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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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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确很认真地启开第五瓶啤酒的盖子。
     
       我说:“你真自在。我羡慕的人不多,可我还是觉得你挺自在。我这样说不是为了让你得意,是提醒你仔仔细细留意一下周围的生活。也许你忽略了某种你想都不敢想的体验,比如说和小艾正式结婚,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反正我是有点儿厌倦了,只是没有条件。”
     
       “你的老姑娘看上去不是挺不错嘛。你要是过那种生活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实际你骨子里跟我也差不多。不过,有一点你可能理解错了,像小艾这样的姑娘除非给逼得走投无路,否则,她可不会把命运放在我身上押宝。我太靠不住,连我有时都不太相信自己。我时常扪心自问,我是谁,明天还有可能有这样的生活吗?”
     
       “你真操蛋,是犯傻还是真不明白?从来就没渴望过?”
     
       “嘁,只有一种生活才是真实的,就是现在的生活。”
     
       “你美吧,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人是比较贱的动物,他之所以比其他动物显得聪明,并不在于他能控制别的动物,使人类繁衍兴旺的原动力是他们太能自己欺骗自己。他们把一切设计得天衣无缝,其实不过都是自己蒙自己。他们偷窥自己,也偷窥其他动物,然后找到自己的平衡点。我明白你那种下流的快乐方式,我也喜欢,可我做不到,从这点上看,我好像比你聪明点儿。实际呢?得,我不说了,没劲。”
     
       “何必那么累,你能做到说瞎话不动声色,才能从地球这个作坊出徒。反正我也不想混个大师级的白话蛋。要说咱俩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只是用劲不太相同。好的梦想和坏的梦想……这么说吧,凡是梦想一概与我无缘。就这样走来走去真不错,还指望什么呐。”
     
       “还是应该过种正常的生活,和在大马路上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奔食的一样,我也得为别人负点儿责。我常常这样想,所以我也老想试试。”
     
       “操,你真奇怪,不跟你臭嚼了。”
     
       “文惠在郊区帮我找了一个小学教师的差事,都说好了……哎哎,你别呛着,瞪什么眼。我准备后天去那里看看。说老实话,我对城市的生活多多少少有点儿厌倦了。”
     
       金月亮赶忙用手捂住嘴,雪白的啤酒沫子从指头缝里往外汹涌澎湃,弄得他满脸都是,脏极了。月亮他当然不晓得我在家赋闲的苦衷。我不愿解释,也不想再听他瞎嘚啵,找了个辙,就这样把话岔了过去。
     
       这酒喝了有四个多钟头,其间月亮还打发我下楼拎回一瓶二锅头,也在不知不觉中给灌了。我有点儿热血沸腾,觉得自己挺屈才,脑袋一大,把世界看得很渺小。我没醉,只是有点儿牛,弄不明白为何满世界遭人挤兑,咱就不兴挤兑挤兑别人。金月亮脸红得像只蒸出来的大虾,也一通帮着我喊屈。他看上去是美极了的幸福挣扎的表情,深深感动着我,让我感到他是对的、幸福的,能给人以信赖的。
     
       我没找到问题的答案。对于一个成熟的人来说,挤兑别人并非简单骂骂咧咧、弄点儿猫尿犯犯乍,而是该找些荣誉装潢一下门面,玩同类于股掌之上,做一沉痛的悲天悯人的表情,听着大伙儿叫好。是这样吗?我问月亮。
     
       金月亮说:“你对生活的深刻剖析快赶上我了。”
     
       我清楚他的用意,可还是高兴地接受了。打小我就渴望有个正经的机会谦虚一下,比方说,你往高处一站,满脸微笑做投降状,念念有词说不行不行,说不合适受之有愧,可你实际巴不得这样,嘴里却不承认,偏说这是大家给你的厚爱。你是不情愿的,只是无意中做了点儿有益于人民的小事,便被大家寻死觅活地关注,死乞白赖簇拥着。你打心眼里高兴,嘴里却还是说“高处不胜寒”。
     
       金月亮问我在富贵乡里和谁神交呢?
     
