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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到灯塔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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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第一次来,韦伊就真切觉察到了一种融入这个家庭的渴望,而且,即使想一想即将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她的心都会变得异常软弱。简鑫排行老三。也许是大家庭的生活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据韦伊所知,他不大来家里。
     
       每次跟简鑫来,韦伊都会找机会独自站在阳台上,从那里可以看到芝芙湾白色的灯塔,细小得像根钓鱼时漂在水面的浮子。
     
       夜晚,灯塔朝暗黑的空中投出耀眼的光柱,依稀看到被光柱照亮的海水,呈现着一片碧绿。
     
       那时候韦伊就会想到,在那远离尘嚣的小岛上,在那孤寂的塔楼内,生活着一个性情淡泊的人。他忠实于自己的职守,但并不是为了责任,而是因为生命需要他这样做。他跟人世断绝了联系,甚至那些受他指示而成功绕过危险的暗礁、凶猛的海流的船只,也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他的一生就这样,只与岩石、海鸟、浪涛为伴,不以孤寂为苦,可是他不知道,一个女人深藏于心的渴望,竟神秘地与他发生了关联。
     
       韦伊一个人,浴着迎面吹来的海风,心潮翻滚,眼里不由得堕下泪水。她跑回房间,并不在乎颊上的泪痕被人看到。
     
       似乎也没人看到,因为这个家庭里的所有人都生活在幸福之中。简鑫的每个兄弟姐妹都有自己满意的工作,都有自己宽敞的住房,下一代也充分获得了父辈的爱。他们没有理由过多地在乎一个还未真正进入这个家庭的女人的感受。
     
       这一次,韦伊发现在座的人中有几个自己不认识,但他们显然不是来串门的客人。简鑫没有介绍他们。相互的招呼也是有的,微笑里充满了美好的祝愿。韦伊猛地意识到了隔膜,自己的身上披挂着一层厚厚的盔甲。不错,房间里立着的,坐着的,走着的,都是家常的打扮。简鑫的三弟媳差不多算是衣冠不整,真的说不出是什么格调,可能是昨晚住在这里了吧。
     
       唯有韦伊自己,脸上是一层层的脂粉。她把妆化重了,从一开始她就明白,镜子也如实告诉了她,可她没想到简鑫会突然决定带他来他父母家里。当时她想过重新装扮的,时间还来得及。但她没有。她跟简鑫一起,坐在房间里打发时间。她想过了多种可能。看她洗去才敷上不久的盛妆,简鑫嘴会浮出怎样的微笑。是啊,简鑫不爱流露感情,但微笑总会有的。那种微笑,若有若无,寂静无声,却常常让她感到比捧腹大笑还要嘈杂,比女人的尖叫还要锐利。她不相信自己会束手待毙。她狡黠地想到自己可以以补妆为借口,错画一笔,那样就可以推倒重来,略施粉黛就可以了。她在下楼去买早点时也想过有意把脸弄污。这样子怎么好出门呢?她装着惋惜地征求简鑫意见。可是,没有什么能瞒得住简鑫的眼睛。他会那样无声地微笑,镇定的目光一直穿透她的身体。总之,韦伊横下心来。就这样到他父母家里,又能怎么呢?她不是十全十美,不是无可挑剔。话又说回来,让人挑剔也得有让人挑剔的资格。她是简鑫的什么人?说得好听些,她什么都不是。说得难听,那就真的难听了。韦伊沉静下来,有意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开。她回想昨晚两人坐在酒吧里的情形。她的脸红了起来。不怪简鑫讥笑她,她的确有些无聊。去不去灯塔,跟天气有什么关系?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霜雨雪,什么事情都做了。只要不是炮火纷飞——而即使在枪林弹雨中,甜蜜的爱情也照常发生,生命的孕育也照常进行。受到简鑫的讥笑,那是自然的了。
     
