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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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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鱼和余宇强结婚以后,住我原来租的那间旧房子里。他们占据了我曾经寻欢作乐的地方,占据了我的那间简陋的后宫,恩恩爱爱地过起小日子来。由于小夫妻的双方父母都是农村的,都不可能过来照顾他们,阿妍便一本正经地扮演起上人的角色。阿妍这个干妈真是当得无可挑剔,就是亲妈也没有她这么好,就是亲妈也不会有她那么体贴。她这一辈子,天生地喜欢照顾别人,总是从照顾别人中获得快感。阿妍简直就是一个活雷锋,好像生来就是为照顾别人才存在的,好像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为了帮助别人。
     
     很快,小鱼的肚子像小山一样的挺起来,阿妍便把他们小夫妇接到我们家来住。那些天,每到黄昏时候,阿妍便带着小鱼出去散步,不认识的人,都以为她们是一对母女。下雨了,阿妍逼着小鱼在房间里兜圈子,一切都按照科学的办法做。阿妍手头有不止一本的育儿手册,她成天翻那些小册子,那些小册子成了她的座右铭,一举一动都照着办。孩子还没有出世,就已经知道是个男孩,因为去医院做了B超。回来说起从屏幕上看到了男孩的小鸡鸡,阿妍乐不可支,一边说,一边咯咯笑个不停。
     
     我说:“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一把小手枪吗?”
     
     这一切仿佛是老天爷故意安排好的,仿佛她命中注定就应该有这个孙子。当年她很不幸地失去了当母亲的机会,现在却迫不及待地要当起奶奶来。阿妍为这孩子起了个单名叫余鹏,鹏是一种大鸟,阿妍希望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像鲲鹏展翅一样,飞得又高又远。等到小鹏出世以后,阿妍的心思差不多全花在了这孩子身上。她和小鱼的关系也因此非常融洽,一直到小鹏断奶,这两个人都是好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孩子成了她们关系最好的粘合剂,一开始,两个大人成天围着孩子转,小鹏因为要吃奶,离不开小鱼,而小鱼又根本不会带孩子,于是阿妍这个当奶奶的忙前忙后,在小鹏身上充分品尝做母亲的滋味,充分享受做母亲的烦恼和焦急。
     
     那时候,阿妍到处向那些有母亲经验的女人请教,一本接一本地往家里买育儿手册,买教育儿童的书籍。小鹏只要有那么一点小毛病,阿妍立刻坐立不安,急得不成样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仿佛天立刻就要塌下来。有一阵小鱼身体不好,得了很厉害的感冒,害怕会传染给小孩,小鹏天天晚上都是和阿妍睡。半夜里,小鹏醒了,哭着要吃奶,阿妍便把他抱到小鱼那里去喂奶。她逼着小鱼一定要戴着口罩喂奶,喂饱了,再抱回来睡,一连多少天晚上都是这样,结果,临时变成了长久,小鱼感冒已经好了,小鹏仍然还是与阿妍睡。
     
     等到小鹏断奶以后,这孩子就干脆一直跟阿妍睡了。小家伙有个坏习惯,有时候,并不是饿,只是要习惯性地咬住奶头才能睡得香,阿妍便让他叼住自己的奶头。这孩子有许多坏毛病,都是阿妍给宠出来的。要说我们的这种关系,真是有点滑稽,我们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奇异的大家庭。说老实话,我们对他们小夫妻也真是不错,我们突然变成了老两口,这种感觉是过去从来没有过,我们突然就成了长辈,成了地道的爷爷奶奶。虽然这得有个适应的过程,渐渐地就习惯了,习惯也就成自然。既然阿妍非常愿意,既然阿妍感到很快乐,我便觉得这样并没什么不好,过去她一直想抱养一个孩子,因为我坚决不同意,没有成为事实,现在这样等于抱养了一个,只不过抱养的不是儿子,而是孙子。对于我来说,儿子孙子都无所谓,我高兴的只是,有了小鹏这个孙子,最大的好处,是阿妍竟然不再打麻将了,她竟然一心一意地照看起这个宝贝孙子来。
     
     小鹏稍稍大了一些以后,余宇强和小鱼仍然搬回自己的住处去住,白天上班,孩子便送过来由阿妍照料。接送自然是余宇强的事情,他天天骑着自行车,风雨无阻,到时候送过来,到时候再接走。很快,小鹏开始学说话了,爷爷奶奶地乱叫,阿妍非常得意,成天像玩鹦鹉似的逗孩子。按照阿妍的意思,小鹏可以完全放在我们这边,白天黑夜都由她来照顾,但是我坚决不同意,因为真要是这样,阿妍实在是太辛苦了。而且小鱼也不是太愿意,她觉得儿子小鹏跟奶奶太亲热了,亲热得常常都不愿意跟她这个当妈的在一起,这不由地让她有些嫉妒。
     
     转眼间便进入了九十年代,小鹏一天天地在长大。那时候,我的生意又一次陷入维持不下去的窘境。虽然我努力想跟上时代发展的潮流,迫不得已的时候,火锅也做过,海鲜也做过,甚至连几块钱一碗的面条都卖过,可是怎么折腾都是无济于事。火爆一时的厨王菜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号召力,我的生意已经做到了尽头,店里干活的人越来越少,伙计们纷纷跳槽,另择高枝另谋高就,就连余宇强也到别处去挣钱了。树到猢狲散的结局已不可避免,我感到心力交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到了最后,眼看着生意就要撑不下去。既然没什么生意可做,既然门可罗雀,干脆天天早点关门打烊。回到家也是无事可做,我就去租录相带看。一台录相机已经买了好几年,过去是没时间看,现在反正没生意做,就一部接一部地看香港武侠片。余宇强和小鱼也喜欢看,晚上过来接小鹏,便跟着我们一起看,一看就没时间,一看就看到十一二点。到那时候,小鹏早睡着了,阿妍心疼他,不忍心把他叫醒,于是就让小鹏留下来。有时候,时间太晚了,余宇强和小鱼也干脆不走了,留下来住在隔壁的小房间里。
     