       我说和你妹妹。他像真的一样很痛苦,我才想起他确实有个妹妹叫阳阳来的,反正我越解释越没劲,怔了半晌,我说我很后悔刚才的直率。我被自己逗乐了。他骂我乱伦,下不为例,不然的话把文惠劫持到红灯区去。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那点儿怯弱的兽性,不知为什么,我又有点儿难过,说他怯弱的兽性,是指他凡是在任何场合犯乍都和我儿时豢养的一对红眼兔子的性行为极为相似,胆怯而又不管不顾。闹不清他是怎样把这种操蛋的个性修练得如此炉火纯青。他闪着两只极亮的小圆眼睛,特别不满我的修辞,并趁机摔碎了一个酒瓶子。
     
       “我是出于纯粹的沮丧。”他向我解释道。
     
       “该收摊了。”
     
       我们已经持续了六个多钟头了。金月亮穿好衣服,说大后天一定陪我去黑庄乡。他还差不多很诚恳地称赞一番我的本分。我说你又在骂我。
     
       很晚了,我醉眼惺忪。看他也够呛,不要犯在交警手里,让他住在我这里。他不干,说又搭上个主儿,还冲我亮了亮金光闪闪的铜钥匙,而后他吹着响亮的口哨咚咚下楼去了。我看了一眼床头上的表,快到凌晨两点了。也许,这个时候,警察都睡了。
     
       月亮摩托车的轰鸣声,一定让全楼的居民都在低声诅咒我早点儿完蛋。
     
       不到两个小时,老月亮又转了回来,手腕上带着伤,发黑的血已经凝固,像几条蚯蚓趴在那儿。我有点儿不安。他一反横冲直撞的劲,甚至有点儿细腻,先是到厨房一通冲冼,回来后告诉我他刚才险些把小命搭上,做个风流鬼。我不希望他给我找麻烦,虽然很不情愿,还是耐心帮他敷上创可贴。一抬头,心像给什么锐器扎了一下,见他六神无主,热泪盈眶。他对我说他不该动真情,可那婊子居然锁着门不让他进屋。他又说对不起小艾,不该轻易离开她……
     
       金月亮抽疯似的折腾一溜够,又用那可怕的一本正经的态度凝视着我,好久默默不语。我心里直犯怵,也有点儿累了,劝他睡觉,明儿该干嘛干嘛去。“你甭想睡,我烦着呢,这股火没泄我绝对睡不着。要不咱俩上街转转去!”他急赤白脸,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我欠他的。等他情绪好了些后,问我是牛色闷着,还是压根儿就性冷漠?我不知怎么跟他切入话题,反正是呵呵笑了。我说他饱经****的沧桑,磨练出不屈不挠的驴性,从一开始我就望尘莫及。他听了不但不急反而还很得意。他情绪稳定后,喝了瓶啤酒。这时我觉得月亮让我反感。我问他那婊子是谁,让她爷们儿追了几站?
     
       “别操蛋了,手是我自己弄破的,她不给开门,又换了把新锁,我没弄开,结果倒把我腕子给划破了。一说你也许知道,她丈夫就是王子和的同事,那个倒霉的美编,就是因为她我才跟小艾有些生分。我当时没想那么快就得手了。她真是个美人儿。我砸了半天门没开,听到有个男的喊,我就跑了。”他显出伤心的样子。“听那声音不是她男人。”
     
       金月亮意犹未尽,满怀深情,可给我的印象特别假模假式。我把灯关了,让他老实睡会儿。他又把灯打开,挺痛苦地望着我,看着这孙子火烧火燎,我生出莫名其妙的心疼。他毕竟是个五尺男儿。他起身坐在我的破沙发上,半真半假陷入了沉思,就像他踩估我一样,这番作态也是在我这个单身男人面前找点儿平衡。我特能理解一个人无着无落时所迸发的那种傻里傻气的激情。
     
       他说:“聊会儿吧,我跟男的一屋睡不着觉。”
     
       “那是你闲的,不困。”
     
       “不是,我琢磨现在的女人怎么都那么水性杨花,你觉得我这人见到姑娘跟苍蝇似的围着嗡嗡个不停?实际我相当投入,跟谁都是真的。你说这有错吗?”
     
       “十足的混蛋逻辑。”
     
       “得了,你逮个傻文惠就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男人,好像是忠心耿耿,可谁敢说你骨子里就不那么堕落。实说吧,你是我朋友中最实在的或者说是最不错的哥们儿,但要是把小艾放在你床上我照样不放心。我是操蛋,可我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我不会去强奸哪个姑娘。不过我直率,我告诉我喜欢的任何一个妞儿我想要她,这和花钱找女人不一样。我充满人性挑逗生活,说明我热爱生活。再说你那个文惠吧……”
     
       “******妈,你再说文惠我真和你翻车!”
     
