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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男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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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皮突然给我来了封信。信封是用牛皮纸糊的,上面沾满了油腻和无名印迹。我看看邮戳,是新疆阿克苏。看来老皮真的实现了诺言:赤条条一人浪迹新疆。拆开信封,首先掉下来的是一条纤维状的
     
      黑糊糊的东西。我一摸,发现那不是牛肉干,而是牛粪干。信上写着两行龙飞凤舞的字:
     
      我学会了赶马车。送你一条牛粪干。
     
      我要来你处玩,请准备好酒好烟和回程路费。
     
      我对老皮的信心存疑窦。老皮给我写信一直没有规律,有时候隔半年收到一封,有时候一天竟然收到三封。以前他总是在信封上一上一下写好我和灵虹的名字,还用鬼头鬼脑的"~"符号把我们串起来,这次却没有,收信人是我一个人,他把我的名字写得缺胳膊少腿的,有点居心不良。
     
      我怀疑老皮知道了我和灵虹分手的消息。我一直认为即使让全世界都知道这消息也不能让老皮知道。当初灵虹跟我走的时候,老皮把我约到足球场的看台上坐了一夜,坐了一夜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如果是别人,我就用牙咬死他。"我们的同学都知道我和老皮争夺灵虹的爱情战役旷达二年之久。那场爱情战役的奇特之处在于我跟老皮依然是好朋友。老皮心底承认我以后会比他强,他就认输了。最后他嘬起苍白的嘴唇向我吹奏了《乘飞机远去》,以示告别。
     
      我想最大的可能是灵虹自己把一切告诉了老皮。她这么做的目的就像她的思想一样混乱不堪。你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你不知道你应该给她什么。即使上帝也不能给灵虹理出什么思绪,难道老皮这个糊涂蛋能拯救灵虹吗?第二天我在资料室整理卡片的时候,听见走廊上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跑出去一看,看见了一个穿戴极其肮脏不合时宜的家伙对我手舞足蹈地叫喊,虽然他把自己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是老皮。"李彤,你还活着啊!"老皮大叫。
     
      "上帝保佑,我们都没死。活着多好。"我也大嚷。我把老皮头上的狗皮帽子摘下来,看见皮毛上积落了好几种颜色的尘土,老皮的身上散发着牛车、马车、汽车和火车上的组合臭味,他的瘦猴脸已经疲惫得发紫双腿却还在蹦啊跳的,这让我很感动。我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托住他的乱蓬蓬的脑袋朝阅览室里走。"我暂时没有房子住,你就先在书架后面躺一会吧。别着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不睡。我的熬夜纪录是五天五夜。还没到呢。我就想跟你聊。""聊什么?聊你的浪新疆奇遇吗?"
     
      "别装傻。灵虹给我写了信,我什么都知道了。""事情结束了。世界上每天都有这种事情发生,有什么可聊的?""水扬他也给我写了信,邀请我上他家去,他想跟我交朋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个嘴脸,他是什么意思?""那你就上他那儿去吧,他是怎么个嘴脸我也不知道。不过,用你的牙齿还咬不死他。他是大名鼎鼎的水扬。"我把一张草席铺在两排书架之间,又从架子上抽出几本电影画报扔在草席上,我知道老皮的这个羞于启齿的怪癖,他习惯于抱着几个美丽的女明星入眠。"你别忙了。"老皮突然摇着头说,"我想住到水扬那里去。""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不知道人间有客套和虚情假意存在吗?他让你去聆听他的教诲,他又没让你去他家席梦思床上睡觉。"
     
      "我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想去。"
     
      "好了,我明白了。"我又卷起草席朝他头顶上扔过去,"快滚吧,别再跟我提那对狗男女的名字。"老皮毫无反应地坐着,半晌他掀开草席,露出疲惫而忧伤的脸,他双手撕扯着那张草席对我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灵虹。"
     
      "滚吧。"我说,"你这个多愁善感的情种。"
     
      老皮去小龙山了。我不想送他,他也没要我送他。我看见他拎着一只蓝色马桶包摇摇晃晃走到大街上。那只包还是灵虹当年在北京某个廉价货摊买了给他的。有一种感觉使我黯然伤神,一别数年,惟有老皮没有改变,我想那可能是因为他去了新疆的缘故。我在一种空旷而多思的心境中继续写那篇《井中男孩》,我发现我对安德雷斯的抄袭已经背离了原有的轨道,或者说抄袭已经转移为真正的创作。我为笔下的人物形象深深的迷恋,情绪沉入了那口井的无垠蓝色里。你以后会发现小说从第十章开始就是我自己的东西了。第十章里我写到了南方小城那个拒捕的逃犯,写到了真正的我自己。
     
