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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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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妍的这场大病,足以改变一个人对世界的许多看法。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经过这次手术,经过这一次次的化疗,我突然意识到死亡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我突然意识到死亡原来就在我们身边悠闲地散着步。虽然过了五十岁以后,我老四已开始意识到年龄问题,但是说老实话,并没有真正地服老,至多也是口服心不服。现在,我突然意识到想不服老不行了,到这个岁数,经历了这样的事,还要指望自己能像年轻人一样逞强斗狠,已经无济于事。
     
     大约一年以后,电视台要做一档电视节目,谈谈老三届中知青这一代人的故事。我和阿妍以及冯瑞都上电视露了一回脸。做这节目的主持人,是我们当年一起插队时一个知青的孩子,在整个录制节目的过程中,她一口一个叔叔,一口一个阿姨,叫得十分亲热。我们也因为是熟人关系,一口答应参加这档节目,阿妍早早地就做好了精心准备,穿什么样衣服,烫什么样的发型,要不要化妆,应该是浓妆还是淡妆,没完没了地跟我唠叨。她不仅要为自己操心,而且也为我操心,一定要拉着我去买新衣服。
     
     我们都是第一次上电视,平时在电视屏幕上欣赏别人,现在轮到自己,既紧张又激动。录制节目前,我们一个个都被精心打扮了一下。负责化妆的人说,由于灯光的关系,我们的脸上,最好都应该淡淡地抹上些什么,都要稍稍地化点妆。对于生来就爱美的女士来说,这没有问题,对于我们几个大男人来说,却真还有些不好意思。
     
     冯瑞说:“我又不是第一次上电视,从来都没化过妆,这大老爷们的,涂脂抹粉算是怎么回事,不要让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丢这个人好不好。”
     
     化妆师坚持说,这是综艺节目,是在室内的灯光下面,化不化妆,人的精神面貌会完全不一样。结果我们没办法,只好都听从化妆师的安排,可怜活到五十多岁了,为了上回电视,竟然又涂脂又抹粉,弄得脸上鼻尖上的汗珠子直冒。
     
     正式开拍前,冯瑞笑着对我说:
     
     “老四,你知道我想到什么,我想到了当年红卫兵宣传队演节目,我们这是一下子又他妈的回到了三十年多前。不过,那时候,宣传队里也轮不上我们出风头,我们不都是家庭成份不好吗?”
     
     我也笑了,看着冯瑞的脸,没办法不笑。
     
     “你不要盯着我看,我看你那脸,就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是怎么回事了,我们都不要互相对着看好不好,这真他妈受不了。”
     
     我笑得更厉害。
     
     冯瑞说:“真的,千万不要互相对着看,尤其过一会录节目,一看,非笑出来不可。”
     
     节目录制好了以后,过了一个多月才播。时间很长,分上中下三集,结果正式播放的那几天,收看这档节目成了阿妍心目中的头等大事,早早地就坐在那里苦苦等待。小鱼带着小鹏与我们一起收看,一边看,阿妍一边不停地笑。自从做手术以后,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在整个节目中,我几乎没说几句话,说得最多的是冯瑞,他小子是真能说,跟开会做报告一样,说什么都头头是道。还有个叫李辉的也很能说,阿妍也说了不少。做节目的十个人中,有两对夫妇,我们是其中一对,另一对就是李辉夫妇。我们这些人都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当年一起下乡插队,以后的命运却各不相同。这些人中,混得最好最阔的是冯瑞,其次是李辉,这两个人都是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来的,主持人称他们两个为成功人士,其他的几位就不怎么样了,不是提前退休,就是下岗。
     
     播节目的过程中,不时地插播一些当年的老照片,小鹏看到阿妍年轻时的模样,拍手说奶奶那时候真漂亮。
     
     我笑着说:“开玩笑,不漂亮,我怎么会看中你奶奶。”
     
     在电视上,我也是这么说的。主持人问我,对于当年插队下乡,你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或者说,你印象中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我想了想,笑着回答说,是找到了一个漂亮好看的老婆。
     
     屏幕上的人都笑了,主持人噗哧一声,手上的话筒差点掉下来,她大约也觉得自己笑得太厉害了,急忙用手遮自己的嘴,说蔡先生你真幽默,蔡先生你很会说笑话唉。
     
     等大家笑完,主持人说,蔡先生的意思是说青春无悔,因为在那广阔的天地里,你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我说大道理也说不清楚,我这人不会说漂亮话,反正下这么一回农村,能找到这么一个好老婆,值得,我觉得很值得。主持人十分兴奋,又接着问李辉,对于我的观点,他有什么看法。李辉十分滑头,说当着自己老婆的面,有些话还真不好说。主持人问为什么,李辉一本正经地说,我要说是,老婆会说我没出息,是跟人家老蔡学的,一点创意都没有,我要说不是,老婆回家就饶不了我,我现在是怎么说都不对。
     
     看到电视上的自己,我和阿妍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叹,就是没想到电视屏幕上的本人,竟然会那么老。平时你都是在注意别人,我看你,你看我,因此我和阿妍并不觉得对方与真实生活中有什么太大差别,电视镜头里虽然有些变化,再变也还是你原来熟悉的模样。不熟悉的只是自己的形象,看了这档电视节目,你好像是第一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我们都比自己想象的样子要苍老,虽然经过了化妆,我和阿妍都不敢相信自己已是这副腔调。从电视屏幕上看自己,与从镜子中观看自己完全不一样,照镜子的时候,那是一种顾影自怜的状态,那是一种自己想看到或者说希望看到的模样,你对自己挤眉弄眼做表情,你是在自己骗自己。
     
     阿妍在电视屏幕上,坦然地谈到了自己的病情,谈到了她的手术,谈到了化疗,谈到了化疗给她带来的不适。她侃侃而谈,完全忘了自己正面对着摄像机镜头。阿妍谈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普遍处境,她竟然像领导干部一样,很会作总结,说我们什么样的不幸遭遇都轮到了。中学毕业,遇上文化大革命,结果下乡插队。恢复高考,年龄太大,原来学的功课也忘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回城,工作没多少年,又赶上了下岗。反正倒霉的事情,这一代人是一样都没有躲过,好事轮不上,坏事接着来。
     
     当然,在我们中间也有个别的成功人士,但是大多数人都默默无闻,大多数人都成了时代的牺牲品。大多数人都像我老四这样,大多数人都像阿妍那样,甚至有的人还不如我们。阿妍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一点怨言,而是表现出了一种少有的平静,她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没有想到,她会用那么一种平静从容的语调,来谈论我们这一代人。
     