       “你随便,再见到文惠我认她做干妈。”
     
       我们乐了,声音很大。夜很深,小小房间显得异常空旷。四目凝视,不知月亮是怎样想的,反正我确实感到巨大的失落,一下跌到凝重的肃穆气氛里。我没想改变这种情绪,盯着他,这样一来弄得我们俩都有些难为情。我们现在是一对空虚到家的难兄难弟,我知道金月亮用不了多一会儿就能轻松地从思想的墓穴中走出去,过起他那充满动作的生活。可现在,他仿佛受到感染,恬静地陷在沙发里,目光全没往日的透人的光束,显得很虚无,像是罩上一层迷蒙的雾。
     
       我问他在想什么。
     
       “我都快把你忘了。我想起那位进行永久性欺骗的艺术大师毕加索。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有爱是重要的。人们为了使金翅雀唱起歌来更动听,便把它们的眼睛弄瞎,对画家也不妨这样做。可他自己是个充满****的老家伙。我的确有些费解,所谓的艺术究竟是不是一个骗局?按照我自己的理解,差不多就是那样,当我感到委屈孤单和压抑的时候,开始进行的思索,并不快活,可那些低俗的行为、劣等的酒精,却常给我最大的动力。这是为什么?”
     
       “那是我们素质不行,不能还其艺术哲学的真面目。”
     
       “****,哪有那么多讲究,只要快活,就是最好的感受。谁能真正理解拉斐尔和提香?真正的个人主义者最能假借民众的名义,现在的冒牌艺术家全是这号人。我自己封我自己,看上去挺傻的,可干嘛非得让别人叫好。找不着太合适的比喻,就像演艺界那帮忸怩作态的歌星,让虚幻的荣誉折腾得五迷三道。”
     
       “你别这样,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目的,你不愿意那是你的事。”
     
       “我们说的是两码事,讲的不是追求和事业吗。”
     
       “你得不到或是反感的都没劲?”
     
       “差矣,我从来没感到没劲。只要一股劲的冲动,我就感到很给情绪。真正的没劲是你老细琢磨,凡事要是仔细琢磨可就没意思了。别聊这个,太累,只有纯洁的傻瓜才把我们小时玩的游戏拿出来当真。我承认我实际是另一种形式的懒惰,纯朴和直率都不用脑子,骗自己还不欠良心账。这是十足的寄生,至少是思想和追求的寄生,没有自己的玩艺儿。”
     
       我说:“你的玩艺儿是什么?难道到老了都跑来跑去像条公狗一样到处冲动?”
     
       金月亮说:“别以为这有什么不好,只要能跑动,只要有****,我所害怕的正是许多人追求的,大多数人醒着的时刻,忙忙碌碌编织希望的网,睡梦中收获白天被警察和理智保卫的果实。这个骗局从五千年前就开始了。”
     
       “但你也没成正果。”
     
       “我情愿做个花和尚,我想你也差不多吧。你不断向我兜售你追求闲适,可我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我顶厌恶世界观充满矛盾的人,我读了你借我那本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真有做爱般的淋漓尽至。老实说,我也喜欢主人公莫利亚克,地道,干嘛不冲动呐,只有在最强烈的欢乐面前,世界才会匍匐在你的脚下,反过来你不过是一只自以为是的蚂蚁。我感到难堪时也是我真正发现我是一个人时,温情脉脉的,所干的一切都是那么平庸……”
     
       月亮好像没睡,我一觉醒来时他已经走了。我在屋里没听见什么动静,有许多纷乱如麻的念头萦绕脑际。我想摆脱它,便给王子和拨个电话,转弯抹角问了问那个美编。子和却讲人家两口子在杂志社有口皆碑,一直就跟度蜜月似的。
     
       王子和问我找那美编有什么事,最近他出差去了。我岔开话,聊起自己还在家忍着。他告诉我有个哥们儿在S部抓到一大笔赞助,准备筹拍一部S体裁的电视剧,估计得跟组三四个月,问我有没有兴趣,反正能挣点儿辛苦钱,养活自己呗。我有点儿二愣,电话断了,我也没接着拨,心想等小教的事踏实下来再跟子和联系。真真感到百无聊赖,跟拍电视剧这帮人混混也许挺够味。
     
       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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