     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地过着日子,不要说阿妍有做奶奶的感觉,渐渐地,我也觉得自己真像个爷爷了。人处在一定的环境中,心态自然而然地就会发生变化。如果有个孩子成天在耳朵边“爷爷,爷爷”地叫着,你就会发现自己确实已经老了。孩子的叫声是一种最好的提醒,我突然发现再过两三年,自己就要五十岁了。印象中,四十岁的生日好像过了还没有几年,现在却已经悄悄地在逼近五十岁。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五十岁绝对是一个老头子的概念。虽然丝毫没有那种衰老的感觉,虽然这内心深处还会蠢蠢欲动,可是当我俯下身子,模仿着小孩子的语调,细声细气地哄小鹏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年龄问题。我意识到老四已经不再年轻,意识到老四现在真的是个可以当爷爷的人了。
     
     经常去租录相带,开录相店的老板已和我很熟悉,有一天,老板悄悄地问我,要不要看一些货真价实的玩意。
     
     老板说:“不瞒你说,刚到的货,看你是熟人,所以相信你,换了别人,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的,最近公安查得非常厉害。”
     
     一看老板神秘莫测的表情,一看他那自作聪明的样子,你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立刻明白他要跟你做什么样的交易。
     
     我故意十分老道地说:“真是好东西,当然可以看看。”
     
     那时候,早就听说外面有这种东西在流传,可是还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今天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晚饭后,我们先看了一盘香港武打片,看完,小鹏已经睡着了,我就问大家要不要开开眼,看看老板推荐的货真价实的东西。阿妍说,你别弄什么不好的东西来吓唬人。我笑着说,有什么好不好的,看了再说。说着,过去把窗帘拉上了,把那盘录相带放到机器里。我们当时都是第一次看这玩意,第一组镜头出现以后,阿妍吓得哇哇直叫,连声说恶心死了,怎么这么恶心。阿妍的反应十分激烈,我们也都有些震惊,不要说是她没有想到会这样疯狂,就是我老四也没想到,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阿妍还在一个劲地感叹,说怎么会是真的人在演,要死了,要死了,是真的在做。她心慌意乱地看了几分钟,说再也看不下去,便逃到房间里去了。
     
     剩下的三个人继续看,大家不说话,第一次开这样的眼界,那感觉真是有些异样。我觉得有口水不断地涌上来,多得不得不往下咽的时候,就听到一种很厉害的咂嘴声。那时候,咽口水的声音真是响得让人难堪。过了一会,阿妍出来拿热水瓶,拎着个红的塑料热水瓶站在我们面前,对电视屏幕又扫了几眼,说真是要死了,你们竟然还在看,还在看这种不要脸的东西。这话好像是提醒了小鱼,她立刻羞答答地站起来,不说话,与阿妍一起到房间里去了。两个女人都走了,就剩下我和余宇强。
     
     现在是两个男人在一起看,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我们嘴里开始骂骂咧咧,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就这样坚持着把一盘录相带全部看完。看完了,他们小夫妻要回自己的小家,小鱼非要带儿子一起走,小鹏从睡梦中硬被弄醒了,哭着闹着不肯走。
     
     阿妍便说:“不肯走,就让他睡这,干吗非要带他走呢?”
     
     小鱼于是不停地骂儿子,小鹏就不停地哭。
     
     结果小鹏又留了下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差不多每次都会是这结局。只要小鹏一哭一闹,阿妍便心疼不已。她说你们以后要带小鹏回家,就早点走,人家睡得这么喷香的,你们硬把他弄醒过来,他当然要和你们闹,他怎么能不和你们闹。
     
     余宇强和小鱼灰溜溜地走了,小鹏继续呼呼大睡,我便和阿妍把那录相又重新观赏了一遍。阿妍起先是不肯看,说你们男人最不要脸了,就喜欢看这种下流的东西。她说要看你一个人看,我才不会跟着你一起看,你就一个人慢慢看吧,你一个人慢慢欣赏,好好研究。我被她这么一番嘲弄,仿佛迎头一盆冷水,立刻觉得很无趣,立刻觉得有些恼火。阿妍看我真准备放弃了,看我真没有情绪再看了,却开始有些让步,说你要看,就把电视机和录相机搬到房间里去看,她说她累了,躺着看会更舒服一些。
     
     这以后,余宇强动不动就要跟阿妍借录相机。他有什么要求,从来都是直截了当地向他的干妈提出来,而且几乎每次都见成效。阿妍对自己的这个干儿子是有求必应,他说什么都会答应,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其实我们都知道余宇强为什么要借录相机,小鱼对他的做法十分恼火,因为把那机器借回家,自己偷偷地看看也就算了,偏偏他还喜欢卖弄,动不动就会带几个朋友回来。在当时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聚众观看淫秽录相可是个不小的罪名。有一次就走露了风声,差一点被派出所的人抓到把柄。我们都担心余宇强这样下去会出事,要闯出大祸来,这小子在某些事情上,从来都是不计后果的。阿妍于是拒绝再借录相机给他,她对他说,以后有什么好片子,就拿到这来一起看。
     
     余宇强说:“我借的带子,干妈你不要看的。”
     
     阿妍说:“不管我要不要看,反正录相机我是不借了。”
     
     余宇强于是经常借些录相带回来,基本上就是那一类动作片。他戏称这些片子为教学片。
     
     阿妍有些发急:“你怎么老是借这种教学片。”
     
