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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之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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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记得陈茂头一个从马桥镇带回了解放的消息。被赶出刘家的长工陈茂挥舞着一只黄色帽子,远远地你就看见帽子上一颗五角星红光闪闪。那是1949年历史的一个物证在向你逼近。陈茂向1949年历史深处跑来,他的光脚丫子经过村巷逼近刘家大宅,他喊快去马桥镇快去马桥镇,快去马桥镇共产党来革命啦!
     
      陈茂把嵌五角星的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闯进刘家大宅。他站在院子中央愣了会儿,看见翠花花正吆喝着一群鸡吃食,刘素子抱着一只猫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两个女人的眼神木然。翠花花骂,"蠢货,你满嘴嚷什么?快回来干活吧。"陈茂摸着头上的帽子咧嘴一笑,"我再也不回来了,我跟共产党了!"陈茂又跑出大宅朝村里跑,他听见翠花花追到门口骂,"蠢货,回来干活吧。"陈茂掉头朝她做了个鬼脸。骚货色我再也不给你们干活了。风吹响连绵的黑土地,陈茂跑着从裤腰带上摘下铜唢呐,唢呐声也响起来直冲云霄,他听见了大地气动岩浆奔突的声音。他狂奔着觉得自己像一只金蝇子一样飞了起来。路边的佃户们有的跟着他瞎跑,他们问,"陈二毛怎么啦?""快去马桥镇共产党来革命啦!"陈茂边吹边跑,跟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像一队鸵鸟饥饿地奔跑。他们沿着河岸跑过光秃秃的水稻地罂粟地,最后看见了蓑草亭子,饥饿队伍就是这时戛然而止的。蓑草亭子状如祭台浑然耸立,青烟缭绕在你的头顶。他们看见烟霭中两个白衣人守护着红香炉。有人说重阳九九,祭祀土地了,那是刘氏家族延续百年的圣事。可是谁知道为什么在圣火前他们相遇了呢?
     
      饥饿队伍散开了,他们站在地里凝望刘氏父子。父子俩面目苍茫,在一片寂静中走出蓑草亭子。刘老侠已经很老了,目光却依然像巨兽俯视他们弱小的灵魂。这是1949年他们头一次看见刘老侠。他们听见刘老侠咳嗽着吐出一口痰,又吐出一个熟悉的音节:
     
      狗
     
      "你们要干什么?""去马桥镇,共产党来革命了!"陈茂在人群里踮起脚尖。"狗。他说什么?"刘老侠问沉草。
     
      "他说革命。"沉草说。
     
      "我们再也不给你卖命了。"陈茂说。
     
      "刘三旺刘喜子你们把陈茂捆起来。"刘老侠说。人们都站着观察,那些呆滞木然的脸组成的是饥饿队伍。"捆啊,捆了他给你们每人一袋米!"
     
      "一袋米?不骗人?""不骗你们,饿死鬼!""一袋米,我来捆!"饥饿队伍都跳了起来,他们动了起来,陈茂返身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佃户们一拥而上抱住了陈茂。"一袋米!"他们大叫着把陈茂抬起来。有人喊没东西捆接着又有人喊把他的裤腰带抽下来,陈茂被高高地抬起来他的裤腰带被抽掉了。陈茂用手去护住羞处但双手很快地被缚紧。"放开我刘老侠!"陈茂怒吼着但没有人听见。"把陈二毛的裤子扒下来!"愉快的佃户们一边疯笑一边把他抬到蓑草亭子里,抬到刘氏父子身边。
     