     主持人似乎也被她的话打动了,动情地说:
     
     “我想,这正是我们今天要做这一档节目的真实动机。因为我自己的父母,就是知青一代,作为一名知青的后代,我想起你们也曾有过火热的时代,你们当年也曾风华正茂过,我想我们年轻人可能还不能完全理解你们的生活,但是我想,我的爸爸妈妈如果看到这个节目,他们一定会引起共鸣,他们一定会赞同你们说过的话。”
     
     小鱼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我和阿妍下乡插队当知青。我记得刚当知青的时候,一位年轻的母亲常常坐在打麦场边上,高高地撩起了衣服给孩子喂奶。我总是忘不了当时的镜头,忘不了那硕大的乳房,忘不了饱满的乳房上爆起的青筋,忘不了那孩子一边吃奶,一只白白的小手一边在空中乱晃。我想象小鱼也曾有过那样一只白白的小嫩手,她当时也就是那样一个吃奶的孩子,时过境迁,岁月不饶人,现在的小鱼已经三十出头,完全是一位成熟的妇人,比当年那位哺乳的年轻母亲岁数要大得多。现在的小鱼甚至连年轻都已经算不上了。
     
     大约是余宇强被判刑的半年前,小鱼夫妇原来住的那个房子要拆迁,由于这房子的居住权,我早在十年已经将它买了下来,现在拆迁,意味着只要稍稍再贴些钱,就可以在郊区重新买一个小套。小鱼夫妇自然是拿不出这个钱的,要买还得我们往外掏钱。我和阿妍一合计,想到小鹏的未来,便为他们小夫妇买了一套最便宜的期房,说好未来房子的主人必须是小鹏。地点虽然远了些,偏僻了一些,可毕竟是套房子,有了这套房子,户口问题也就有可能得到解决。他们夫妇因此对我们十分感激,我们不仅帮他们照料了小孩,而且还连同他们小夫妻也一同照料了。
     
     阿妍总是为他们小夫妻的工作问题没完没了地烦心。这年头,干什么活都长久不了,动不动就有被炒鱿鱼的危险。余宇强是天生不在乎,自有一套潇洒的活法,他不停地跳槽,三天两头换地方。阿妍让我找冯瑞打招呼,希望他们小夫妻跟我一样,也能在冯瑞的手底下做工。我不愿意为这件事求冯瑞,一方面,知道这两人都没什么本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干不好,另一方面,我老四原来好歹也是个老板,现在虽然落魄潦倒,让他们跟我一样平起平坐打工,在同一个地方混饭吃,面子上也说不过去。阿妍才不在乎我的面子,她拖着带病的身
     
     体亲自出马,硬逼着冯瑞答应接纳余宇强和小鱼。冯瑞不好意思拒绝她,当然也不在乎多这两个人。
     
     结果却是干了不到一个月,余宇强就辞职不干了,小鱼留了下来,在海鲜城负责打扫厕所。
     
     有一天,阿妍带着小鹏经过海鲜城,顺便过来看我。小鹏看到他母亲在海鲜城里打扫厕所,男厕所女厕所都归小鱼打扫,心里感到不痛快,觉得这事很丢人。接下来,连续几天情绪不高,闷闷不乐,阿妍看出了他有心思,问明白了以后,就跟我商量,让我再求冯瑞给小鱼换个工作。我说你怎么就不怕麻烦,动不动找冯瑞,好像他真是你什么人似的。阿妍说,你这是什么话,所以我是让你去找他,我是不好意思再求他了。我气鼓鼓地说,凭什么你不好意思,我就会好意思呢,难道我的脸皮就要厚一些。
     
     阿妍没办法,想给冯瑞打电话,犹豫了再三,最后还是没有打。她只能安慰小鹏,说你这孩子也是的,打扫厕所怎么了,文化大革命中,连人家省长都打扫过厕所,还有我们那时候在农村,天天都喂猪,浇大粪,小鹏你要知道,什么事情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
     
     小鹏也不多说什么,这孩子心里依然不高兴,嘀咕说:
     
     “反正以后再也不会去那海鲜城了,你们就是请我去,我也不去。”
     
     阿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你真是傻孩子,那里的东西死贵,才不会有人请我们呢?”
     
     小鹏一连多少天都不高兴,他属于那种心思忡忡的孩子,有什么不痛快都会搁在心里,放在脸上,竟然都不太愿意理睬自己的母亲小鱼。
     
     阿妍悻悻地说:“这孩子也不好,太爱虚荣了。”
     
     我就说:“小孩子要面子,这有什么奇怪。”
     
     余宇强被判入狱以后,冯瑞因为过问过这件事,偶尔也会问问我情况。当然,他更关心阿妍的身体。一天他又过来吃夜宵,点名要我为他做两样菜,吃完了,便和我聊天,问起阿妍怎么样了。我说了说阿妍最近的表现,趁机跟他谈起小鱼的事情,让他为她换个工作。冯瑞说,这种小事,照例我是不会管的,你想想,让她干这个,也是照顾她,打扫厕所有什么不好,还有小费,我这里的厕所,在餐饮界也可以算是高档的了,什么肯德基麦当劳,都没办法跟我比,你想想你那什么儿媳妇又怎么样,也太老了,你说她能干什么,对了,你说说看。
     
     过了几天,冯瑞打电话给我,说让你那个什么儿媳妇到我家去帮忙吧。他的意思是要小鱼去他家当保姆,说他家的小保姆刚走,急需一个人帮忙。他说他老婆太难说话,年轻漂亮的女人他是不敢用的,省得吃醋怄气。在冯瑞眼里,小鱼已经老了,已经不够漂亮。这也是实际情况,海鲜城美女如云,像小鱼这岁数这容貌的女人,连端盘子的资格都不够。冯瑞感觉到我在电话里还有些犹豫,便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
     
     “这事就这么定了,她不是觉得打扫厕所委屈吗。”
     
     “我问问她。”
     
     “有什么好问的?好吧,那赶快给我一个回话。”
     
     在挂电话前,冯瑞又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最近新买了一个别墅,让我有机会与阿妍一起去参观。他说他买的那别墅绝对高档,绝对是真正意义的别墅,看了他的房子以后,立刻会明白现在报纸上说的那些别墅,全他妈是扯蛋。挂完电话,我便和阿妍商量,阿妍又去征求小鱼的意见,结果小鱼一口答应,因为她也觉得天天打扫厕所,尤其是还要打扫男厕所,真有点让她抬不起头来。在海鲜城打扫厕所,采取的是空闲定时法,小鱼必须不停地守在门口,一空闲下来,就必须进去打扫,随时得保持厕所的清洁。有的男人因为小鱼是女的,看见她在里面打扫就不敢进去上厕所,有的恰恰是因为她是女的,故意趁她还没有退出去,拉开裤子就尿了起来,一边尿,一边还故意对她看。
     