     余宇强这小子别的能耐没有,借那种录相带的本事大,什么稀奇古怪玩意的都能搞到。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刚开始在一起看,都觉得很别扭,觉得不可忍受,看多了,就那么回事,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大家一起看,大家一起欣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边看,一边议论。阿妍还是改不了大惊小怪的毛病,免不了一惊一咋,她常常是看不完整,看了一会,便离开了,然后过一会,又出来看上一阵。她总是坐立不安,像个警觉的兔子似的,动不动就站起来走一圈。
     
     阿妍永远是在谴责这种片子,女人就是这样,总喜欢表现得一本正经。其实我也知道阿妍未必是真的痛恨这些,她不过是有些控制不住,控制不住那些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反感。她有时只是故意显得一本正经,故意表现出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我知道她有时候并不反对,只是觉得大家一起看有些别扭。她更愿意将电视和录相机搬进卧室,将音量调到最低,躲在被窝里跟我慢慢地欣赏。
     
     经过那么多年的磨合,到了四十多岁,都快五十岁了,我和阿妍才总算找到一点感觉。我一直以为这是录相带起的化学作用,觉得她终于有些开窍,终于明白男男女女寻欢作乐,原来竟是天底下的第一等美事。阿妍终于再也不像过去那么冷淡,那么兴味索然,好像这些只是别人的事情,只是夫妻间女方对男方应尽的义务,只是做妻子的责任,只是做好人好事的无私奉献。她开始变得有些主动起来,虽然常常还是很笨拙,常常不得要领,缺乏最基本的想象力。很显然,阿妍正在努力,正在努力地变好,正在用心配合。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对于我来说有些陌生的女人,我隐隐地觉得她变了,变得有些莫名其妙,变得有些深不可测。
     
     幸福之泉仿佛已被找到,通往极乐世界的大门也被发现了,阿妍再也不是一片干涸的沙漠,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深深地挖掘下去,永远也打不出水来。她再也不是那种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无论有多少阳光和雨露,也见不到一点点代表生命的绿色。我们仿佛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说老实话,我喜欢她的这种变化。我并不喜欢她原来的一本正经,当然,我指的是过去她在床上那种糟糕的表现。多少年来,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遗憾,还不是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最大的遗憾是我们找不到那种感觉。阿妍也知道这是个问题,她曾经向她的姐妹咨询过,也曾和最亲密的女友探讨过这方面的经验。为了治愈自己的性冷淡,她甚至去医院开过激素药品,服过一阵专门为女性服务的那种春药,当然也不是什么真的春药,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吃了也是白吃。
     
     现在,虽然快到五十岁,结婚已经二十多年,马上就要到更年期了,我们双方才突然产生这种心灵的互动,显然是晚了一些,但是正是因为晚了,正是因为已经失去了太多的大好时光,便显得尤其珍贵。阿妍也吃惊自己的这些变化,有一次竟然忍不住问我:
     
     “老四,我们是不是有些老不正经?”
     
     我说我们要那么一本正经干什么。我说如果我们喜欢这种老不正经,干吗不干脆就老不正经算了。我说你难道不明白,我们已经白白地耽误了那么多的美好时光吗,你应该觉得可惜,因为我们早就应该货真价实地享受这些。那一段日子,我们沉浸在幸福之中,有时候,是大白天,小鹏上学去了,我们忽然有了情绪,连窗帘都懒得拉,便兴高采烈地大战起来。两个快五十岁的人,像年轻人一样疯狂,结婚多少年了,我们之间的磨合似乎才刚刚完成。
     
     可惜这样的欢乐时光并不长久,因为很快,很快我们就发现又出现了问题,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和阿妍竟然会同时患上了性病。好日子刚刚开始,又突然狼狈不堪地中断了。这种病,去医院检查,很容易就能确诊,而且是确定无疑,想抵赖都抵赖不了,是夫妻双方都已经有了。阿妍本来是有些妇科病的,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搔痒与这有关,现在医院的化验单却说明了一切,我们就像人赃俱获的罪犯一样,面对医生不加掩饰的眼神,听着那种故意不多追究的询问,我们都觉自己实在是丢人现眼,那感觉就仿佛被剥光了赤裸裸地公开示众。
     
     这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意外,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虽然是在公共场合,虽然医生一再说这并不是无药可治,若无其事地安慰着我,我们还是神色慌乱,而且惊恐万分,手上捏着各自的化验单,变得像木头人一样。我们显然都被这化验结果给惊呆了,大家都脸色沉重,都无话可说。我们好像都立刻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都知道这答案并不复杂。离开医院的时候,在医院大门口,阿妍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白,她看着我,绝望地说:
     
     “老四,怎么会这样?”
     
     我立刻哑口无言,立刻想到琴。
     
     阿妍几乎要哭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就坚信这件事绝对与琴有关。
     
     我怀着一种十分愤怒的心情去找琴。我匆匆与阿妍告别,直接去了琴的住处。当时我真的是很愤怒,认定是她把这该死的性病转给我的。你怎么会想到有这么倒霉的事情,你怎么会想到倒霉的事情偏偏被你遇上。我怒气冲冲地去找琴,义愤填膺,没想到琴和我一样愤怒,她甚至比我更愤怒,因为这时候她也正被同样的痛苦折磨着。最让我感到接受不了的,是她竟然会和我的想法一样,认定是我把性病传给了她。我们都在准备要找对方算账。于是在琴的住处,我们针尖对麦芒,为了这事各不相让地大吵起来。琴自从与老鞠有了关系以后,脾气也看涨了。老鞠是区法院的一个什么副科长,这种人官不大,权力不小,琴仗着有他撑腰,也变成了一个得理不肯饶人的厉害角色。她发现我不肯认错,而且认准了是她的过错,立刻破口大骂,立刻寻死觅活要和我拚命。
     