      沉草往后退。他看见陈茂的生殖器露出来在人们的头顶上晃荡着,陈茂的黑裤子被扒下扔到空中飞来飞去。他觉得恶心,浑身奇痒,那种突如其来的奇痒使他抱紧身体,恨不能死。这是怎么啦?他弯下腰朝地上吐口水,他看见无数双光脚丫踩碎了圣火,香炷折成了两截躺在地上。沉草拾起一截,半截香炷仍然很烫手,他把它扔掉了,沉草抓挠着脸和脖子,他喊,"别闹了,你们都快滚蛋!"但他的声音也被快乐的潮声淹没了。佃户们喊,"老爷,把陈二毛捆在哪里?"爹说,"吊起来,吊到梁上。"沉草看见陈茂从人们头顶上升起来,很快地升到蓑草亭子的横梁上。陈茂的嘴张开着,像一只死鸟被挂在横梁上摇摇晃晃。谁把铜唢呐挂到了他的脖子上,铜唢呐也跟随主人在风中摇摇晃晃。沉草觉得陈茂的模样很滑稽,他却笑不出来,只是奇痒加剧。他想这个人与他之间存在某种生物效应,他看见这个人就奇痒难忍,心中充满灾难的阴影。沉草摸出了他的枪,他把枪举起来瞄准,准星线上陈茂的生殖器在空中愈发强壮硕大。狗,沉草想那真的是一条狗让我恶心。沉草想不知道这是第几回了他举枪瞄准陈茂。你想杀了他吗?为什么你面对他总是虚弱不堪?沉草想也许这是害怕的缘故。你害怕一个人经常就是这样。沉草持枪的手垂下来,他发现佃户们瞪大眼睛看着他的手。他用枪管摩挲着脸部,他看见自己的形象映在枪身上那么小那么苍白,疲惫和厌恶是从心里映现在枪身烤蓝上的。除了白痴演义,我谁也杀不了了。我只能将子弹留到最后一天。"让他吊在那儿,谁也别去管他。"爹指着陈茂对众人说。沉草扶住爹离开蓑草亭子,背脊上似乎爬满了温热的虫子。他猛然回头发现陈茂的目光是猩红的罂粟追逐着他们父子。对视间陈茂朝他咧嘴笑了一下,紧接着他朝父子俩撒了一泡尿。沉草看见那泡尿也是猩红的一条弧线,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人还是狗,他又一次在空虚中发现了人面狗身的幻影。被缚的长工陈茂在野地里摇荡着,度过了难忘的昼夜。夜里他把挂在脖子上的铜唢呐用嘴衔起来,我们听见从蓑草亭子那边传来的唢呐声在枫杨树乡村回荡,响亮而悲壮。那是1949年的深秋,你听到的其实就是历史册页迅速翻动的声响。第二天庐方的工作队从马桥镇开到枫杨树。他们首先听见的就是那阵唢呐声。他们在河边就看见一个光屁股的男人被吊在蓑草亭子里吹唢呐,那情景非常奇特。工作队长庐方告诉我,把陈茂从梁上解下来时他们差点流出眼泪。陈茂的嘴唇肿胀着,光裸的身上爬满了黑色的飞蚤。庐方从挎包里找出一条裤子让他穿,他没接,却先抢过了别人手里的干粮。他一边嚼咽一边说,"先吃馍馍再穿裤子。"庐方还说从陈茂的脸部轮廓上一眼就能分辨出老同学刘沉草的影子,沉草确实长得像陈茂。这一点谁都认为奇怪。他说枫杨树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初到那里你就陷入了迷宫般的气氛中。庐方比喻40年前的工作队生活就像在海底捞沉船,你看见一只船沉在海底却无法打捞,它生长在那里。而每一个枫杨树人像鱼像海藻像暗礁阻拦你下沉,你处在复杂多变的水流里,不知道怎样把沉船打捞上来。庐方回忆起1949年秋天老地主坐在门槛上眺望南方的时刻。他每天都在等待收罂粟的人到来,等待贩盐船从河下游驶来,泊靠在他的岸边。
     
      解放了。收罂粟的人不会来了。庐方说。老地主默然不语。庐方跨过刘家门槛,看见大院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里晾着白色与棕色的罂粟粉,他第一次看见那种神奇的植物花朵,罂粟的气味使他神经紧张,他抓住枪套朝大宅深处走,觉得阳光在这里有了深刻的变化,有人站在屋角的黑暗里修理农具或者纳鞋底,神情木然愚蠢,庐方知道那是枫杨树亘古不变的神情。庐方走到中院的时候看见了刘家的两个女人。翠花花丰腴的手臂上点洒着唯一的阳光,她的佩戴六个金银手镯的手臂环抱在胸前,她的乳房丰满超人。翠花花伏在窗台上向庐方点头微笑,"来啦,长官。"而刘素子当时在给一只猫喂食,刘素子不知为什么女扮男装,但庐方一眼就看出她的实质。庐方后来对我说他忍不住对刘素子笑了,他说他的绑腿布松了,他蹲下去系的时候看见刘素子砰地打碎瓷碗逃进了东厢房。在门边她回头张望,她的猫一样的眼睛突然变得恐慌而愤怒,事隔好多年庐方仍然忘不了刘素子的一双眼睛,"她真的像猫!"
     