      《井中男孩》的第十章
     
      我听说从北方来了一个逃犯,他的长相就像天使一样漂亮苍白,但他用自制手枪杀害了12个孩子。人们都说那个逃犯来到我们小镇,就是为了寻找第13个孩子。父亲对我说,"你别调皮。你要是调皮了逃犯就会发现你,他正沿着院墙外面走呢。"
     
      孩子们都被大人锁在自家院子里,小镇笼罩着沉重而恐怖的气氛。我在院墙里听到外面的街道上从早到晚响着大人的脚
     
      步声,但是我不敢出去张望。有一天我走到井边再一次掀开木盖,看见井中男孩幽蓝的眼睛正凝视着我,他的眼神同我一样充满恐惧和好奇。阳光正从深秋的天空中倾泻下来,漏进井中。井中的世界因而斑斑驳驳,显得神秘而遥远。在我和井中男孩的互相凝视中,井中突然波动了一下,我看见井中男孩的的脸发生了幻变,他的脸迅疾地长大拉长并生出了浓密的络腮胡须。我抬起头发现井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摹仿我的动作扒着井台往水井深处看。"你是谁?""我是过路人。我也喜欢水井。"
     
      "你有枪,你要杀我吗?"
     
      "为什么要杀你?小孩。"
     
      "你不是要杀掉13个小孩吗?"
     
      "小孩,他们在胡说。我要杀的是坏孩子,我不要他们长大变得坏。而你是好孩子。懂吗?"那个男人拍了拍我的脑袋,纵身跳上围墙消失了。我惊魂未定地站在水井边,等着父亲回来告诉他我看见了逃犯。逃犯没有杀我,他说我是好孩子。我不知道他根据什么说我是好孩子,也许因为我和他都喜欢伏在
     
      井台上往底下看吧?
     
      十一
     
      老皮一直没上我这儿来。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水扬家里是死是活,是一副什么孬样。到了第五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纠集了夏雨搭上公共汽车去小龙山。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夏雨陪我去,好像是为了壮胆,好像是为了把本来就乱的五人关系弄得更乱一点。反正夏雨乐于各种场合的亮相,她需要所有人注意她满足各种表现欲。
     
      我们来到了那扇X门前,我们争先恐后地在门上乱敲一气,听见屋里响起了好几种脚步声。门开了,我和夏雨,老皮、灵虹和水扬分别站在门里门外,面面相觑,除了夏雨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其余四人都一声不吭,眼神有点鬼鬼祟祟、躲躲闪闪的。这种历史性场面真是古怪。"这是怎么啦?开了门就是要进去的。"夏雨说着把我拉了进去,她自己一掀裙子就坐到了沙发上。无意中我撞到了灵虹的肩膀,简直是见鬼了,轻轻的一撞竟然使我两眼直冒金星。"诗人,你们在玩什么?"夏雨一到男人群中就疯疯癫癫。她自觉地抓起一块果脯往嘴里塞,"玩什么?""玩纸牌。"水扬朝地毯上一堆纸牌努努嘴。"怎么玩法?""算命。求卦者只要翻一翻牌。"
     
      "谁给谁算?"我插上一句。"我给他们算,也可以给你们算。"水扬斜睨了我一眼,抖抖肩膀笑了笑,"你想让我给你算一命吗?"
     
      "哪还用算?一生贫寒,朽木不可雕,早年思想阴暗,晚年又痴又呆,结局是暴死异乡。"
     
      "看来你还懂点门道。"水扬不动声色地说。"他们的命怎么样?""谁?""老皮的。""生于浪漫死于浪漫。是个好小伙子。"
     