     我说:“你知道不知道,你把我给毁了。”
     
     琴说:“你才把我毁了,我好不容易要和老鞠结婚,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我说你还凶,除了你,这段时候我没和任何女人有过事。我不找你找谁,我说你他妈不能这样坑我,我们无怨无仇,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害得我老婆也有病了,这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这是彻底地毁我。琴怒不可遏地说,放你妈的狗屁,你凭什么吃准了是我,凭什么就不能是你家老婆在外面偷了人,凭什么就不能是她在外面偷了汉子。她的话刚说完,我随手给她一个大耳光,我绝不允许别人这样说阿妍。这是我老四有史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一个女人,几乎想都没想,一个耳光就上去了。是反手抽了一记,用太极拳的招式说,这一招叫“扳”,也就是反手用手背一挥,看上去只是顺势挥一下,却很有杀伤力。
     
     琴的嘴角立刻就流出红红的鲜血,嘴一张,一颗血淋淋的牙齿掉了出来。周围的邻居听到声音,都围了过来,琴捂着嘴,一边哭,一边说:
     
     “姓蔡的,你这个臭流氓,好哇,你口口声声说从来不打女人,今天是你打的,你打了我。”
     
     我想都到了这一步,只能自认倒霉,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准备抽身离开。琴上来一把揪住我,哭着喊着,说你打了人,就这么想走,那有那么容易的事。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打呀,你再打呀。我当然不会再打她,她揪住了我不放,我想甩开她,可是她只要我一动弹,就声嘶力竭地乱叫。到这时候,她已经根本不顾脸面了,一直到当地的派出所人赶来,她依然死死地扯住了我的衣服。我们被带到了派出所,这样的结局事先自然也不会想到,派出所的人让我们讲述事情经过。我气鼓鼓地说,这有什么好讲的,这女人她太不要脸了,你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琴恨得咬牙切齿,说:“姓蔡的,你真不是男人,你把话说说清楚,我们究竟是谁不要脸。”
     
     派出所的人听了半天,不得要领,只能一遍遍地让我们叙述事情经过。这种事不可能说清楚,一说就是吵,吵到后来,派出所的人也不耐烦了,各打五十大板:
     
     “这事看来是真扯不清楚,不管怎么说,你打人不对。怎么可以动手呢,一个大男人,你想想,再有理,一动手就不对了。而且你也不一定有理,你说你有什么理,我看你们是都不对,都要好好地检讨自己的错误,都要好好地检讨自己的行为。尤其是你,打伤了人家,打伤了人家女同志,这医疗费必须得赔偿吧。”
     
     我表示愿意赔医疗费。
     
     琴恨恨地说:“难道就这么白打了,光赔一个医药费?”
     
     派出所的人说:“营养费误工费也要赔一些。”
     
     我表示愿意赔营养费误工费。
     
     “不能就这样算了,不光是打伤我的这一笔医疗费,”琴仍然不满足,愤愤不平地说,“他害我得了那病,这医疗费他也得出。”
     
     我立刻火冒三丈:“我还没让你出医疗费呢!”
     
     于是我们又一次大吵起来。琴知道我在派出所是绝对不会动手的,暴跳如雷,跳手跳脚,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我觉得自己真是反正是丢人丢到家了,也豁出去了,别人想看什么笑话,就让他看什么笑话好了。我们于是你来我去,谁也不让谁地斗着嘴,吵得不可开交,到后来,派出所的人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站出来干涉:
     
     “喂,这是你们吵架的地方吗,真要吵,到外面去吵!”
     
     接下来,派出所的人决定让我先走。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我们拆开。琴觉得派出所的人是故意袒护我,又哭又闹,说你们凭什么就把他放了,他这人是个流氓,你们应该把他抓起来。派出所的人反感了,说抓不抓人,那是你说了算的。再说了,你急什么,他又跑不了的,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总不能老是让你们在派出所大吵大闹,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你们先平静一下,大家都去掉一点火气再说。
     
     于是,我便在琴的咆哮声中,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派出所。一旦离开派出所,我就想到阿妍正在家中等我,想到她正在等我,我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顿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我仿佛听见阿妍已在远远地发威,正发出像琴一样的咆哮。大街上人来人往,我茫然地走着,心里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尽量不去想阿妍。这正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觉得自己实在是无颜再面对阿妍。那时候已是下午五点钟模样,虽然心烦意乱,我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肚子很饿。饿的感觉突然变得很强烈,我突然想到自己到现在连中饭还没吃。我怒气冲冲地从医院直奔琴家,然后是吵,然后被带到派出所,然后就是像现在这样,在大街上无目的地乱走。很显然,阿妍在等着我,正在等着跟我算账,我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风骤雨,很可能会闹得天翻地覆。在阿妍为这事与我没完没了之前,我决定先吃饱了再说,于是茫然地走进一家小饭馆,饱餐了一顿。
     
     到晚上九点多钟,我才提心吊胆回家。阿妍果然坐在客厅里等我,她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在黑暗中等待着我的到来。一看到我,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立刻意识到一场风暴就要开始了,仿佛已经感觉到了黑暗中的闪电,仿佛已经看到了飞沙走石。好在我已经想好了对策,非常诚恳地让她现在什么也别说,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谈,什么都不愿意讨论。我仿佛迅速出拳一样,几句话就把即将展开的所有话题都堵死了:
     
     “我们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了,反正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老四对不住你,阿妍,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处置,该怎么个说法,你看着办吧!”
     