       韦伊一心想着躲开人们的视线,眼睛不禁一次次瞥向阳台。趁人们跟简鑫说话,她悄悄起身,走了过去。没想到老简坐在那里。她暗暗一惊,收了脚步。老简发觉了她,但并没回头。他是一个身板硬朗的老人。韦伊忙叫了声伯父。她相信老简刚才在看那座灯塔,心头一热。
     
       “那是我们的村子,”老简说。韦伊顺着他深邃的目光看去,他又补充一句,“离灯塔不远。”
     
       空气明亮,几乎隐去了灯塔的影子。韦伊的目光在蓝幽幽的海面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形状不规则的芝芙湾。过了一会儿,她才确信自己看到了老简所指的渔村。
     
       那里淡淡地笼罩着一层白色烟雾。
     
       “我在村里生活了二十年。”老简沉静地说。
     
       韦伊屏息等待着,可是老简又像走进了久逝的岁月里,一声不响起来。韦伊看清楚了那座灯塔,忽然,她感到了海水的呼吸。宽广的海面像是一个巨人的胸脯,一起一伏,灯塔也随着在她眼里晃动起来。它是越来越晃动得厉害了,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有,一阵不大的海风就能将它连根拔起,刮到天外去。韦伊隐隐感到了恐慌,她下意识地往简鑫父亲身边凑了凑,似乎只有老人才能将这灯塔稳固在那孤零零的小岛上。
     
       “十一点半了。”简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幻觉。简鑫探过头来,对他父亲说,“爸爸,我们走了。”他伸手搂住了韦伊的肩膀。
     
       韦伊没有来得及跟老简告别,就被他带回了房间。韦伊又站在了众人面前。房间里温暖如春,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块巧克力雪糕,正在持续不已地融化着,那层巧克力的外壳马上就要哗然瓦解。她想转过脸去,躲避人们的视线,但简鑫把她搂得那样紧,她连动一下都不可能。
     
       简母请他们留下吃午饭。妯娌们早就开始在厨房操作了,炒菜时发出的滋滋啦啦声传过来。简鑫不同意。他为什么不同意?韦伊想不出来。反正简鑫没有解释清楚不留在家里吃饭的理由。因为他们要到灯塔去,难道到灯塔去就可以不吃饭了么?
     
       韦伊像被挟持着一样,跟简鑫离开了家。这样匆忙,使她想到简鑫很怕她替他答应留下来。她浓妆艳抹怎么了?她还不怕呢。可是他怕。他怕她给他丢丑。当然了,他可以借口照顾她,以为她跟他们在一起感到不自在。可韦伊在他家感到过不自在么?即使不自在,又有什么?自从上了他这条贼船,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了出去。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不是她的,连不自在也不是她的。
     
       下了楼,韦伊腿都僵了。她身上凉凉的。
     
       简鑫把她推到车上。“我们去吃日本料理。”简鑫说,疑惑地看着她,“你不高兴?”
     
       韦伊向车窗外转过头去。“我怎么会不高兴?”她否认道。
     
       “你希望跟我嫂嫂、弟妹一起吃饭?”简鑫说。
     
       “怎么都行……”她迟疑地说。
     
       “我都要让她们吵死了。”简鑫说,“她们说话没完没了。”
     
       韦伊向他转过脸来,两人的脸离得很近。简鑫感到了她脸上的冷气。
     
       “去吃日本料理也好。”她静静地说。
     
       “中山路上有家正宗的日本料理店,一定很合你的胃口。”简鑫说。他发动了车子。他看到他的家人在楼上隔着窗玻璃偷偷朝下面打量,他佯装没发现他们。“十一点五十了,”他说,“吃完饭我们去灯塔,冬天的午后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光。”
     
       车子飞快驰出了港务局宿舍区。韦伊想,再快些吧,再快些吧,那样她就不会有机会跟他家里的人融为一体了。难道这不正是简鑫所盼望的吗?
     