      "灵虹呢?""她命硬。藏得太多,牌上显示不出来。""给你自己算过吗?"我又插上一句。
     
      "预言者不能预言自己,这道理懂吗?"水扬朝我摊开了双手,一张梅花5正卡在他的白皙修长的手指中间。"道理很简单。纸牌在你手里你就是上帝,在我手里我就是上帝,所有的预言都他妈是胡说八道。"我说。"你老是追杀我想击败我,所以我有点喜欢你。"水扬沉默了一会,忽然启开红唇朝我温柔地笑了笑。谈话谈到这份上就没法再谈了。设想你扛着长矛大刀去追一个仇人,仇人突然转过高大伟岸的身躯说"我有点喜欢你",那你还能怎么办呢?就是这样我转移了目光,我看见老皮盘腿坐在地毯上抽莫合烟,直到现在他连屁也不放一个,脸色却比初见时更加憔悴。老皮的眼睛一直半开半闭着,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水扬家过的这几天是什么滋味。灵虹穿着亚麻裙子在房间里毫无内容地走来走去,只是始终不看我一眼,最后她闪进了厨房,我听见她在案板上拚命剁什么东西,一边剁一边发出同样是毫无内容的叹息声。
     
      "听点音乐吗?"水扬打开屋角的"先锋"组合音响,他拿起一盘胶木唱片凑到窗前照了照,"拉赫马尼诺夫的交响乐。""听不懂。一听交响乐耳朵就疼。"我站起来说,"走了!""怎么走?"夏雨说,"诗人,你不留我们吃饭吗?""吃饭问题得听女主人的。我无权决定。"水扬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然后他朝厨房喊,"虹,留他们吃饭吧。"厨房里传来三声剁板响。灵虹在里面大声说,"只有三个人的饭,一口也不多,多了明天喂狗喂猫。""嘁。"夏雨怪叫了一声,"诗人的妻子怎么这样粗俗?""你他妈快滚吧。"我几乎是把夏雨强拽出了水扬家。老皮悄悄地跟在后面,他朝我们扮了个鬼脸,一点也没有同情的表示。我对他招招手示意他送我们,他就懒洋洋地跟着下了楼。"怎么样?"我问。"什么怎么样?"老皮反问。
     
      "他们对你怎么样?""水扬很仗义,他每天请我喝酒,给我朗诵他的诗。""我是问灵虹对你怎么样?"
     
      "不知道。"老皮突然忧伤地望了我一眼,"一点也不知道。""你个糊涂虫!"我朝他头顶上拍了一记,"到现在还不明白,老皮啊,冲吧!"
     
      老皮站在楼梯上满目浮云,姿势却像断线木偶。我想起几年前在大学足球场的看台上老皮也是这样的尊容。我挽着夏雨潮津津的手走到小龙山汽车站,回头望见山坡上的白房子,心里忽然悲痛得要命。我紧紧地搂住夏雨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头一次对她说了一句真心话:
     
      "夏雨,永远爱我。""哟,你把我的口红吃掉了。"夏雨惊呼起来,她甩掉我的手,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女人说,"你瞧,她像英格丽·褒曼,可惜鼻子是中国鼻子。"
     
      我松开了手,撂下疯疯癫癫的夏雨,一个人跳上了迎面驶来的空车。夏雨从后面赶上来的时候,我狠狠按下了车门的关闭钮。我隔着车窗朝她吼,"看你的英格丽·褒曼去吧。以后别来找我。"司机回头看了看,没有管我。我也不知道那辆车要开到哪里去,我抓着车顶的金属扶手随车晃荡着,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的心里真是悲痛得要命。有时候想想这世界糟心透了,人都搭错了半根神经。问题是你内心没了人样但还得过人的日子。这是多数古今中外哲学家教给我们的道理。用夏雨的话来说,就是"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我跟夏雨绝交了二天一夜,第二天晚上我就跑到女生楼里把夏雨叫了出来。夏雨倚着楼梯斜眼看我,脚一抖一抖的。"你不是跟我绝交了吗?"
     
      "别臭摆谱。出去走走。"
     
      "我已经有约会了。你自己去吧,一个人出去更深沉。""怎么,换情人跟换裙子一样麻利?""本来就是。跟谁玩都一样。"
     
