展眼一望，心也跟着高张起来。自然界的春意萌动了似的，不像是在枯寒的冬天了。许晓明浑然不知地掉转方向。
     
     　　为什么不能去找雷吉娜呢？大多数人都在努力工作的上午，作为一个出卖肉体的女人，雷吉娜应该是孤寂的。
     
     　　雷吉娜果然独自在家。许晓明用不着为此吃惊。让他感到诧异的是冬冬。它竟然是条老狗了，隔着它的长毛，许晓明也能看到它脸上深嵌的皱褶。雷吉娜把它放到地上，就慌忙躲到沙发底下，但在躲进去的一刹那，又回头对许晓明看了一眼。许晓明心里一颤，相信那是一种受到极度惊吓的眼神。雷吉娜也没表现出过多的意外，他们一同坐下来。许晓明忽然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说了。他带着像是羞涩了的微笑，静静地坐在那里。两人都像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雷吉娜才开口，你先坐着，我去梳梳头。许晓明偷瞥过去，雷吉娜花枝带露，但显然有些夜经风雨的痕迹。雷吉娜梳洗完毕，重新坐到许晓明身边。许晓明下意识地挪了下身体，他感到了自己的局促。
     
     　　我这就回去，许晓明说。雷吉娜愣一下。我来了很不方便，是不是？许晓明又说。望着雷吉娜，目光迷朦。虚幻的雷吉娜摄人心魄。没……没什么，雷吉娜掩饰着自己无端的慌乱，说。许晓明把目光移开，自己笑了声。昨天跟雷大叔下棋，他只赢我两盘，许晓明说。晓明，雷吉娜轻声叫。我这就回去的，许晓明说，我不过是来……来看看。晓明，雷吉娜叫着，靠近他。还来得及，她说，声音颤抖。
     
     　　许晓明挺直了胸脯。我这就走，他说，明天你不是还要回去么？明天……哦，你要是真不能回去，那也就，也就算了。他的脸上冒着汗。
     
     　　雷吉娜已经躺到了他怀里，嘴唇像干渴的鱼一样，翕动着。来得及……我们在沙发上……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嘘——许晓明制止了她。头抵在她脸上，只是抱着她。他们都不动。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冬冬从沙发底下钻出来，看见他们还在那样抱着，就又钻进去。忽然，雷吉娜身子一挺，从许晓明怀里挣脱出来。她逼退了脸上的慌乱。我给你冲杯咖啡，她说。她朝热水器走过去，却走进了卧室。
     
     　　许晓明在沙发上等了一阵。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房间里就像一个人也没有。隐隐的，他感到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到卧室门口。
     
     　　雷吉娜在紧张地打着手机。她抬头看见了他，猛地一哆嗦，就重重地说，你不要过来啊！你千万不要过来啊！
     
     　　许晓明脑袋嗡的一响。他冲了过去。但雷吉娜比羚羊还要迅捷，一下子跳到了床上。他以绝望的眼神仰脸看着她。他知道了，他的雷吉娜早就迷途不返了。他一声声求告着她，吉娜，听我的，听我的，咱走，咱这就走……不！雷吉娜回答，我要好好活着。你走开，让我去找你！
     
     　　许晓明哀痛地摇晃着身子。不能再等了！他说。他向床上爬去。咱走，不能再等了！他说。
     
     　　雷吉娜向后退去，忽然又停了下来。晓明，你在逼我吗？她脸上似乎泛起了一丝笑纹。她抓住了背后的窗帘。我告诉你，你再逼我，我就死。人都是要死的，她说，死了也没什么。说着，纵身跳上窗台。
     
     　　可你，可你还有我啊！许晓明叫着，扑过去。
     
     　　许晓明目睹了雷吉娜在空中飞舞的全过程。他敢肯定雷吉娜曾试图飞上来。
     
     　　空气像一张白纸，忽然阻断了他的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手里竟攥着雷吉娜的手机。他看了一眼无数向楼下聚集的人群，慢慢地坐在了床上，对着手机，镇定地说，是我杀了雷吉娜。
     
     　　许晓明被执行枪决之日，年友嘉正在去外地考察的路上。
     
     　　两个星期后，年友嘉考察圆满归来。在向蓝天大厦走去时，蓦地想起了那个英俊的迎宾侍者。一对年轻男女的魂儿，一定能够缘着蓝天大厦高耸的楼体，进入天国。在那里，去的时候什么样儿，就永远什么样儿，想死也死不了。他真得要停下脚步，为之祝福……（《长城》2003年第6期，《小说选刊》2004年第6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