     第二天,小鱼便去了冯瑞那里,正式成了他家的保姆。一个星期的活儿干下来,双方似乎都十分满意,冯瑞老婆觉得小鱼手脚利索,人干净,小鱼觉得女主人出手阔绰,态度也不算太坏。在过去,我和阿妍对冯瑞现在的家庭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离了婚,然后又结婚,新找的一个太太年轻漂亮,要比他小许多岁。现在,因为小鱼在他家做保姆,就仿佛是安置了一个密探,原来那些不明白的事情,逐渐一件件都清晰起来。
     
     从小鱼的嘴里,我们开始知道了什么叫有钱人的日子,什么叫生活质量,什么叫人和人之间要拉开差距,拉开档次。冯瑞现在是真正的阔了,他的前妻和儿子都在加拿大,后来的这位妻子又为他生了个女儿,女儿比小鹏大一岁,刚上中学,在一家贵族学校读书。小鱼从来不是个话多的人,可是自从到冯家当了保姆,一说起冯瑞的那个家,她忍不住就会滔滔不绝。
     
     小鱼说:“冯总家那个用电,他们用一个月,我们一年都用不了。不对,是几年都用不了。”
     
     小鱼又说:“冯总那儿子从国外打电话回来,一说话就是一个小时,这儿子已经有女朋友了。冯太太不心疼电话钱,冯太太就怕冯总和前面那个老婆还有联系。”
     
     冯瑞在市内的住处是一栋高楼的最高层,高高在上,是个宽畅的跃层,外加一个巨大的露天阳台。小鱼每天干十二个小时,中饭晚饭都在那吃,晚上回来睡觉。虽然房子已经足够大了,冯太太不喜欢保姆住在自己家里。他们过的完全是一种我们所不熟悉的上等人生活,那种奢侈的享受只能在电影上才能见到,全家每个月去一次别墅,住上两三天。如果是去别墅,就会带上小鱼,冯瑞和冯太太都会开车,他们的别墅很远,开车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我和阿妍曾一起去过冯瑞位于市中心的家,冯太太说她老是听到冯瑞说起我们,一再邀请我们去做客,让我们有空去玩玩。阿妍心里觉得好奇,平时老听小鱼念叨,就真找机会去了一趟。
     
     去了也没坐多久,参观了一下房子,到顶层的大阳台上看了一会风景,然后便匆匆告辞。回去的路上,阿妍一直在和我讨论,研究冯瑞家究竟有多少房间,究竟有几个厕所。
     
     我说:“你是不是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嫁给冯瑞。”
     
     “你这人吃醋吃得没道理,我怎么可能嫁给他,不要瞎说八道好不好,再说,我就算是嫁给他,也早就离婚了。”
     
     阿妍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她确实太羡慕刚看过的房子,不光她羡慕,说老实话,我也羡慕,通过这次参观,我们真可以说是大开眼界,想不到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美轮美奂的房子。
     
     我冷笑着,继续寻阿妍的开心,说:
     
     “离婚有什么关系,像冯瑞前面的那个老婆那样,在加拿大不也是很好,说不定还能找个老外。”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混好了混阔了,就把老婆扔了。哼,把老婆扔了,还要说漂亮话。”
     
     “我是没有混阔,所以连扔老婆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轮到阿妍冷笑了,她说:
     
     “谁说你没有,你有过的。”
     
     说老实话,我们都有些酸酸的。说老实话,我们都有些眼红冯瑞。人比人,气死人,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冯瑞之间的距离。我知道阿妍未必是真喜欢冯瑞,但是成功的男人总是有着特殊的魅力。到了这个份上,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冯瑞之间,确实存在着太大的距离。我曾经一直不太服气,或许因为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冯瑞还是个受人欺负的狗崽子,正处于人生最潦倒最倒霉的阶段,因此一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就忍不住会想到他的过去,就忍不住想到他当时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知道与今天的冯瑞相比,我老四当年只能算是稍稍地赚点钱,赚了点不值得提的小钱,人家冯瑞现在才叫是真的赚钱,人家冯瑞现在才叫是真的大款。我当年赚的那点钱都是花死力气挣的,是靠小锅小炒辛苦出来的,这些辛苦钱坐吃山空,眼看着就要化为乌有。人家冯瑞和我不一样,他只是动动脑子,只是动动嘴,上千万的资产转眼就到手了。如今的这个世界上,只是能吃苦算不上什么能耐,冯瑞动不动就说他最怕吃苦,他说自己不用吃什么大苦,照样也可以革命成功。他的钱多得用不完,人家是公子哥儿,一辈子就是个享福的命,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才得到天下,他冯瑞根本不用费那个事。
     
     冯瑞动不动就会来一番卖弄,在他眼里,这钱仿佛随手就可以捡到:
     
     “老四,现在做生意,你只要把握住了机会,赚钱不要太容易。”
     
     曾几何时,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那时候,我出手阔绰,舍得出门打个车就感觉良好,花千把块钱摆平一件事就觉得已是富翁。我觉得自己也算是风光过几天,虽然没有多
     
     少时间,这一切说改变就改变了,可是当年刚当万元户的得意,仍然记忆犹新。人有钱的时候,特别是比别人有钱的时候,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记得前些年过春节,阿妍给自己外甥外甥女送红包,因为钱出得多,她的姐妹屡屡表现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阿妍这礼我们怎么还呀,我们怎么还得起。阿妍便会不在乎地说,自家姐妹,什么还不还的。那时候,不要说我的感觉好,连一向稳重的阿妍,一举一动都像个有钱的阔太太。
     
     到晚上,小鱼回来,阿妍又追着她讨论冯瑞家到底有几间房间。小鱼比划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阿妍反而被她越说越糊涂。小鱼眉飞色舞,口口声声地说那套房子值多少多少钱,又说起那别墅值多少多少钱。有时候,别人的财产也可以成为炫耀资本,小鱼说起冯瑞的家,一说就来劲,一说就神气十足。结果是听的人垂头丧气,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半夜里,阿妍突然把我弄醒了,非常严肃地说:
     
     “老四,你说冯瑞他会不会出事?”
     