      "跟谁了?说出名字来我一刀捅了你们两个。""别来这一套。你有这胆早就拥了那两个了。"夏雨噗哧笑了,她三步两步跳下楼来,把手伸给我,"走吧,假男子汉。"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学校门,走到街上迅速地挽起胳膊。夏雨说,"今天上哪儿?""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康乐吧。"其实夏雨嘴还没张我就知道她说的肯定是"康乐"舞厅。我敢肯定她爱"康乐"胜过她的亲生爹娘。对此我无权干涉。我们走到半路上天下起了雷阵雨,街上人群抱头鼠窜,两边高楼里一片乒乒乓乓关窗声夹杂着惊人的尖叫声。城市在雷阵雨前夕充分表现了它的混乱状态。顷刻间大雨倾盆,夏雨脱下她的高跟鞋跑到一个陌生老头的伞底下,自作主张地替老头打伞。她的白色短裙已经让雨湿透了,露出里面的粉红色三角裤。我觉得夏雨这副模样在雨地里跑实在丢人现眼。"躲躲雨吧!"我朝她喊。"躲什么雨?快跑啊,赶第一支舞曲去。"夏雨回过头大喊大叫,"你要躲就躲着吧,我先去啦。"夏雨那臭婊子又把我甩掉了。我站在一家百货公司门前的大遮阳篷下,看着夏雨和那陌生老头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心想不如到百货公司里转转。就这一念之差让我后来失眠了三个夜晚。我心不在焉地从一楼爬到三楼,看见楼梯拐角处有扇安全门。安全门到底是什么玩意我有点好奇。我把门推开一看,门里猛地跳起一对男女,原来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像弹簧一样弹开了。等我看清他们的脸想蒙上眼睛已经晚了。安全门已经自动闭合,我的脑袋像爆米花一样涨大,拔腿跑下了楼梯。我不知道灵虹和老皮有没有看见我,反正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这种巧合是上帝安排的恶作剧。我想那两个混蛋为什么要跑到百货公司的安全门里去偷情?为什么偏偏要让我撞见?这倒霉的季节里人都疯了。我苦思冥想的主要是灵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从我身边逃到水扬那里又从水扬那里跑到老皮怀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走出百货公司看看雨下得小了,去追夏雨追到"康乐"又折回学院把门关上想那些事。一直想到第二天早晨老皮来了。
     
      老皮走到我的图书馆里,一句话也不说,坐在我对面的折叠椅上轻轻地喘气。"安全门里不安全。"我看着他的眼睛说,"知道吗?世界上就没有个安全的地方。"
     
      老皮的眼皮跳了跳,一句话也不说。
     
      "我父亲说,如今的纯洁少年们都在学习做一条现实恶棍。这话可以作语录向全国发布。"
     
      "你别教训我。"老皮突然抬起头,"你就是一条现实恶棍。""是啊,我就是。"我叹口气说,"说吧,你今天想跟我聊什么?""什么也不想聊,我来要回灵虹的裙子。""裙子?你想要回灵虹的裙子?"
     
      "你一定得给我。你明白这个道理。"
     
      "要不给你会捅我刀子吗?""会的。""那就给你吧。"我跑到小屋里打开箱子,看见那条藕色裙子叠得好好的散发着灵虹以往的馨香。我把裙子哗地抖开时觉得脑子里的神经噼噗噼噗发生位移,不对劲了。我笑着把裙子从我的头上往下套。套好了我在窗玻璃上发现自己变得怪模怪样,就像西方电影里站在街头拉客的男妓,我哈哈大笑着冲出去,对着老皮扭胯送臀,来了一段迪斯科。我意识到这一切完全不对劲了,但我忍不住要疯。老皮先是愣愣地看着,紧接着他跑过来,拉扯着那条裙子,"快脱下来,你他妈快脱下来!"
     
      "让我穿穿,让我穿穿。"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别恶心人。"老皮朝我胸口顶了一拳,"你快脱下来!"在图书馆里看书的学生都拥过来看热闹,我有点清醒了,我把灵虹的裙子一点一点往上翻的时候,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疲乏。我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出洋相的事,今天却当那么多人面出了天大的洋相。我想这不能怪我,全要怪这个倒霉的季节。碰上这个季节你不发发疯行吗?
     