      庐方走过黑暗的仓房时听见一阵咳嗽声。透过窗缝他看见一个人端坐在屋角大缸上。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就掏出手电筒照过去。手电筒照亮一张熟悉的苍白的脸,那个人昏昏欲睡但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谁在那儿?"那人说。庐方撞开木扉门。就这样他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同学刘沉草,就这样庐方见到了蜗居在家的所有刘氏家族的成员。他说中国的地主家庭基本上都是一览无余的。你只要见到他们心里就有数了,一般来说,我们的工作队足够制服他们。沉草坐在仓房的大缸上。那也是白痴演义从前啃馍吃的地方。你如果有过吞面的经验会发现沉草在干什么。沉草在吞面。你发现这个细节不符合沉草的性格,你记得沉草归乡时在罂粟地里的昏厥,但沉草现在坐在大缸上,沉草确确实实在吞面。他听见整个枫杨树在下雨。他走在雨中。一条路在茫茫雨雾中逶迤向北。北面的沙坡上有一座红色楼房。他看见自己已变成一只蜗牛在雨中爬行。他看见红色楼顶上有一只网球在滚动,那只球掉下来了在雨地里消失不见了。他听见整个枫杨树在下雨。蜗牛的背上很沉重,它在水洼里睡着了,而那条路上有人在雨中狂奔,他们从后面狂奔而来,蜗牛听见了疯狂的脚步声,它想躲一下却无法挪动身子。他看见水洼被踩碎了,美丽的水花飞溅起来。他听见蜗牛的身子被踩出清脆的巨响,砰然回荡。
     
      院子里打翻了一只竹匾。沉草走出仓房,嘴里还留有罂粟面的余香。他站在台阶上抱住头,他觉得从那场雨中活过来很累。爹咒骂着谁,把地上的花面拾进竹匾。那些罂粟如今像冬日太阳一样对他发光。沉草站着回忆他感官上的神秘变化。他模模糊糊地记起来很久以前他是厌恶那些花的,那么什么时候变的呢?沉草想不起来,他觉得困倦极了脑袋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他仍然半睁着眼睛,看见爹的手在竹匾里上下翻动着罂粟花面。"别晒了,收罂粟的人不会来了。"沉草说。"罂粟会烂掉的,你白忙了一年。"沉草不断舔着下嘴唇,他说,"自己吃吧,爹,那滋味真好,你尝尝就知道了。"沉草听见自己在说话,他看见爹扔下花面惊惶地看着自己。"沉草你吞面啦?"爹猛然叫起来抓住他摇晃着。沉草觉得他像一棵草灰那样轻盈,灵魂疲惫而松弛。他说爹我想睡。可爹在用手掰开他紧团的牙床,爹嗅到了他嘴里残存的罂粟味。"沉草你吞面啦?"爹抓住他头发打了他一巴掌。他不疼。他仍然想睡着等待雨中幻景重新降临。他把头靠在爹的肩膀上说,"爹,我看见那只球,那只球掉下去不见了。"庐方记得沉草的形象在五年后已不再清俊不再忧郁,他肤色蜡黄,背脊像虾米一弓样起来,远看和他的地主父亲一样苍老。沉草想方设法逃避着庐方。但庐方总能在仓房的黑暗里找到沉草。沉草绕着大缸走一圈,跳进缸里,他像条蛇一样盘在缸里,一动不动,只是不时打着喷嚏,庐方怀疑沉草已经丧失记忆,沉草不认识他,他猜想沉草是装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后来精心设计了谈话的内容,因为他不想把第一场谈话弄得庸俗或者生硬了。
     
      "沉草。周末了,我们去打网球。"
     
      "草坪呢,草坪在哪里?"
     
      "就在你家院子里打。"
     
      "没有球,球掉下去不见了。"
     
      "我带着一只球。""我已经忘了怎么打网球。"
     
      "沉草,你知道你家有多少土地吗?"
     
      "不知道,枫杨树的土地好像都是我家的。""你知道你家有多少财产吗?"
     