     这一年的秋天,冯瑞在自己的别墅宴请宾客。邀请的都是名流贵客,来了一个女的副省长,不是真的副省长,而是相当于副省级的女干部。这女人和冯瑞从小是在一个大院长大的,都是干部子弟,父亲是同级别的官员。两个人都用对方的小名亲切称呼,冯瑞叫她毛毛,她叫冯瑞娃娃。大家笑谈童年少年的往事,冯瑞说,毛毛你那个时候怎么怎么样。毛毛听了就笑,说娃娃你那时候才怎么怎么样呢。两个人一个劲互相吹捧,互相调侃,一个说还是做官好,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好。一个说官场的游戏规则太烦人,老是要开会,在商海中大显身手才有意思。
     
     其他人只有羡慕的份儿,只能跟着一起敷衍,说做官也罢,经商也罢,弄出名堂来都好。这是半斤对八两,只要混得好都行。
     
     “操,副省级,这不是开玩笑的,”冯瑞感叹说,“毛毛,你这真是玩大了,当年我们大院里,最牛逼的,不也就是个副厅长吗?”
     
     我是忙了整整一天,冯瑞事先关照过,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露一手绝活。厨房里就我和小鱼两个人,其他是几个打下手的司机,也不过就是端端盘子,摘摘葱剥剥蒜。到下午,人接二连三地都走了,那么多辆车,竟然没有我老四的位置。他们算来算去,偏偏把我和小鱼给漏掉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冯太太和女儿也走了。冯端说,我今天晚上不走,在这歇一天,明天你跟我一起回南京。原来他是存心要把我留下来,冯瑞说,老四,你就不要走了,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这,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一起聊聊天。
     
     大队人马走了以后,别墅里显得很安静。冯瑞有一辆黑色别克车,形影孤单地停在那里,不是上海合资生产的那种,而是真正的进口原装。我觉得那车很大,冯瑞解释说他就喜欢大的车,和女人一样,要大了才有感觉。他的话让我感到有些别扭,我立刻想到了阿妍,当年冯瑞追求她的时候,就是喜欢阿妍的健壮。冯瑞的前妻后妻都是高大的女人,她们差不多都要比他高出半个头来。男人的胃口是说不准的,冯瑞显然对自己矮小的个子不满意,他自己的父亲又高又大,可就是因为找了又矮又小的胖老婆,才造成了他的这种后果。冯瑞一再表示自己不能重犯父亲的错误,他当知青的时候,有个绰号叫“大鸡巴”,因为他的那玩意要比常人大,和身高相比,几乎是不成比例。现在,看着停在别墅前面的那辆黑色别克车,我想到冯瑞当年的绰号,不禁笑起来。
     
     冯瑞问我笑什么,我说没笑什么。为了掩饰自己的想法,我便问冯瑞如果没车,怎么才能回南京。他笑着说住在这种地方的人,怎么会没车。我显然是提了一个很荒唐可笑的问题。
     
     天正在暗下来,我终于明白冯瑞留下来的真实意图,原来这一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是民间的鬼节,冯瑞竟然还惦记着要给他去世多年的父亲烧纸钱。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想不到他这样新派的成功人士,也迷信,也喜欢来这一套。冯瑞说住在市中心,会发现连想搞个迷信活动的地方都没有,有一次,他在楼顶的晒台上烧纸钱,竟然有人以为失火了,冒冒失失地便打电话报了火警。
     
     在别墅前面的空地上,冯瑞烧了一大堆纸钱,有各式各样的冥币,最绝的是竟然还有厚厚的一叠假美元。冯瑞一边往火堆里扔冥币,一边和我说笑,他说自己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他老人家的印象一直不好,因为别人总觉得冯瑞混到今天这一步,都是父亲的地位带来的,都是沾了父亲的光。说一个人的一切都是靠老子帮助,毕竟不是个愉快的话题,冯瑞咽不下这口气,处处都想表明自己与父亲没什么关系,现在父亲死了,冯瑞倒有些怀念和感激他了。
     
     “人生在世,在商海里拚搏,挖掘到的第一桶金十分重要,这是后来一切事情的基础。”忙完了以后,我们坐在客厅里喝台湾茶,冯瑞突然对我大谈起自己创业故事,大谈他怎么做成了第一笔大生意,吹得天花乱坠,说到后来,话题又回到自己父亲身上,“说老实话,我这些年的奋斗都是靠自己,老四,你说不靠自己行吗?”
     
     我仍然是不服气,说:“有没有一个好爹,还是不一样,像我们就是投错胎了,我要有你那么个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
     
     “家庭条件当然重要。”
     
     “不是当然重要,是太重要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譬如,在你老四眼里,我冯瑞能有今天,肯定和有这么一位父亲分不开。但是,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要说干部子弟,也不就是我冯瑞一个人,你就说我们那大院,那么多小孩,那么干部子弟,真正能混出名堂的人,混到像我和毛毛这一步的,也不多,我能到达今天这一步,不容易。”
     
     晚饭吃到一半,冯瑞的手机突然响了,要他立刻去上海。明摆着是很急的事情,冯瑞挂了手机,脸色沉重,抱歉说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他对我说,要不我找辆车子来接你们。然后就打电话,几个电话都没打通,他因为急着要走,说这样吧,今天你就住在这,明天我会安排车子来接你们的,今天反正是来不及了,时间太晚了,你今天就住客房好了。再说小鱼也一时不能走,你看这家里这么乱,得好好收拾一下才行。
     
     冯瑞说这些话的时候,已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说这些话,口气已是个十足的大老板。
     
     我说:“你怎么可以把我一个人留在这?”
     
     “老四,我也没办法,这鸟电话说来就来了,”冯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操,不瞒你说,我是真不想去。”
     
     “唉,我一个留在这,算什么事!”
     
     “那只好委屈你,对不起了。”
     
     我知道事情就这样算定下来。
     
     最后,冯瑞说:
     
     “你忙了一天,早点休息,把剩下的葡萄酒全给喝了,这都是绝对的高档酒,你知道一口要多少钱。”
     
     冯瑞走了以后,偌大的别墅里就只剩下我和小鱼两个人。别墅区显得非常安静,一栋栋的小楼都是黑乎乎的,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来住。我没想到最后结果会是这样,没想到最后会和小鱼留下来。小鱼一直在忙,有许多事情要做,收拾这么大的房子要花不少时间,要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的打扫。我想给阿妍打个电话,告诉她情况,可是别墅里的电话竟然只能内部通话,往南京怎么也挂不通,显然是因为业主都有手机,所以长途电话暂时还不开通。厨房里留下了一大堆用过的餐具,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小鱼便去厨房洗碗,我闲着无事,又倒了一小杯葡萄酒,端着跟进了厨房,坐在那看小鱼干活。
     