      老皮接过灵虹的裙子嘴唇颤抖着,脸色灰白。我不明白老皮为什么要这样气愤,我穿灵虹的裙子关他什么屁事。"李彤,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老皮仰起灰白的脸对着天花板说,说完他就抱着灵虹的裙子走了。
     
      "随你便。"我说,"这世道,谁还想见谁?"看来我跟老皮的深厚友情到此结束了。结束得莫名其妙但又合情合理。一切都是因为女人。我想这也没有多少深奥之处,试想没有了那些惹事生非的女人,男人怎么过日子?所谓的男人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
     
      十二
     
      馆长对我说,暑假快结束了,你不能再住在图书馆里了,你每天搞得深更半夜的教职员工都看着你,影响不好,快搬回去吧。"再住几天吧。"我说。再住几天是想干什么我也不清楚。也许我是想把《井中男孩》写完了再搬回罗家小院的鸡鸭猪狗世界去,也许我想在好景将去的时候再和夏雨在长桌上欢乐几场,这些想法都不宜公开。更难说清楚的是我怕回罗家小院了,我怕重温那里丝丝缕缕的爱情痕迹。现在让我独自躺在那个零乱的房间里,恐怕我会难受得重犯手淫毛病。我很害怕我的毁坏一切的性冲动。
     
      我开始有了一种紧迫感。我想在最后几天里把《井中男孩》写完。但是有许多种结尾都不能让我安心。我已经彻底把德国佬斯蒂芬·安德雷斯踢到一边。我想自己给井中男孩创造一个结局。有一天夏雨走进图书馆的时候,我像大文豪巴尔扎克那样对她说:"他死了。""谁死了?""我小说中的人物。井中男孩死了。"
     
      "去你妈的井中男孩。"夏雨突然把脸凑到我耳边,"告诉你这个月我月经没来。""月经没来是什么意思?"
     
      "你真不懂还是装傻?"夏雨伸出尖长的指甲狠掐了下我的耳朵,"听着,你让我怀孕了,你这个混蛋。""那怎么办?"我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想倒霉的事情结了伴来啦。我以前一点不知道怀孕是这么容易的事。"别慌呀。"夏雨看着我又转怒为笑,"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怀孕。我有办法。"我拚命摇着头。这时候我又从夏雨身上从图书馆污浊的空气里闻到那种灾难性的铁锈气味。这种气味让我昏昏沉沉。我看着桌上的小说发呆,不知道夏雨是什么时候走的。夜色渐浓,图书馆沉入一片黑暗中。我听见窗外那只一年四季都会滴水的水管又在汩汩鸣响。许多昆虫在学院的山坡上唧唧地唱歌,它们都很快乐很坦然。而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我觉得再过几天我可能要出什么大事了,我可能要像井中男孩一样死于自己之手了。
     
      那一夜我没有睡觉。我把《井中男孩》写完了。我最后还是让男孩掉到了井中。当我搁下笔的时候重温了当年掉在水井中的感觉,冰凉的让人窒息的井水从四面包围了我,我想从中跳出来,但有一种神力发自井底,它势如千钧地拖住了我的身体。我觉得我已经像井中男孩一样死去了。我等待天亮。黎明时我挟着《井中男孩》从学院紧闭的大门上爬出去,搭上了头班公共汽车。我去找一个有过两面之交的文学编辑。我准备把他从被窝里拖起来读这篇小说。这一切一定要快,一定要快,否则我的精神快支撑不住了。
     
      《井中男孩》的结尾
     
      从春天开始,家里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监视着我。他们只要看见我朝井边去,就从后面冲过来抱住我。我说,"我去看看井里的男孩。"他们说,"别去,不准再去了。"我被拖到那张会摇晃的小床上睡觉。父亲对我说,你病了,病了就要睡觉。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去看井里的男孩过得怎么样了。我一点也没有病。但谁也不听我的话。他们把门窗都反锁上了让我养病。整整一个春天快过去了。我在床上听见了雁过长空的声音,闻见了院中花草的馨香,但是我不能出去看看。我开始用尖厉的啼哭声发泄我的愤怒,从早哭到晚。但家里人还是在议论我的病,说我的病重了。我的哭声使他们讨厌,渐渐地父亲也对我露出了冷淡的脸色。有一天他把牛奶瓶重重地放到我床头,出去时忘了锁门。我看见一线明媚的阳光从门外射到床边,风吹来携带着那股水井的气息。我溜下了床,紧接着又溜出门朝水井跑去。井台上已经长出了暗绿色的青苔,我就伏在那片青苔上往井底看。就这样我重新见到了井中男孩,他的脸已经变得陌生了,那么苍白,那么憔悴,眼神也空洞无望。我对井中的男孩说,"喂,你也病了吗?"他不回答。回答我的是一家人杂沓的脚步声。父亲在前,母亲、姐姐在后。父亲愤怒地孔了一声扑上来拦腰抱住了我。他把我往
     