      "不知道。""别装傻,你拿着你家的白金钥匙。"
     
      "真的不知道,那都是我爹的东西,我没打开过。""沉草,你明白我们来干什么吗?"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土改了,要把你们家的土地和财产分给穷人。""我无所谓,我爹他不会同意的。"
     
      庐方看见沉草从大缸里站起来,他的目光涣散游移不定。沉草仰面看着房顶上的一架纺车,半晌打出一个喷嚏。庐方突然听见沉草轻声喊了他的名字,"庐方,拉我一把。"他把手伸出去抓住了沉草冰凉的汗津津的手掌。庐方回忆他们手臂相缠时勾起了往昔的友情。在仓房的蛛网幽影中他们同时看见一块浅绿色的大草坪,阳光在某个傍晚撒下无数金色斑点,他们挥拍击球,那只球在草坪上滚动着。庐方说,"沉草,打球去。"沉草浑身一颤,他的眼睛闪亮了一瞬复又黯淡。沉草抬起手臂擦着眼睛,他的身上散发出罂粟枯干后的气味。"那只球掉下去不见了。"沉草叹了口气。庐方很快甩开了沉草软绵绵的手臂,他也说,"掉下去不见了,不见了我也没办法。"我听见嘹亮的唢呐声在黎明的乡村吹响,那是1949年末风暴来临的日子。唢呐声召唤着枫杨树的土地和人,召唤所有幽闭的心灵在风中敞开。
     
      风暴来临,所有的人将被卷离古老的居所,集结在新的历史高地上。"跟我来,乡亲们!跟我来吧,斗倒财主刘老侠!"我看见长工陈茂在枫杨树乡村奔走呼号。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古老的铜唢呐(后来唢呐在枫杨树成了革命的象征,农会的男人腰间都挂上了唢呐)。庐方回忆说陈茂是他开展农村工作以后遇见的最为自觉的农民革命者。他的翻身意识尤其强烈就像干柴烈火,你一点他就整个燃烧了。那是个难得的农村干部,可惜后来犯了错误。庐方说南方的农民们的生存状态是一潭死水,苦大仇深并不构成翻身意识,你剥夺他的劳动力他心甘情愿,那是一种物化的惰性。在枫杨树佃户和长工们都把自己看成一种农具,而农具的主人是刘老侠。当庐方的工作队访贫问苦的时候从他们嘴里听到的是刘老侠创业的丰功伟绩。他们说,"枫杨树千年出了个刘老侠,他的手指缝里能敛进金元宝。"庐方说只有一种农民才能革地主老财的命,他自己一无所有,他的劳动力乃至全部精神都被剥夺,臂如长工陈茂,他是以一个完整的革命者出现的,你必须信任他。那一年陈茂自然地成为枫杨树的农会主任。陈茂从工作队领到一杆三八式步枪。陈茂腰挂唢呐肩佩步枪风风火火来往于枫杨树乡村,一时成为真正的风云人物。乡村的孩子看见陈茂就躲在草垛后唱起另一首民谣:
     
      陈二毛,变了样一把唢呐一杆枪走到东啊奔到西地主老财遭大殃
     
      陈茂走到刘家大宅前突然站住,他抓着腰间的唢呐吹了悠悠一声。他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道理。也许是提醒地主一家:我来了是我来了。他踢开门喊我来了,院子里一片死寂,几只鸡在地上的青苔间找谷子吃,厢房的门都关着,陈茂抓起唢呐又吹了一声,他踢飞一只鸡又大喊一声,"人都死光了吗?"东厢房的窗打开了。陈茂看见刘素子睡眼惺忪地出现在窗口,她的眼圈发黑,脸却苍白如纸,又一只猫伏在她瘦削的肩上。陈茂看见刘素子的淡绿色瞳仁里映着他的长枪,凝眸不动。她又被枪吓坏了。陈茂朝她眨眨眼睛,他总是从那张冰清玉洁的脸上发现受惊的神色。"别怕。"陈茂的手抠着枪带走过去,"我可不是土匪姜龙,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刘素子默然,那只猫叫了一声。陈茂歪着身子倚在窗前,端详着那个闭门不出的女人,他看见她雪白的长颈露在旗袍领子外面,一个梅花形的猫爪印清晰可见。那只猫又叫了一声。刘素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砰地关窗,陈茂的脸被木窗重重地撞了一下。"快滚,别这样看我。"
     
      陈茂一手捂脸一手把窗往里推,他说:
     
      "别关窗,我不是来睡你的。"
     