     不知不觉的,酒已经喝完,我便坐在那睡着了,一天的活儿干下来,确实觉得有些累。小鱼的身影在我眼前晃着,没完没了地干活,洗完了碗,又擦灶台,擦厨房,擦油烟机,好像事情永远也做不完。到我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她似乎才刚刚忙停顿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已睡了多少时间,小鱼说,干爸,你真能睡,我想喊你的,喊你到床上去睡,又怕把你弄醒了,谁知道你一睡就是这么长时间。我叹着气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说困就困,又问她是不是真的已经睡了很长时间。
     
     小鱼有些心疼地说:“干爸干了那么多活,怎么能不累,你不知道你的呼噜声有多响。”
     
     我知道我的呼噜很厉害,阿妍也常常这么说。
     
     我对小鱼说:“今天你也累了。”
     
     “我只是打打下手,要说累,当然是你这位大厨师累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没别的事可以做,就让小鱼带着我四下参观。我提出要参观一下这儿所有的房间,冯瑞先前已经带我粗粗地浏览了一下,现在我想更进一步了解,想看看有钱人的房间,究竟有多奢侈,想看看有钱人究竟过什么样的快活日子。小鱼拿出了一大串钥匙,钥匙上面都贴着标签,我们从地下室开始看,然后一楼二楼,挨个房间看了一遍,看得我目瞪口呆,看得我无话可说。
     
     让我感到忿忿不平的,甚至连保姆房都有一个小卫生间,难怪小鱼一提到她在冯瑞家的生活,就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得意。
     
     一想到小鱼的得意,我立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
     
     我说:“妈的,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我又说:“冯瑞这小子是什么意思,不是成心给我们提供做坏事的机会吗!”
     
     我说这话已经显然含有挑逗的意思。虽然我和小鱼过去曾有过那种关系,虽然我们的关系非常特殊,可是自从小鱼和余宇强结婚以后,我们从来没有过任何实质性的接触。我是真的把过去的那些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对她的那份用心早就没有了,我的心早就死。过去的十多年里,我从没有对她做出过什么亲热的举动。小鱼怔了一下,一开始没明白,她生来就是有些反应迟钝的,过去她在我店里干活的时候,所有的女孩都觉得她在这方面有点笨,都觉得她的脑子不是特别好使。
     
     当时我是在冯瑞女儿的房间说这句话的,隔了一会,她才突然明白过来我的意思,立刻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小鱼说:“干爸,你不要瞎说好不好。”
     
     “不瞎说可以,”我笑着说,“不过这会千万不要喊我什么干爸,现在你这么喊,我听着别扭。”
     
     小鱼不敢再接我的话,她有些不知所措。
     
     在这么一栋大房子,就一男一女,气氛顿时完全不一样了。冯瑞女儿的房间布置得很有情调,像是外国人的家,洋味十足,一张半大不小的铜床,墙上贴的都是外国女明星的照片。卫生间仿佛是一个童话世界,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要说冯瑞的女儿只比小鹏大一岁,已完全是个大姑娘的样子,个子甚至比冯瑞都高了,她在院里里打羽毛球的时候,穿了一件全黑的吊带衫,两个小奶子已经很像一回事。现在的女孩吃得太好,成熟得也太快,我记得自己刚看到小鱼的时候,她还没有这丫头这么丰满呢,那时候的小鱼连十八岁都没到,对男女之间的事情迷迷糊糊的。
     
     最后参观的是冯瑞的卧室,一个几乎像客厅一样宽大的卧室,一台最新式的大背投彩电,一面巨大的镜子。参观已经到了尾声,小鱼让我到她那个小卫生间去洗淋浴,我说干吗去你那里,要洗,我就在冯瑞这小子的卧室里洗,凭什么我老四就不能在这洗澡,我今天就在这洗澡,老子今天不仅要在他的豪华浴室里洗个澡,而且要睡在他的床上,好好地享受一回人生,谁让他将我一个人撂在这的,我不能便宜他。冯瑞的卧房里有一张巨大的床,那床大得有些莫名其妙,身边躺两个老婆都没问题。我突然产生了要在这床上睡一睡的强烈念头,我说小鱼你不要害怕,我他妈今天就睡在这儿,别人都怕什么冯总,我不怕他。我今天就睡这,你别拦我。
     
     说着,我走进浴室,将浴缸的豪华龙头拧开放水,当着小鱼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始脱衣服。我显然是有些恶作剧的心理,小鱼吓得退了出去,我索性门也不关,试了试水温,一脚跨进了浴缸,开始往身上胡涂乱抹架子上的高档洗涤用品,许多玩意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反正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抹一点在身上试试,然后最后能用水冲掉。我放了满满的一大缸水,将自己痛痛快快地泡在里面,泡了一会,我知道这是按摩浴缸,可是不知道如何操作,折腾了半天没反应,于是便喊小鱼进来,小鱼闻声进来了,见我浑身赤条条的,要往外退,我连忙喊住她:
     
     “跑什么,我的那玩意你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过来帮我把这什么按摩打开,让我老四享受享受,我怎么怎么也玩不起来。”
     
     小鱼便过来帮着怎么一弄,浴缸里的水顿时就流动起来。我顿时有一种要飘浮起来的感觉。小鱼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说干脆你也下来吧,我们一起洗个鸳鸯浴算了。说着,我就把她连人带衣服一起拉到了浴池里面。几乎想都没想,冒冒失失地就这么做了。我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小鱼也没想到,吓了一大跳,身上的衣服立刻都湿了。她挣扎了一番,湿漉漉地跑到了浴缸外面。
     
     我一本正经地坐在浴缸里,看着她,她站在那里,身上的水珠子一个劲地在往下滴,有些生气地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的这个玩笑开得过分了,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小鱼嗔怪说:“你真讨厌,怎么可以这样。”
     
     “我当然讨厌,”我笑着说,“你现在嫌我老了,人老了总归是讨厌的。”
     
     “讨厌!”
     
     “我是讨厌,我当然讨厌。”
     
     “就是讨厌。”
     
     “那我们当年呢,当年我是不是也很讨厌?”
     
     小鱼说:“我跟你早就没关系了。”
     
     “我知道,现在跟你有关系的是冯瑞。”
     
     “你不要瞎讲好不好,干爸,我和冯总怎么会有关系。”
     
     “你们当然有关系!”
     
     “冯总怎么会看上我?”
     
     我咬牙切齿地说:“冯瑞这小子要是敢对你动坏脑筋,我绝不会饶他。”
     
     “冯总怎么会看上我?”
     