      屋里抱的时候我又哭起来,"他要死了!"我喊叫着狠狠咬了父亲一口。"是你要死了。给我回去躺着。"我拚命挣扎着。"我不回去。我要看井中男孩。""不我不要睡觉!"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父亲双目怒睁将我高高举起投入水井中。哗地一片巨响,我沉入了冰凉的井中。那是无垠的蓝色的世界,我像鱼一样轻捷地下沉。我看见那个神秘的井中男孩离我越来越近,他的鹅群歌唱着向我游来。我知道我将永远生活在井中,为井中男孩看管鹅群。
     
      十三
     
      我跟那位文学编辑约好了,9月2号听《井中男孩》的回音。9月2号我起了个大早,守在电话机旁不知干什么好。我记得大约是七点多钟,图书馆里还空无一人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抓住话筒感觉心脏的跳速快得让我丢脸。"怎么样?""灵虹出事了。你快来一趟。"
     
      "你是谁?"我听出声音不对。不是我等的那个电话。"我是水扬。灵虹出事了。你快来一趟。""她出事有你呢,关我什么事?"
     
      "别这样,灵虹自杀了。"
     
      "自杀了?"我像被火烫了一下撂掉话筒。这几天一直骚扰我的古怪的不祥的感觉突然得到了验证。我跑下楼抢过一个女学生的小自行车就往外面冲。紧接着我就恨起了屁股下面的女式车,我拚命骑还是骑不快。一路上我的耳边响着电话里水扬嗡嗡的悲痛的声音。我竟觉得那声音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也许他是在骗我。
     
      我骑到小龙山的时候看见一辆白色救护车尖叫着从我身边擦过去,我的双腿一下子软掉了。老天,看来那是真的。这到底是怎么啦?远远地我看见一群人从X楼里拥出来簇拥着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人。我连人带车地撞过去,看见了担架上的灵虹,她像熟睡般地双目紧闭、嘴唇微启,她穿着的那条藕色连衣裙被一片血迹染出了红花。水扬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地扶着担架,但我没看见老皮。前来围观的小龙山居民互相传递着一个声音。割脉自杀割脉自杀。割脉自杀?我撞开人群抓住水扬的衣领说,"她到底怎么啦?"水扬看了我一眼,无力地摇摇头,先钻进了救护车。我也想钻进去时被一个穿白大褂的拖住了,他说,"死人的事,凑什么热闹!"
     
      救护车又尖叫着开走了,把我和一群小龙山居民甩在楼前空地上。我听见他们在说让人捉奸啦让人捉奸啦。我浑身一激灵就往楼里跑。水泥楼梯上到处留有血迹,一直延伸到水扬的家门口。我想灵虹是再也救不活了,她差不多把血全部流光了。她为什么想到了割脉自杀这该死的方法呢?别人都死乞白赖地活着她怎么说死就死呢?
     
      水扬家那扇X门敞开着,他们忘了关。我想带门的时候闻见屋里的血腥味像草莓一样浓郁呛人。我神使鬼差地进了屋,我看见了榻榻米式的床上留下了一团血画的人形,灵虹肯定是躺在那里把手腕切开的。一盆米兰就放在她的枕头边上。我知道那盆米兰是她崇拜的一个老作家送给她的。她离开罗家小院时一手提着皮箱一手就抱着这盆花。我想把地毯上的血冲洗掉,我从厨房里拉出了皮管,让水在地上尽情地奔腾,我不知道这样做的真正涵义是什么,只是抓住皮管在房子里到处冲洗。渐渐地水中浮起了许多黄色的白色的名片,各式各样的名片在灵虹的血水中浮荡,使我悲愤满腔,后来我就摔掉了皮管,捡起那些人头狗脸的名片,咬紧牙一张一张地撕碎。我认定灵虹的死和这些名片有关。我干得累了就坐在水里想灵虹的死因,怎么想脑子还是混沌沌的。突然听见门那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抬头看见门口还有一个人坐在水里,背对着我。我认出那是老皮,他只穿着背心裤头,两只脚还光着。我扑上去一把揪住了老皮的头发。他转过脸来,满面泪痕。他说,"我不知道她会死,她说要跟我去新疆的。""你为什么溜了?""水扬抓住了我们。他把我赶出门了。"
     
      我松开了手看着老皮,我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快忍不住了。我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你还在这里等什么?还不快滚?!"
     