      "我跟狗睡也不跟你睡。"
     
      "女人嘴凶,可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对我说,你是让姜龙给弄傻了。""你来干什么?翠花花不在家,天还没黑,你来干什么?""我不找那骚货。我找你爹你弟弟干革命。""我不管,我就是不愿看见公狗,恶心。""你会明白我是人是狗的,告诉我他们上哪儿了?""山上大庙,烧香。""烧香?"陈茂笑起来,他用枪托打着木窗,"你家劫数到了,谁也救不了你们,现在我是你们的菩萨,明白吗?""你要是菩萨,该上茅房去找供品。"
     
      "小婊子,你明白拿什么供我,你是最好的供品。""狗,不要脸的大公狗。"刘素子终于把陈茂关在窗外了,陈茂被关在窗外发愣。他想女人脖颈上的梅花形猫印是怎么回事?它像个小太阳一样照得他熏热难耐,撩动他的情欲。"小婊子,我干了你。"他的额际上沁满了汗,女人的太阳真是熏热难耐。陈茂想这是怎么回事?我跟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不透,想不透就只有吹唢呐了。
     
      陈茂一边吹唢呐一边坐在门槛上。暮色点点滴滴潜入凄冷宅院,槐树叶子在层层青苔上凋零发烂,他听见一只驴子在磨房里咴咴地叫,那是他长工生涯的老伙计,陈茂忽然想去摸摸那只驴子,他起身朝磨房走去,他看见驴子皮包瘦骨半卧在食槽边,食槽是空的。可怜的驴子跟着他们会饿死的。陈茂把墙角堆着的糠全倒在食槽里,看驴子狼吞虎咽地吃食。他的手从上而下抚摸着驴子肮脏干枯的皮毛,思绪纷乱缅怀他的大半辈子长工生涯。不知过了多久,陈茂觉得身后有动静,他猛地回头看见刘家三人站在院子里,他们脸上灰尘蒙蒙,每人手里抓着一把罂粟叶子。陈茂端起枪拉上枪栓,眯缝着眼睛观察地主一家,他觉得他们手持罂粟行色匆匆很奇怪。"你们带着罂粟干什么去了?"
     
      "上山求神保佑罂粟。山神说收罂粟的人快来了。"老地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省略了持枪的陈茂显得空灵悲伤。陈茂看着地主一家在他的枪下鱼贯而入,翠花花走在最后面,她的金手镯响着伸手把枪往上一挑,无所顾忌地在陈茂裤裆里拧了一把。陈茂往后跳了一下,但没来得及躲开人的手,那里碎裂般地疼。他骂了一声臭婊子货忽然想起工作队交给的任务,便又跑过去横枪堵住了他们,他猛吼一嗓:"站住,明天开会!"地主一家疑惑地瞪着陈茂,然后是面面相觑。"你说什么?"老地主摇着头,"我听不懂你的话。""听不懂?明天开会!"陈茂说,"开会你懂吗?""开什么会?""批斗会,斗你们地主一家。""干嘛斗?怎么斗?""到蓑草亭子去!用绳子把你们捆起来斗,跟你们那回捆我一样。""这是谁定的王法,狗斗人吗?"
     
      "农会。工作队。庐同志说只有斗倒你们枫杨树人才能翻身解放。"陈茂看见老地主手中的罂粟掉到地上。陈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为什么不能斗人?风水轮回还有什么不可改变的呢?陈茂朝老地主啐了一口。陈茂一高兴就把唢呐吹起来了,他吹着唢呐退出刘家大宅,他听见自己的唢呐像惊雷一样炸响,把刘家几百年的风光炸飞了。
     
      没有人知道刘家三人上火牛岭去干什么。沉草知道这将成为一个秘密,永远不能启齿。爹带着老婆孩子去找土匪姜龙。沉草想爹是糊涂了,刘家人怎么能上山找土匪姜龙?他问爹到底要干什么。爹说花钱请他们下山。沉草说姜龙坑害了姐姐呀,他们无恶不作你不能在他们面前折腰。爹说我记得你姐的冤,那不是一回事,姜龙再坏也没要我的地,我不能让谁把我的地抢去。沉草跺着脚说你让姜龙下山干什么呀?他看见爹的眼睛里爆出幽蓝火花,爹咬着牙,嗓音哽在喉咙里像在哭泣。杀了他们。杀了庐方。杀了陈茂那条狗。谁也不能把我的地抢去。
     