     我知道小鱼说得显然是实情。
     
     我从浴缸里站了起来,随手拿了一块大浴巾,一边擦身子,一边往卧室去。小鱼有些不知所措,她跟在我后面,喃喃地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要这样。她的意思是我不能睡冯瑞的床,这张床是冯瑞的专利,别人冒犯不得。小鱼感到很恐惧,在她的心目中,冯总绝对是神圣不可侵犯。这时候我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我说凭什么不能这样,凭什么。冯瑞是小鱼心目中的偶像,今天我就是要打破这个偶像。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张破床吗,不就是一张豪华的大席梦思床吗,我今天非要在这睡,我今天非要睡这张床。
     
     小鱼完全被我的行为惊呆了,虽然我现在是赤身裸体,可是因为太恐惧,她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羞涩。她显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惊恐万分地看着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小鱼身上的衣服是湿的,紧紧地裹在身上,女性特征很性感地显现了出来。她看我赖在床上不肯走,就带着一些赌气地过来拉我,我一把拉住她,趁势在她身上乱摸起来。
     
     都到了这节骨眼上,小鱼还惦记着让我赶快离开。她仍然觉得这地方不是我老四可以待的,这床不是我老四可以睡的。她还在一个劲地劝我离开,好像只要我答应她这个要求,我对她干什么都可以。我说要我走可以,不过,我们先快活一下再说。这时候,我又成了当年的那个好色之徒老四,我的手触摸到了她的敏感部位,小鱼仿佛触电一样抖了几下,打我的手,装腔作势地抗拒着,突然格格地笑起来。她这一笑,便暴露了真相。小鱼显然不是真的要拒绝我,她不过是对我突如其来的调情行为感到生疏,有些不适应。现在,她也有些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样。
     
     小鱼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说她这身湿衣服会把床单弄潮,说她还没有洗澡呢,说让我先洗个澡,说我们不能在这,说我们在这不好,说我们还是去我房间吧。
     
     我非常坚定地说:“不,今天就要在这,就要在这张床上。”
     
     我将小鱼一把抱了起来,将她抱进浴室,将她又一次扔进了浴缸。小鱼像条鱼似的在浴缸里扑腾了几下,喝了口水,呛得直咳嗽。从卧室到浴室只有几步路,我却感到气喘吁吁,或许喝了酒的缘故,或许今天太累了,或许是年龄不饶人,或许小鱼已开始发胖,今天的老四已经不像当年那么神勇。到这时候,我们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到这时候,冯瑞已经不再重要。好像早就在等待着这个机会,我们把冯瑞忘到了脑后,重新清算起十几年前的旧账。小鱼在我的帮助下,把纠缠在身上的衣服脱了,仿佛一下又变回到了十多年前,仿佛这十多年的空白顿时就不存在。现在,对她做什么都无所谓了,怎么冒犯她都没关系。我帮她洗澡,帮她搓背,捏她的乳房,抚摸她的那个地方。她像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孩一样,随便你干什么。
     
     小鱼像只任人宰割的羊羔一样,又一次被放在了老四的砧板上。这时候不想起她当年含苞待放的样子是不可能的,我不由地想起了当年,那时候,她是个太容易受到伤害的小女孩。那时候,她是那样的脆弱,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现在,小鱼再也不是那个一窍不通未满十八周岁的女孩。现在,这个成熟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一团火,身上到处都是电源开关,按什么地方都有反应,碰到哪儿都可能引起叫唤。小鱼现在是熟透的水蜜桃,小鱼现在是熟透的西瓜。毛绒绒的水蜜桃熟了,皮一撕破,汁水便会情不自禁淌出来,翡翠一般的西
     
     瓜熟透了,刀一切就会裂开,就会露出鲜红的内瓤。小鱼的浑身上下都在燃烧,到处都是烈火熊熊。由于我也什么都没穿,她突然抓住了我的那玩意,突然发力,把我也拉进了浴缸。
     
     我们发现大家原来都很需要对方,到这时候,她需要我甚至比我需要她还更迫切。我们在浴缸里放肆地玩了一会,然后互相擦干身体,手拉手走进卧室,爬到那张大床上。我有些激动,很轻易地就驶进了港湾,刚抽动了没有几下,就已经出了洋相。
     
     接下来的场面开始让人难以应付。虽然我向小鱼道过歉了,可是她泪眼朦胧,满头是汗,好像随时随地要哭出来。我说对不起了,我说自从阿妍做了手术,我们已经很少有那样的事情。刀不磨不快,枪不用会生锈,我说我也没想到老四会这样,会这样不争气。我说大约是在浴缸里玩得太过分了,那玩意已不起这样强烈的折腾。我说着说着,小鱼就真的哭起来。我说你干吗要哭呢,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起码是不完全明白。也许是她觉得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也许她根本就不愿意这么做。这时候,我仍然还趴在她身上,既觉得有些尴尬,又觉得有些茫然。小鱼好不容易总算不流眼泪了,她捋着我的头发,感伤地说,干爸,你已经有好多白头发了。我说人老了,头发自然会白的,以后下面说不定还会白呢。
     
     过了一会,小鱼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斩钉截铁地说:
     
     “这事不能让干妈知道,我们不能让她知道。”
     
     我说当然不会让阿妍知道,绝对不能让她知道。这时候提到阿妍可不是个愉快的话题。我想翻过身来,但是小鱼紧紧地抱着我,手脚像蛇一样地缠着我,不让我动弹。我尽量想把阿妍从我的脑海赶出去,苦笑着对小鱼说,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有一番作为,在年轻的时候,这不是问题,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我老了,现在的老四再已不是当年那个男子汉。我故意找一些不关痛痒的话说,说着说着,突然感到了一些困意,然后就趴在小鱼身上睡着了。我以为自己会持续不断地想到阿妍,以为自己会被这个痛苦的问题所折磨,可是我说睡着就睡着了。显然是打呼噜了,而且流着口水,小鱼十分愤怒地把我推开,结果我刚睡着又被她弄醒。
     
     我发现小鱼还在流眼泪,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好像觉得非常委屈。我觉得有些歉意,拉住小鱼的手,示意她去碰我的小兄弟。小鱼有些粗鲁地抓住了它,它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说你是不是有些后悔,你是不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我说你要是再这样,我也要哭了,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小鱼百思不解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眼泪,你不要管我,我想流泪就流了,我流泪是我自己的事情。她说着,孩子气地继续拨弄我的小兄弟,既认真又有些草率,一直弄到它有了反应。我觉得自己正陷于一个十分荒唐的境地,不明白为什么她要一边流眼泪,一边做这样的事。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
     