     说完,我便转身回房间,躺在床上生闷气。我已经打定主意,接下来,无论阿妍跟我唠叨什么,我都不理她。我决定用沉默来对抗她,以守为攻,先避一下她的锋芒再说。说老实话,当时我这心里一会是忐忑不安,一会是翻山倒海。我在想这件事怎么才能了结,在想阿妍究竟还能不能再一次宽恕自己。出于我的意料之外,阿妍并没有追进来跟我唠叨这件事,她甚至没有做出应该有的激烈反应。我们陷入在一种不战不和的状态中,这正是我希望的。阿妍只是不理睬我,仍然是留在了客厅里。这一夜,她就这么一直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
     
     第二天上午,我还在床上躺着,两名公安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是昨天在派出所时见过的,我认识,另一个没见过,这个人很不友好,自始至终都板着脸。他们进来以后,让我立刻穿上衣服,然后牙也不让刷,脸也不让洗,就在阿妍的眼皮底下把我带走了。
     
     我又一次被带到了派出所,到了那里,公安人员才很严肃地对我宣布,说我涉嫌强奸,现在已被正式拘留。我感到莫名其妙,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派出所的人与昨天的态度已经完全不一样,他们一个个铁青着脸,对我的任何提问都不予理睬。有一段时间,我被孤伶伶地扔在一间空房间里,半天也没人来过问我的事情。渐渐地我终于弄清楚了原因,原来琴把我告了,告我强奸了她。我第一反应是这件事太可笑了,这简直是有些荒唐。但是很快就发现这事除了可笑和荒唐之外,还真有那么一点麻烦,因为我突然发现在琴的背后,有老
     
     鞠在为她撑腰。
     
     老鞠要说也是我老四的朋友,一个人只要是做生意,就不可能不结交一些这样的朋友,税务局的,工商局的,防疫站的,电信局的,自来水公司的,煤气公司的,反正大家都是那种互相利用的关系。老鞠在区法院工作,虽然只是一个副科级的小干事,平时看上去文乎乎的,却是个很有能耐的人,整起人来绝不含糊。他不知怎么看中了琴,当时就对琴有意思,想吊她的膀子。我知道法院的人是得罪不起的,便告诫琴无论如何不能把我们的关系说出去。她是否能看上老鞠是另外一回事,男人都是容易嫉妒的,我不愿意让老鞠因为我和她的关系,找那种不必要的麻烦。
     
     琴在一开始根本看不上老鞠。她当然是喜欢年轻的,当然是喜欢有钱的,老鞠既不年轻,也没什么钱,而且还有个很凶悍的老婆。从我店里离开以后,琴在外面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成了老鞠的情妇。这老鞠对琴倒真是一往情深,和琴好上了以后,老婆跟他死闹活闹,闹到最后真把婚给离了。老鞠这一离婚,琴也就死心踏地准备嫁给他。
     
     本来我没有什么必要再去招惹琴,说老实话,我跟她也谈不上什么旧情不断。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不过是有一天偶然在路上遇到了,琴问起了小鱼,说这丫头现在成了你的儿媳妇,那你不是成了扒灰的老公公了。她说话一向是这样口无遮拦。我们聊了一会,她主动说起了自己的近况,又让我去她那里去看看。老鞠为她借了一套房子,到城市里来已经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有了自己单独的住处,自我感觉混得很不错,一定要我就她的房子发表意见,又问我最近有没有结交什么新的女人,她根本不相信我对阿妍会那么忠诚。
     
     我说:“老四已经不是过去的老四了。”
     
     琴说:“怎么个不是法,老四总不会变成老五吧,你难道和小鱼就一点事没有?”
     
     “我可以发誓。”
     
     “成天在你眼皮底下打转,你就真的那么老实,就真的那么乖。”
     
     “我还就是那么乖。”
     
     “谁信,是猫还有不吃鱼的?”
     
     琴说她只要一结婚,便搬到老鞠的新房子去住。琴说老鞠现在是一心想娶她。然后我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人常常在这时候,就忍不住要犯错误。我觉得琴也有此意,要不然,她不会主动喊我去她的住处。有些事是明摆着的,毕竟过去已经有过那种交往,这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我觉得在当时的情景之下,没有一点表示才不正常呢。
     
     琴半推半就地对我说:“你难道不怕老鞠知道,老鞠可是个大醋坛子。”
     
     她要是不这么说倒也罢了,越是这么说,我还越不在乎。我说老鞠知道了又怎么样,就算是排队,他也是排在后面。我老四才不服这口鸟气,想老鞠算什么,他算个狗屁,也不过是平时在我这蹭吃蹭喝罢了,而且我也知道,琴并不是真的与老鞠好得不得了。她要真是对老鞠爱得死去活来,我们根本就不会那做。
     
     我说:“老鞠要是知道了,他应该高兴才对。”
     
     “凭什么高兴。”
     
     “人家都说两个人关系好,好得穿一条裤子,我们是两人穿同一双鞋,同穿一双破鞋,这多有意思。”
     
     琴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知道琴不会把这事告诉老鞠,她确实是一直都瞒着他,因为这件事说出去,对她没有一点好处。琴既然已经准备嫁给他,她就不可能把真相告诉老鞠。本来这种一锤子买卖,自然是完了也就完了,我们两个人都不会把这事传开出去,她不想让老鞠知道,我不想让阿妍知道。
     
     但是那天我刚刚前脚离开派出所,又哭又闹的琴突然改变了保守秘密的主意,她打电话把老鞠喊来了,把我们的事情,前前后后一古脑都兜了出来。她向老鞠哭诉了一大通,仿佛是白毛女控诉黄世仁,把我老四说得一无是处,把我描述成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人。琴到这时候,祸反正闯出去了,赖也赖不了,也顾不上老鞠知道真相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会不再和她结婚。到了这一步,她只能是豁出去了。
     