      沉草跟着爹娘往山上走。他想起那次从县城归家的途中,看见姜龙的马队从火牛岭一闪而过。有个声音穿过年轮时光仍然在树林间回荡,"刘沉草,上山来吧。"沉草至今还奇怪,那声呼唤来自何处来自谁的思想中?谁要我上山?也许是我自己?沉草这样想着觉得他始终在某个神秘的圈套中行路,他走不出圈套而茫茫然不知所归。
     
      他们跟着秘密向导寻找姜龙的踪迹,在火牛岭的纵深处他们闻到山霭中浮荡着一股血的腥味,他们朝血腥味浓处走,看见山背上躺着三匹死马和几双红麻草鞋。岩石和干草上淤着紫色的干血。秘密向导说他听见过火牛岭的枪声,他猜姜龙的土匪是往山南去了。沉草在草丛中发现一颗球状晶体,他以为那是一只小球,走过去拾起了它,它一下子就像磁铁一样粘在他手心上,他把手翻过来端详着,突然尖厉地喊起来,"眼睛,谁的眼睛!"他想摔掉它却无论如何摔不掉,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拾起了一颗人眼珠子!沉草像在梦里,手上一直粘糊糊的抓着那颗人眼珠子。爹和娘来掰他的手时已经掰不开了,沉草紧握着那颗人眼珠子,就像紧握从前的网球。他看见爹绝望地蹲在一匹死马身边。山风吹过来山风现在把我们都卷起来抛到天边,这就是你走入绝境的感觉。沉草听见爹对着死马说,"死了,再也没指望了。"沉草觉得火牛岭真像一个圈套,在荒凉无人的山顶上你会体会到跋涉后的空虚。你去找土匪姜龙,但土匪姜龙也走了。沉草忘不了爹面对山南时悲哀而自嘲的笑容。爹从来不笑,爹一笑灾难就已经临头了。这一天像是梦游火牛岭,爹抓着一把罂粟叶子去上山找姜龙!沉草想爹真是糊涂了,在山上你听见喊声你找不到那个人,这就是圈套。沉草疲惫得要命,只是跟在爹娘身后走。回想起来,他是一直抓着那颗人眼珠子的,他想那只网球可能一直滚到这里,网球不见了人眼珠子出现了,他想这也是圈套把我牢牢套住了,我必须抓着这颗人眼珠子。枫杨树的祖父对孙子说,"传宗接代跟种田打粮不一样。你把心血全花在那上面,不一定有好收成。就像地主老刘家,种花得果,种瓜得草,谁知道里面的奥妙?人的血气不会天长地久,就像地主老刘家,世代单传的好血气到沉草一代就杂了,杂了就败了,这是遗传的规律。"
     
      我明白枫杨树乡亲的观点趋向原始的人本思维。你不能要求枫杨树人对刘家变迁作出更高明的诠释。工作队长庐方对我说,揪斗地主刘老侠时曾经问他有什么交代的,他的回答让工作队的同志们窃笑不已,刘老侠说,"我对不起祖宗,我没操出个好儿子来。"刘老侠又说,"怪我心慈手软,我早就该把那条狗干掉了。"那时候庐方已经知道刘老侠说的狗是农会主席陈茂。1950年春天3000名枫杨树人参加了地主刘老侠的斗争会。那个场面至今让人记忆忧新。刘老侠站在蓑草亭子里,从前的佃户和长工们坐在四周荒弃的罂粟地里。庐方说当时的气氛就像马桥镇赶会一样,孩子哭大人闹,好多男子在偷吃罂粟叶子,会场湮没在干罂粟的气味中,让工作队难以忍耐。庐方说枫杨树人就是这种散漫的脾气无法改变,他让农会主席朝空中鸣枪三声,蓑草亭子四周才静下来。"刘老侠,把头低下来!"庐方说。
     
      老地主不肯低头,他仰着脸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逡巡,神情桀骜不驯,他的鹰眼发出一种惊人的亮度,仍然威慑着枫杨树人。人们发现刘老侠的脸上与其说是哭泣不如说是微笑。"刘老侠,不准笑!"庐方说。
     
      "我没笑,我想哭的时候就像笑。"
     
      "老实点,把头低下来!"
     
      "分我的地怎么还要我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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