     小鱼的情绪感染了我,结果我也流起了眼泪。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无论是为了阿妍,为了小鹏,为了正在坐牢的余宇强,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那个奇异的家庭,我们都不能再做这事了。我知道自己今天是犯了错误,我说如果你觉得我今天冒犯了你,我再次向你道歉,再次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我说这绝对是最后一次,我已经是一个快要六十岁的老头了,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可以向你小鱼发毒誓。我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人总得有些控制才行,这些年你一直就在我老四身边,你知道老四一直是贼心不死,可我没想到自己到最后关头,又会控制不住自己。我说小鱼,你知道这些年来,老四一直是在控制自己,老四一直是在压抑着自己。你知道老四其实也很苦呀。小鱼让我说得有些激动,她突然爬到了我身上,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再往下说。再也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场面了,接下来,我们一边颠鸾倒凤地干起活来,一边假惺惺地流着眼泪。我的意识一片混乱,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小鱼终于笑了起来,有板有眼地说着:
     
     “老四,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这个老畜生,你不觉得我今天很高兴吗?你这个大笨蛋,你这个老色鬼。”
     
     她从来没叫过我老四,老四这称呼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喊的。我说骂得好,骂得很好,骂得真痛快,你继续骂,你骂呀。我的请求显然触动了她的某根敏感神经,像火柴扔到汽油筒里一样,她整个人轰地一下就燃烧了起来,仿佛刹车失灵的汽车一样,突然以最高的速度往前冲,不管前面是什么情况,前面有路,前面没有路,都已经顾不上了,她势不可挡地冲了出去。
     
     我听见我们的内心深处都在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小鱼口齿不清地喊着老四,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好像是怕我消失在黑暗中,或者说,是怕她自己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中。我的注意力有些集中不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喊着,肆无忌惮地说着。她说好吧,今天你想累死我,我就死给你看,今天我就让你趁心,我死给你看,你这个老流氓,你这个坏老头,你这个色鬼,你是个馋嘴的猫,你是个不要脸的公狗,你个人老心不老的东西。我默默地承受着这一连串的斥责,这时候挨骂也是一种充分的享受,我觉得她骂得好,觉得自己该骂,应该狠狠地骂。我故意有些心不在焉,我故意让自己有些走神。小鱼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疯狂,甚至带着几分邪恶,她一次次喘不过气来,一次次要瘫软下来。终于,我再也禁不起这么折腾,而且也担心她别弄出什么事来。时间已经足够长了,老四决定缴械投降,我把她扳倒了下来,让她像黄继光挺身堵碉堡一样,紧贴在老四身上。这世界终于已到了末日,冲锋号声嘹亮地响起来了,敌人的机枪疯狂地扫射着,火焰喷射器冒着烈火,我恨不得把她和老四像两块橡皮泥一样粘连在一起。
     
     第二天刚醒过来的时候,我们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们都睡得像死猪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赤身裸体,首先感到的是一股隔了夜的口臭。我转过身,看到了同样赤条条的小鱼,怔了一下,突然全都明白过来。不久,小鱼也醒了,和我一样,首先也是吃惊。她以为我早醒了,一直在欣赏她的裸体,禁不自禁要用手去捂住自己,然而立刻又把手拿开了,好像很乐意我欣赏她。我顿时又有了一些冲动,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那玩意已经不听话地直竖了起来。我们静静地躺了一段时间,大家都不说话,然后各自起床,匆匆地把衣服穿好。小鱼细心地收拾着床铺,不想留下任何痕迹,她把床单拿到卫生间,用牙刷细心地刷着,然后用电吹风吹干。我在一旁看着,不说任何话。收拾完了,她很满意自己的处理,说你看,一点都看不出来。
     
     接下来,就坐在那等车子来接我们,因为没有电话,我们不知道车子什么时候会来。我身陷在沙发里,沉浸在一种忐忑不安的情绪之中。现在,我必须好好地回味一下昨天晚上的疯狂。小鱼手上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着电视频道,她突然向我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大腿上。她已经换上了一件连衣裙,显然是冯瑞女儿淘汰下来的,穿在她身上有点不合时宜,与年龄与身份都不般配。我突然有些心痛起她来,为她感到惋惜,觉得她应该有一个好男人疼,应该有一个好丈夫照料。这么好的女人没有男人照料真是可惜了。
     
     接我们的车子迟迟不来,我觉得应该抓紧时间很好地谈一次,我告诉小鱼,用一种听上去有些肉麻的声音说,我是真的喜欢她,但是,我这一辈子注定只能爱一个女人,我只能爱阿妍。我告诉小鱼,希望她能明白喜欢和爱的区别。如果是用小鱼和别的女人相比,我爱小鱼,喜欢别的女人。如果让小鱼和阿妍相比,我爱阿妍,喜欢小鱼。我告诉小鱼,她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真的喜欢她,正是因为喜欢,我们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小鱼不太明白我说什么。她不明白我现在为什么因为喜欢她,反而要和她断绝刚连结上的关系。看得出,她真的有些失望,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我这是为什么。我告诉小鱼,过去老四迷恋的是她的身体,只是想得到她,只是想占有她,只是想玩她,过去老四并没有真正地爱过她,现在,老四恰恰是因为真爱她了,因为爱,因此决定再也不和她发生肉体的接触。
     
     我伤心地说:“小鱼,老四太老了,他配不上你。”
     
     我知道这说服不了她,又说:“小鱼,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
     
     我知道我是在骗她,因为我心目中最好的女人是阿妍。我要和她断的理由,是我内心深处觉得对不住阿妍。老四正在把一件本来很不错的事情搞砸了,我对不起阿妍,也对不起小鱼。
     
     车子快到中午才来接我们,一路上的景色很美,司机不时地发出感叹,说他妈的有钱人真会选地方。我和小鱼坐在小车后面,她歪着头,看着窗外的景色不说话,明显有几分不快乐。我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我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彻底地要与小鱼断了,我知道我们十几年的缘分终于到了尽头,终于在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完美的了断。我不想让小鱼伤心,不想让她难过,不时地讨好她,问她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点水。我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捏着,对她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
     
     但是,我的决心已定,心如古井,捏着小鱼的手,动作虽然有些轻佻,心里没有一点点那方面的欲望。小鱼被直接送到冯瑞城里的那个家,然后再送我回去。阿妍知道我在冯瑞的别墅住了一夜,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说能有什么感觉,感觉到了憋气,感觉到了自己窝囊,人比人,真他妈气死人,想想我老四哪一点比他冯瑞差了,却会混到这么狼狈不堪的一步。
     