      "我等他们回来,我想跟水扬再见一面。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了。""你混帐!"我喊起来,"灵虹已经咽气了。你等水扬干什么?他不会杀你。崇拜他的女孩到处都是,他明天就可以再找一个。你还在这里等什么?快滚吧!"
     
      "你让我到哪里去?"老皮又垂下头呜咽起来。"滚回新疆去,现在就滚,永远也别到这里来!"我推着老皮一直把他推到楼梯上。老皮光着脚站在楼梯上,回头朝我看了看。他的眼神空洞无物,跟我一模一样。我听着老皮的光脚无力地拍打着水泥楼梯,渐渐消失,我觉得世界变得虚无至极,人没法不想那些死亡的事。
     
      9月2号差不多是夏末的日子了。我想灵虹没有活过这个倒霉的季节说明她的命不硬,水扬给灵虹算的命纯粹是胡说八道。灵虹就是给这个倒霉的季节杀死的,谁也救不了她。我想不通的是灵虹为什么恰恰在9月2号出事了?老天,我一直在等待9月2号这个日子啊!我没等到《井中男孩》的消息却等到了灵虹的死讯,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四
     
      学院已经开学了,我不能再在图书馆里住。我必须挟着那捆铺盖卷回罗家小院去,现在我已经不怕老罗夫妇对我的折磨,我怕的是灵虹的幽魂留在我们屋子里的血腥的气味。我总觉得灵虹流出来的血会遍及她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害怕那些血会追踪我出现在我的幻觉中我的梦里。有一天我记起9月2号的电话。我给那位文学编辑挂了电话。我听见他的声音时忽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个声音跟水扬竟然一模一样。我心中又顿生不祥的预感。"别着急,我还没看完呢。"他说。
     
      "为什么还没看完?说好9月2号给我回音的。""你这篇稿子非同一般,得认真看看呐。"他在电话里嘿嘿笑起来。我回味着他的笑声,猛地觉得那种态度有诡秘之处。挂上电话后我有点恍惚,恍惚记得我那天去送稿时,看见他的床头放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那本书会不会就是安德雷斯的《井中男孩》呢?我像一个梦游者梦游多日被这个猜想吓醒了。我想即使他没有这本书他发表了我的《井中男孩》,那么别人呢?别人总会发现问题,他们会义愤填膺地上书报纸杂志把我骂成一堆狗屎。肯定会的。每一个人都在投机取巧但每一个人都痛恨投机取巧。我拚命抓着自己冰凉的脸,然后重新拨号找那位编辑。他拿起话筒的时候大概很不耐烦,他说:"你也太着急了,要成名也不是这几秒钟的事。""我想把……"我抓紧了话筒却说不下去。他说,"你想快点听消息也可以理解,但也不能……"我说,"你别怪我,其实不是我的错。"他说,"什么错?谁错了?"第二个电话打到这儿我又挂了。我心事茫茫昏头昏脑地溜出图书馆,一直走到学院的操场上。我想这个倒霉的季节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就这样我看见了夏雨他们班在上体育课,一个瘦巴巴穿红球衣白短裤的体育教师在指导夏雨她们跑百米冲刺。夏雨在女孩群里抡胳膊踢腿的。抽空还给我飞了个媚眼。换句话说就是我恰好看见了夏雨跑百米的情景。这是倒霉的季节的连锁反应。我看见紧束腰带的夏雨和其他女孩一齐跑了出去,她的跑步姿势就和她跳舞一样漂亮优美,前50米她跑在最前面。但是我听见她突然惨叫了一声,紧接着坐到了地上。我不知她是脚扭了还是跑不动了,我和体育教师一起跑过去拉她时,看见她拚命并拢着双腿,低头看着地上一摊血渍。"你怎么啦?"我问她。她脸色苍白,看了我一眼,突然尖声哭起来。那是我头一次听见夏雨哭。我看着那血猛地想到夏雨是流产了。我又去拉她时被她摔开了,她哭着喊:"你走开,不关你的事。"这时女孩们都围过来了,一阵七嘴八舌后她们面面相觑着,商量把夏雨送哪家医院去。夏雨又哭叫起来:"你们都走开,不关你们的事。"我退到一边望着这令人难堪的情景,直觉得心如枯木。我想我害怕的一切终于来临了,它是一团黑云总在追逐我,它会抛下一条黑绳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带到我要去的地方,但是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这个倒霉的季节这些人到底会把我送到哪里去呢?夏雨从医院回来时换上了她的白裙。我看见学生科的两个女干部一左一右挟着她,把她领到了学院办公楼里。我知道夏雨怀孕的事情已经让全世界发现了。夏雨完蛋了,我也跑不了。那天我在图书馆徘徊了一下午。我无意中踩到了馆长的脚,没想到他回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而且一改温和敦厚的作风,骂我:"臭流氓!"
     