     老鞠恨得咬牙切齿,当即就表态,说绝不会饶过我。
     
     “恶有恶报,他跑不了的,”老鞠对琴发起了毒誓,“老子这次非要他好看不可,非要让他好好地吃些苦头。”
     
     老鞠和派出所上上下下的人都认识,他这一介入,情况立刻发生了变化。我被带到了审讯室,他们对我进行了突击审讯,逼着我交待强奸的详细过程。我做梦也没想到还会来这一手,抵死也不肯承认。他们说根据琴的检举揭发,说在多年以前,就强奸过她,在当时这属于利用职权强奸。最近,又利用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再次强奸了她,这属于胁迫逼奸。琴检举说我在前不久的短短一个星期里,强奸了她三次,而且其中有一次,是连续做了两次。他们让我老实交待,是不是真有这事,我说没有,根本就不可能有。他们说,怎么会没有,不要以为事情过去好多年了,最近的这件事也过去快两个月了,你就可以抵赖,要知道这种事是抵赖不了的。
     
     我想不到他们会这么轻信琴的话,坚决不承认是强奸,我说既然真像她说的那样,为什么不早点告我。再说什么一个星期里三次,什么做了两次,我都这岁数了,哪有这个能耐。我说一共就那么一次,那次是在她的住处,她愿意的,我不说她主动我就不错了。我说大家都愿意,怎么能叫作强奸。他们说,是不是强奸,不能你说了算。单位领导把手底下的女人占有了,这叫什么,这叫利用职权。你掌握过去与她有过关系的把柄,又一次胁迫她,这也是强奸。告诉你,凡是违背妇女意志的性行为,都叫强奸,连老婆不愿意,硬搞,这还叫婚内强奸呢。老师弄学生,领导弄群众,上级弄下级,只要女的不愿意,这都是强奸。琴以前是不是在你手底下做事,你是不是她的老板,你不是是威胁过她。
     
     我愤愤不平地说:“按照你们这种不讲理的说法,我强奸过的女人也太多了。”
     
     他们于是问我究竟跟多少个女人发生过关系,他们说你老实交待,琴可是什么都检举了,说你这人坏得很。他们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一打的女人睡过觉了。我故意装作不明白,很严肃地问一打是多少,他们说是十二个。
     
     我便一本正经地说:“十二个肯定不止,那肯定不止一打了。”
     
     我玩世不恭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他们。他们勃然大怒,说你果然是个臭流氓,一看你就不是个东西,一看你就是个无赖。你们这些道德败坏的小老板,自以为有了几个破钱,就可以无法无天,就可以想怎么玩女人就怎么玩女人。说老实话,我并不想惹他们生气,知道这些吃公家饭的人是得罪不起的,我说你们好好地想想,琴说我是强奸,那你们问问她,她若是个正派的好女人,我又是怎么得性病的,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怎么会有这种毛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琴这么做,是老鞠在后面撑腰。我当时只是想,只要稍稍动些脑子,就知道琴是在瞎说八道,就知道她是在陷害我。天知道琴这些年是怎么堕落的,我不过是玩了一次火,便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我觉得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琴这女人真是疯了,坑了我,竟然还会这么丧心病狂。
     
     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听我说,一定要逼着我承认是强奸。他们说像你这样有前科的人,当年根本就不应该从监狱里放出来。他们说把你这样的人,从牢里放出来,是给老百姓增加祸害,是给社会增加不稳定因素。我当时真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恨我,为什么这么蔑视我,说到后来,我只能不理睬他们了,因为我觉得这已经不是在审讯,而是有意要栽赃陷害,硬把我往绝路上逼。他们看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便威胁说,你要是真不交待,我们也有办法对付你,到时候你不要怪我们不客气,怪我们不讲道理。
     
     到晚上,换了几个联防队员模样的人进来,这些人进了审讯室,门一关就动手,不分青红皂白,又是扇我的耳光,又是踢我的肚子。我说人民警察怎么可以打人,他们说我们是联防队员,我们不是人民警察,打了你也是白打。我老四怎么可能白白挨打,我老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立刻奋起反抗,立刻拉开架式,跟他们对打。说老实话,真是对打,凭我身上的功夫,打他们三个四个也不是问题。那帮人手上有电警棍,他们用电警棍电我,电得我在原地乱蹦乱跳。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家伙十分歹毒,故意用噼啪作响的电警棍对我的那个地方捅,害得我在小小的审讯室里到处跑,也顾不上是不是丢人,扯开了喉咙喊起来。
     
     那时候,想不老实也不行了。那时候,我老四真是彻底地栽了。我再也不是什么英雄,我成了地地道道的狗熊。要说打架,老四从来不会吃亏,可是现在我只能自认倒霉。我知道如果继续反抗,自己恐怕日后做男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被送到拘留所关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没人审讯,甚至根本就没人过问我的事情。那时候,我终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终于知道老鞠的厉害。半个月以后,老鞠来看我了,我们在审讯室见了面。因为旁边没有别人,老鞠开门见山,竟然公开地威胁我,他说老四,你知道我可以怎么收拾你,我可以把你玩过的那些女人都找到,让她们联名告你,然后判你一个流氓罪,让你再坐上几年牢。
     
     没想到他会这么赤裸裸地在拘留所里威胁我。他就这样公开跟我叫板,丝毫也不掩盖他对我的仇恨。我想自己完全可以反过来告他陷害,但是我知道自己没有证据,而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个饭馆的小老板,怎么会是一个法律工作者的对手。老鞠年龄大约与我差不多了,已经开始秃顶,头顶上贼亮贼亮的,穿着一身不是很讲究的西装,一边说话,一边用手不停地拉领带,紫红色的领带好像有些卡脖子,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我知道老鞠是说到就可以做到,我知道不仅仅是吓唬我,他显然有这样的能耐,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曾不止一次听他吹嘘过这方面的本事。面对他的趾高气扬,我假装服软,很诚恳地说:
     
     “老鞠,我们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翻脸反目到这种程度吧。”
     
     “谁跟你为了一个女人?”
     