     好在阿妍对我和小鱼好像一点疑心也没有,我以为会继续询问下去,而且已经编好了故事,可是她却不往下追究了。我不由地感到侥幸,想她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别墅里会只有两个人。我当时还存有这样的念头,准备与冯瑞打个招呼,让他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然而事实上,后来并没与冯瑞打招呼,这事说过去就过去了,过去了再说便显得没有必要。我觉得没必要再与他招呼,有种事越抹越黑,说了反而又会引起冯瑞的疑心。
     
     我尽量做出不服气的样子,我要让阿妍觉得我很嫉妒冯瑞。她好像也相信我是真不痛快,是真嫉妒冯瑞。她知道我是一向嫉妒冯瑞,因为冯瑞曾经追求过她,阿妍知道只要冯瑞表现得比我强,比我好,我就会情不自禁地作怪,就会心理不平衡地捣乱。我很高兴阿妍只字未提小鱼,吃晚饭的时候,小鹏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他的一篇作文得奖了,要给他发奖状和奖金,而且因为得这个奖,在小升初的考试时,还可以加分,阿妍听了很高兴,对小鹏横表扬竖夸奖,把他夸得跟天才似的。等到小鱼晚上回来,阿妍对她大谈小鹏的得奖,小鱼也很兴奋,两人都沉浸在小孩得奖的喜悦中,我担心的麻烦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生。
     
     然而就在第二天,阿妍上街买菜的时候,被一辆出租车撞了一下,撞得非常厉害,当场昏迷了过去。我知道消息后匆匆赶往医院急症室,一路上心急如焚,相信这绝对是老天爷给我的严重警告。我相信天底下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故,我相信这是他老人家对我的惩罚。幸运的是没有什么大妨碍,阿妍的只是盆骨被撞裂了,必须住院治疗,在这期间,我和小鱼轮班伺候她,一步也不离开她。阿妍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坚决要求出院,她觉得我和小鱼这么轮班到医院陪她太辛苦了,反正是卧床静养,还不如回家躺着。再说,阿妍也放不下孙子小鹏,她说他现在正好是六年级,是小升初的关键时刻。她说她必须时时刻刻地看着他,现在的孩子都必须有大人看着才行。
     
     我们没有流露出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我是说我和小鱼在阿妍面前,表现得很出色。我们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阿妍,小鱼伺候阿妍,像伺候自己亲妈一样,对自己亲妈恐怕都不会有这么好。让我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是我对小鱼真的一点欲念也没有了。我的心变得从未有过的安分,也许真是被阿妍被撞这件事吓住了,我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对小鱼好一些。在一开始,小鱼并不明白我的用心,她还有些百思不解,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一本正经起来,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不理睬她了。她为此感到有些压抑,甚至有些苦闷。有一天,她拦住了我,很粗俗地问我为什么不想再和她睡觉。我告诉小鱼,说老四天天都在想她,说老四天天都在回忆别墅经历过的美好一夜。我告诉小鱼,这一夜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老天爷已经给了一个我们严重警告。老天爷已经在阿妍身上显示的他的威严。为了这个家,为了阿妍,为了小鹏,事情永远不应该再发生。我告诉小鱼,我们必须克制自己,我们必须有所禁忌,我说我们这么做,虽然暂时失去了肉体上的欢乐,却能得到了精神上永恒的安宁。
     
     我不知道小鱼是不是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我只能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不是装腔作势,连阿妍也看出我对小鱼确实没有任何邪念。有时候,小鹏这孩子吃菜,只知道照顾自己,我会很善意地向他指出:
     
     “小鹏,要给奶奶留一点,也要给妈妈留一点。”
     
     天气如果要下雨,我会一本正经地提醒小鱼别忘了带雨衣。在厨房里,我抢着洗碗,甚至会坦然地教训小鱼,让她也操心一点自己的儿子,别把教育小孩的责任都推到阿妍身上。在阿妍面前,我一点也不掩饰对小鱼的关照,阿妍是个明白人,她知道我敢当她面这样,说明我的内心是清白的,说明我肚子里没有鬼。三个月以后,阿妍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一天晚上,我们并排睡在一起,她和我说起了悄悄话。阿妍说这三个多月真不容易,你的表现很不错。她说你知道吧,其实你有时候还是个很不错的男人。阿妍让我不要总觉得自己不如冯瑞,说如果让她有机会重新选择,让她在我和冯瑞之间挑一个男人,她仍然还会选择我。阿妍说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一直在偷偷地观察我,她一直在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她说你不要以为我躺在床上,就什么不知道。我一直在想,经过这三个月,已足以考察你的为人了,我应该相信你,我不应该再怀疑你。
     
     阿妍突然冒出一句足以让人惊出一身冷汗的话,她非常平静地说:
     
     “我知道那天在冯瑞的别墅,就你们两个人,其实冯瑞当天就打电话告诉我了。我早就知道了。”
     
     我的心立刻咚咚直跳,做梦也没想到阿妍原来一直在偷偷地监视我们,好在她并不准备为这件事过多纠缠,并没有让我下不了台阶,让我无路可走。阿妍的手伸过来,摸到了铲刀把,一把抓住它。
     
     “老四,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被车子撞吗,因为我当时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我的心思全在这上面了,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别墅里就你和小鱼两个人。我老是在想你为什么要隐瞒,要是你心里没有鬼,为什么要隐瞒。我是没有问,可是我不问,你为什么不说呢。我现在是真相信你们没有事,要有了事,这三个月里,你不会这么老实,你不是那么老实的人。你才不会那么老实呢。现在我相信了,我相信铲刀把它没干坏事。”
     
     我松了一口气,忿忿不平地说:
     
     “冯瑞那个王八蛋,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又打电话给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妍笑了,解释说:
     
     “你不要急,不要怪他,是我打他手机的,我想问你什么时候到家,他说他那时候正在去上海的路上,你别怪冯瑞,真是我打的电话。”
     
     我假装很委屈地说:“我能不急吗,这不是故意坑人吗。”
     
     阿妍说:“我知道。”
     
     我说:“你知道就好,这简直就是挑拨我们夫妻关系。”
     
     “我相信你什么都没做。”
     
     “相信就好。”
     
     “我真的是相信你。”
     
     “你万一要是不相信怎么办?”
     
     阿妍抓住了铲刀把不放,以此来表示是真的相信我。
     
     我感到很内疚,因为自己到现在还在骗人。
     
     但是我必须不动声色,我必须继续欺骗阿妍。
     
     “你别惹它,它已经三个月没活干了,你想想,三个多月。”
     
     “我知道是三个多月。”
     
     阿妍用劲摇了摇,仿佛是试试它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我苦笑着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它恐怕得小心一点,别再把人家的盆骨弄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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