      十五
     
      我怀疑这个倒霉的季节将置我于死地,不如逃走,像老皮那样逃到世界的角角落落,抛掉城市抛掉人群抛掉性欲抛掉气泡般飘浮的虚荣的梦想。
     
      我回忆了一下,我想逃走的念头就始于那天晚上。那天傍晚我收拾铺盖准备回罗家小院的时候,看见草席里掉下一封信。信封还是好多年前印刷的红灯记信封呢。在与我通信的人中只有父亲藏着这种信封。邮戳上写着8月19号。我奇怪父亲的信来了这么多天我竟然还没有拆开。我看信的时候眼泪就糊里糊涂地掉下来了。父亲这封信上没有像以往那样骂我个狗血喷头,他只是告诉我,母亲患青光眼了,一只眼睛已经没用了,趁另只眼睛还看得见的时机你回一趟家,让她看看你。父亲说你愿意回就回,不愿回我也不求你,随你的便。我揣上那封信,把铺盖卷绑在自行车架子上,趁大家上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悄悄地溜出了校门,我骑到市中心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夏雨,她从一家冷饮店的茶色玻璃门后跳出来。嘴里塞满了白糊糊的冰淇淋。我想溜已经来不及了,她跑过来拦住了我的车头。"你想溜,溜哪儿去?"
     
      "我不是溜,我太困。回罗家庄睡觉去。""给我下车。"夏雨拚命推我,"我让开除了,明天滚蛋,你今天不请我到冷饮店坐坐?"
     
      我下了车跟夏雨往冷饮店走。走到大玻璃前我突然发现夏雨不是一个人来的,大玻璃后面坐着一个新潮青年,穿红着绿,胸毛胡须都很发达,正对我们潇洒地微笑。我的心一抖索,不知怎么发出了一声奇怪尖叫,随后摔脱夏雨奔回到自行车座上,骑着就跑。
     
      这回是真溜。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仓皇可笑地逃跑。我害怕他们,我害怕一切熟悉的和陌生的人。我拚命蹬着车,逃过城市霓虹闪耀的街道和建筑。我回到罗家小院的时候天已黑透,跌下车浑身散了架,直冒虚汗,就像发了场疟疾。老罗夫妇把铁栅栏门关上了。我一摇门黄狗就叫起来。黄狗已经不认识我了。女房东拿着个电筒闪出来,警惕地照着我的脸,照了足有五秒钟才惊叫起来。"是你大学生啊你到哪里鬼混去了。"我挟着铺盖进院,又闻见那股熟识的牲畜和柴草的腐臭味,而鸡鸭猪狗都安详地睡着了。女房东抓着手电跟在我屁股后面上楼,来回地问,"你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去租别人的房子了?"我说:"我是去找房子就是找不到我住的房子。"女房东又说:"可不是嘛房子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过了这村就没那店啦。"我进了房间赶紧把门关上。我没有拉灯。在一团漆黑中到处留下这个倒霉的季节的气味和痕迹。要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爬到床铺上睡觉。要争取马上睡着。否则惊醒了世界,没准灾祸将再次降临。"你要洗澡就洗澡吧,不管你了,反正也不在乎那几个水费。"女房东在门外喊。在这个夜晚。我独自走在寂静的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寻找家门。有一条路是我小时候滚铁箍上学的路,我记得那条路有300米长,走到尽头就是我家院子。但我怎么也走不完,繁茂的梧桐不断地重复掠过我身边,走过了无数相仿的水井,但我怎么也不完那条路。我听见街道另一侧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人影从黑暗尽头奔跑过来,擦过我的肩膀。他回过头朝我笑了笑,牙齿像星星一样闪亮。我认出那是南方小城著名的拒捕逃犯。小城的电线杆上到处张贴着捉拿他的布告,布告上说那人从北方流窜而来,犯有杀人罪、抢劫罪、流氓罪和扰乱社会治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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