     “为了琴,不值得。”
     
     “你不要瞎说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
     
     老鞠没想到我在这时候,竟然还敢用这样的话调侃他。
     
     “为这样的一个女人,真不值得!”
     
     “不要瞎扯好不好。”
     
     “谁瞎扯了,我想,琴肯定也把性病传染给你了,所以你会这么恨我!”
     
     老鞠用仇恨的眼光看着我。
     
     “你不应该恨我,老鞠,你应该恨琴,你真应该恨她,”我说着说着,竟然有些自鸣得意起来,老四已经憋了半个月,没和任何人说过话,既然有这么个说话的机会,我得痛痛快快地再说几句,“毫无疑问,这女人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这女人把我们都给坑了,我们都是受害者,你不应该帮着她。你给我说句老实话,是不是也得病了,是不是那里很不舒服,痒得难受,我告诉你,得赶快治疗,赶快去看医生。”
     
     正说着,有人进来了,我们的谈话已不可能再进行下去。老鞠脸色铁青,咬紧了嘴唇,我立刻想到自己会为这次谈话付出惨重代价,那时候也顾不上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头掉了,不过是碗大的一个疤,我才不会为这种事后悔。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我老四是那种宁折不弯的脾气,宁愿为自己做错的事情,接受任何惩罚,也不愿意让老鞠骑在脖子上拉屎。说老实话,我根本就没把这什么老鞠放在心上。他爱怎么整我就怎么整好了,当时我心里最难受的是觉得对不住阿妍,为了阿妍,我接受什么样的惩罚都不过分。不用说再坐几年牢,就是把我拉出去毙了,只要阿妍她觉得解恨,我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在看守所一天只吃两顿饭,因为没人提审,我一天到晚除了坐在那反省,没别的事可做。好像已经被人忘记了,好像一个没用的废物,被随手被扔进了垃圾箱,我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坐在那里发怔,仿佛闭关修炼打坐一样,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成了一座石像。看守所里人满为患,每一个号子里都塞得满满的,不要说是躺下来,就是坐在那里都嫌拥挤。我不跟任何人交谈,号子里晃过来晃过去的犯人,与我仿佛没有任何关系。我沉浸在回忆中,那时候真是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想到阿妍,我开始无数次地想她这时候正在干什么,想我们刚开始相爱的那段美好时光,想我们狼狈不堪的初夜,想自己最初的背叛,想这么多年来经过的风风雨雨。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插队当知青的时候,阿妍已经回城了,我孤伶伶地留在农村,朝思暮想,对未来的前景感到一片渺茫。那一段日子正是刻骨铭心,那一段日子正是太值得怀念了,当时不要说不会料到自己日后会一次次背叛阿妍,就连一丝一毫对阿妍不忠实的念头也不敢有。
     
     一个多月以后,看守人员突然把我带到了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以后,用不耐烦的口气,宣布了一个让我吃惊的消息。他们说,你现在可以离开了,想去什么地方,就去地方吧。我感到非常意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就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抓进来一样,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又把我释放了。我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又重新恢复了自由。他们竟然用一种近乎开玩笑的口吻,告诉我释放的理由。他们说不是因为我无罪,而是看守所的犯人实在太多了。他们让我明白,我老四所以被释放,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是捡了个大便宜,是躲过了应受的惩罚。他们说我这种人放出去也是祸害,放出去了,迟早还会回来。他们让我在一些文件上签字,然后让我换衣服,然后就把我带到看守所的大门外面。
     
     阿妍正在那里等我,她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样子,也不说话,一脸悲伤和忧郁。看守人员将我交给阿妍,扭头走了,沉重的大铁门哐的一声被带上,撞击声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我当时胡子拉碴,剃着一个犯人头,缓缓地走到阿妍面前。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就这么默默无言地相对,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刚看到她的时候,我真是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我知道自己突然被释放,肯定是有原因的,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会有原因,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在看守所里枯坐之际,我曾为阿妍对我的不闻不问感到悲哀,那时候,你的感觉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你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你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可是你多多少少还会有那么一点不死心。我们毕竟夫妻一场,我们曾经是那么恩爱。好在眼前的一切,已充分说
     
     明了我对阿妍还是有误会,因为从她的目光中,我并没有看到太多的怨恨,或者说就算是有些怨恨,她也仍然是过去那个宽宏大量的阿妍。我的良心正在遭受深深的谴责,我看到的是她眼里的悲伤。真是太对不住阿妍了,我感到无地自容。当时我还在想,即使你又犯了不能原谅的错误,她最终还是原谅了你,这就是阿妍,这就是那个与你相伴了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一时间,我对阿妍充满的悔意,发现自己比过去更爱她,更渴望得到她的宽恕。我真希望她能狠狠地惩罚我,就像收拾一个犯错误的孩子那样,冲过来打也好,骂也好,无论她怎么对待我,我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但是,她只是一声不吭。这让我感到很难受,不仅难受,而且很快就开始感到别扭。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她表示道歉,直截了当地说一声对不起,痛哭流涕地表示悔过,都不是我老四所擅长。她显然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话已经在嘴边了,好像就是说不出口。她的脸憋得红红的:
     
     “老四,我们恐怕要很好地谈一下――”
     
     说完了这句话以后,却一直没有下文。这时候,我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小面包车。我认识那车,那是派出所的车。让我老四感到惊奇的,不是认出了那辆车,而是看到老鞠也神气活现地坐在车里面。
     
     我们直接去了派出所,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我这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不知道老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说过,自己并不在乎老鞠,但是嘴上说不在乎,并不意味着我真是一点都不怕他。事实上,我知道老鞠这人很不好对付,如果要说我老四内心其实有点怕他,也真不能算错。说老实话,我一路都在担心,不知道老鞠对阿妍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阿妍内心此时究竟在想什么。终于到了目的地,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我才知道是要和琴签订协议。原来琴已经撤销了对我的强奸起诉,也就是说,她不准备告我了,条件是我不仅要赔礼道歉,还必须做出相应的经济赔偿。现在,办公室里就只有我和阿妍,我粗粗地看了一眼那份草拟好的协议,立刻指出是我导致琴患上性病这一条,明显不符合事实,实际情况应该是恰恰相反。
     
     阿妍不耐烦地说:“不要说那么多话了,你就签字吧!”
     