       韦伊直视前方,什么也不看。
     
       在从文路上,他们遇到了堵车。车子排成了长队,多得不得了,好像全城的车都在这个时候出来了。一看就知道,车外非常温暖,不少年轻人只穿毛衣,行姿舒展,像些在滞留的车队里跃动的音符。简鑫摇下车窗,吹来的风果然暖融融的。他一点也不感到着急,但是等过了路口,肚子就很饿了。要到中山路还得再往前走,他征求了一下韦伊的意见,就近去了一家西餐店。
     
       韦伊吃了很多,一开始简鑫没有意识到这个。他吃完了,韦伊还在大嚼。他几乎吃了一惊,韦伊的样子也只有用“大嚼”来形容。他耐心地等待着,最后韦伊不动了。她坐在那里,望着空空如也的不锈钢餐盘。他觉得即使让她再多吃一口,也会撑出她的眼泪来。他没有马上催促她离开,而是要了两杯咖啡。他只喝了一半,而韦伊又全喝了。
     
       这样,他们在西餐店花去了一个小时之多。等他们出去时,西移的太阳明显减弱了光辉,但空气温暖如旧。简鑫携着她的胳膊,慢慢向车子走去。他看见了,他知道,她吃得很饱。她都快要走不动了,三天的食量加起来,也没这一顿吃得多。可是还有他不知道的,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她不会告诉他的。她哀伤地想着,我吃得饱,只是为了有气力承受痛苦。
     
       车子开了起来,不紧不慢。他们其实是在城市里转悠。但韦伊什么也不问。他们来到了一个僻静的街道上。简鑫刹了车子。他向韦伊转过脸,手搭在方向盘上。他要说什么。
     
       韦伊避开他的目光。她的肠胃已经适应了那些食物。她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一株生长在背风处的美人蕉,还在盛开着鲜艳的红花。白色的石壁接受着日照,在美人蕉绿色的叶片后面熠熠生辉。她平心静气地迎住他的注视,以自己的神情告诉他,没什么不好出口的。她想,他就要说出来了,他终于要说出来了。
     
       “你知道叔叔为什么要上灯塔?”简鑫缓缓地问道。
     
       可是韦伊忽然有些管不住自己。“小时候你叔叔很喜欢你,”她说,“你忘不了你的叔叔,所以你才去灯塔看他。”
     
       简鑫的目光里透着宽容。他没有理会韦伊的冲动。“那是因为爱情。”简鑫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我叔叔的故事。”
     
       韦伊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她午饭什么也没吃。而她肚子里的确还很饱。她又一次得到了验证。在简鑫那里,她的情绪是无关紧要的。他不是没有理会她么?他对她那么宽容,像个长者,简直就是某种道德观念的化身。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告诉她一个陈旧的爱情故事,因为他想这样做。
     
       ……一对情人深深相爱,却横遭拆散。女孩子一家乘船远去上海,航船在芝芙湾触礁,女孩子葬身鱼腹。
     
       “那天夜里雾很大,老人讲多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雾了,”他说,“导航员没能看到灯塔的灯光。”
     
       他把目光移向狭长的海面,从这里看不到一点海水的浮动。他的神情满足,仿佛他把故事讲得非常动人,充分显示了他的叙述能力,虽然他明明知道,故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往往只能感动自己,甚至连自己也不能充分感动。
     
       韦伊不作声了。简鑫对她说过小时候的事,他在渔村跟随爷爷生活,叔叔常常带他到嶙峋的危崖上摸海鸟蛋,但他从没说过这件事。显而易见,这是个疑问。
     
       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说出来?仿佛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它在他心里竟隐藏得如此之深。
     
       “事实却是,”简鑫说,“那位灯塔看守玩忽职守,喝醉了酒,忘了点灯。而那只是举手之劳,一碰开关……”
     
       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韦伊一惊,看住他。她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脸上沉痛的表情被她看在眼里,但他没想到闪避。他向着远处的海面,她看不到他脸孔的全部,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渔民后代的坚毅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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