     “我不可能在这玩意上签字。”
     
     阿妍的脸涨红了。
     
     我继续重申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上面签字的理由。
     
     阿妍说:“先签了字再说,好不好!”
     
     我强调自己是受害者,我显然是被诬陷的。也许大家都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也许这就是背后协商的最终结果,但是却忽视了当事者本人的意愿,没有认真地想一想我老四是否可以接受。我告诉阿妍,她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她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我不可能在这么一张胡说八道的协议上签字,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不平等的协议。阿妍有些绝望,她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呆呆地看着我。这时候,一名派出所的人推门进来,问我们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告诉我们琴已经到了,如果已准备好,大家马上就见面,把这件事尽快解决掉。阿妍连忙要求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派出所的人不乐意地说,快一点,这种事你们早就应该商量好的,反正就这么回事了,早签好早回家。
     
     等到那人退出去,阿妍用商量的口吻问我,可以不可由她代签。
     
     阿妍说:“我回去跟你慢慢地解释好不好?”
     
     “阿妍,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老鞠这个狗日的威胁你,”我不明白阿妍为什么会这么急着要签字,外面已经能听见人声,好像琴已经到门口了,阿妍显得非常慌张,脸色由红转白,变得十分苍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仍然愤愤不平地说着,“我告诉你,就是去坐牢,我也不会低这个头的,你怕什么?”
     
     “那我只能对你说实话了。老四,没有人威胁我,情况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真实的情况是,真实的情况就是,就是那女人的病确确实实和你有关。”
     
     “这不可能,你不要听她的鬼话。”
     
     “她没说错,她说的是真话。”
     
     “怎么可能是真话?”
     
     “是真话。老四,怎么跟你说呢,我只能告诉你事实就是这样,说到底还是我不好,都怪我。老四,这件事是我不好。”
     
     阿妍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来。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现在必须抓紧时间,把事情的真相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她怔了一下,突然说出一个让人做梦也不可能想到的事实真相。虽然说出真相很困难,这种事情实在难于启口,虽然这时候谈这些很尴尬,时间地点都不合适,但是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她已经无路可退。阿妍终于把真相告诉了我,她说琴的性病,确实是我老四传染给她的,而我的病源却又是从阿妍那里传染来的。就仿佛市场上的商品传销一样,我是琴的上家,阿妍是我的上家,在阿妍的前面,还有一个上家,一环紧扣着一环,一个接着一个。这完全是一个让人难堪并且难以接受的事实真相。也就是说,确实是我怨枉了琴。也就是说,是阿妍红杏出墙,背着我和别的男人有染,是别的男人让阿妍得了病,然后这病又传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老鞠下了一个套。我不相信真相会是这样,不相信阿妍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这更像是电视剧中常见的一个情节,在黑社会的压迫下,阿妍为了将拯救我,为了拯救她心爱的丈夫,不惜牺牲了自己的名声。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火柴划着时燃起的火苗,嚓的一下亮起来,很快又熄灭了。紧接着便出现了第二个反应,彻底地否定了前面的那个反应,因为第一个反应太天真太浪漫,十分容易地就被推翻。没有一个女人会这么傻,傻到了硬要往自己的身上栽赃,傻到了硬要用屎往自己的脸上抹。我知道阿妍的性格,在这些原则性的问题上,她我老四一样,绝对是宁折不弯,她绝对不会低下自己的头。阿妍并不是谁逼迫她便可能就范的女人。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出了这件事以后,阿妍一直避免和我正面接触。当我试图躲避她的时候,她其实也在躲避我。我突然想到了阿妍的种种可疑之处。有很多事情,你平时只是没有去想,你没有认真去想,一想就突然全明白了,一想就真相大白。很显然,阿妍没有说谎,并不是在演戏,她和我一样,不是个好演员,那种高难度的角色绝对演不了。
     
     我没有时间继续深思下去。脑子里本来就乱,现在又仿佛有人用剪刀伸进去绞了一下,所有的头绪都变得杂乱无章。派出所的人领着琴推门进来了,一下子跟着进来了好几个人,原来空荡荡的办公室开始变得人声嘈杂。这时候,我正陷在极度的慌乱之中,突然看到琴板着脸,正对我怒目而视,两个大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派出所的人让我们坐下,因为根本就没有几张椅子,事实上我们只好还是站在那里。我听见老鞠和一个人正说着什么,热烈地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眼前乱哄哄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派出所的人过来看笑话,大家好像都是闲着没事,都跑来看热闹了,他们进进出出,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接下来,有人把那份协议念了一遍,然后就是问当事人还有没有什么补充意见,然后就是双方签字,先是琴签,她签好了,轮到我签,我签完了,就听见琴咬牙切齿地说:
     
     “姓蔡的,你这个臭流氓,我真想给你一个耳光。”
     
     我茫然地看着她,真心地希望她能在这时候给我一个耳光。
     
     琴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她并没有真的打,我仿佛听见空气中有扇过耳光的回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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