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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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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试回来,老远看见石榴儿在桃园边站着,臂弯里挽着篮子。看我们走近,她脸上带着笑迎过来。
     
       杨店今天杀猪,我去买了两块猪血,慰劳你们。
     
       是不是想我了?——不知为什么,今天我特别想和她开开玩笑,这样的涮话,我从没对她说过。
     
       你迟早不是要回城吗?谁想谁呀!
     
       一转脸,我看见石榴儿眼圈红了。这让我很意外,没想到这个笑模悠悠的女孩还会这么脆弱。
     
       鲁新华笑着说,瞧你个曾安,把人家说哭了吧。没事儿,眼下我们还走不了,还得让你这饲养员天天喂着,喂不肥不走。
     
       房东郭三叔家的院子没有院墙,坐在院里能看到村外的田野。平畴阡陌,麦浪起伏,让人看着有一种依依惜别的留恋。母亲来了。她又遇上院里只有我和石榴两个人。鲁新华说他奶奶病了,前一天回城里去了。所幸的是,这一次石榴在厨房,我在院里,不像上次那样尴尬。
     
       石榴儿端着一个大碗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母亲,她腼腆地笑了一下,阿姨你来了?刚炒的碾转儿,尝尝鲜吧。
     
       我从屋里拿出两把小勺,和母亲一起吃碾转儿。嫩大麦碾成的麦肉,黏黏的,在齿缝间散发着青青的香味。母亲慢慢吃,缓缓咀嚼,脸上肌肉随着咀嚼颤动。
     
       “我知道你在等消息。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把话说得缓和些。吃了半碗碾转儿,我淡淡地说,你不是说村后有绞股蓝吗?
     
       “村北沟边多得很呢。
     
       “我不想在屋里说话。我说,咱们去拔绞股蓝吧。
     
       “咱们采了半篮子绞股蓝,然后坐在沟坎上。
     
       “安,那个宣传队,咱就不去了吧。刚成立,人员乱,水平差。那儿不适合你。
     
       “你呸地啐了一口唾沫。我本来就没瞧上它,不就是一个说唱队嘛!
     
       “我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不让他看出我心里的懊恼。等等吧,马上就有几个大厂要来招工了。
     
       “你转过头,看着我的脸,妈,他们什么理由不要我?
     
       “我伸过一只手,放在你肩上,手指轻轻拍着你的后背。
     
       “安,你一直把鲁新华看成好朋友,恨不得把心扒给人家。可你们公社只有一个指标,你不把他当对手他也是你的对手啊!
     
       “你眼睛里露出迷惑,到这时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三棵松给你的两本乐谱呢?
     
       “鲁新华拿去看了。
     
       “我不是交代过你吗?那上面的曲子只能私下练习,不能上台,不能拿给别人看。莫扎特,舒曼,帕格尼尼……都是封资修,《梁祝》更是大毒草。光是传播毒草这一条,你的政审就完了。
     
       “你是说,鲁新华他检举了我?
     
       “他还揭发你在肖王集参加过武斗。
     
       “我额头上沁出了冷汗。这王八蛋……幸亏他没说我打死了人。为了争一个指标,至于吗?
     
       “什么至于不至于?你走了,他就走不了。他走了,你就走不了。这么明白的事你还想不通?孩儿,不是他卑鄙,是你自己不长心眼儿!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我想让你跟我回城去住一段,你不肯。我知道你怕回去面对同学没法说话。”
     
       送走母亲,我站在鲁新华床前。他的床空空荡荡,床上的东西都拿走了,说是趁便拿回去让家里人拆洗,只留下了毛巾、牙刷和一个掉了瓷的斑斑驳驳的搪瓷茶缸。石榴走进来。看我一个人呆呆站在那儿,她侧过头去看着我的脸。
     
       鲁新华……是不是不回来了?
     
       这狗娘养的!他已经到县宣传队去报到了。
     
       我到供销点去买了一瓶酒,石榴儿出去拿回来几个鸡蛋。她凑在我跟前悄声说,有几个老母鸡在场边小屋里丢蛋,还有不回家的小公鸡,我给你捉一只来。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石榴也喝了一杯。石榴说,想吃豌豆角吗?她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月亮升起来,田野里的风带着扑面的清凉。她像个石榴子儿似的蹦蹦跳跳贴着地面滚动,我紧跟着她往前跑。一进豌豆地,她像只野猫似的躬身钻进去。我跟着她,沿着地垄一直钻到地中央。她趴在豌豆秧上。我也趴下,把鼻子拱在豆秧里,摸索着采摘豌豆角。然后翻过身,仰面朝天咔吧咔吧吃。躺在豆秧上舒舒服服出口长气,闻着豌豆的青气,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的烦恼烟消云散。靠着酒的热力,我把石榴揽过来,把她娇小的身躯狠狠搂在怀里,嘴里不停地骂鲁新华。石榴儿像个软乎乎的肉蛋儿在我胸前滚动。我说,石榴儿,我不走了,我干脆娶了你,在磨房井扎根算了。
     
       “从磨房井回来,我更担心你。我眼前不断晃动着石榴儿那张圆圆的小脸,那两只精明的眼睛。不赶快让你回来,说不定你真会在乡下扎根,变成磨房井郭家的上门女婿。这念头把我折磨得想要发疯。
     
       “隔了一天,我又到乡下去,连拉带哄把你带回城来。在这关键时刻,我必须把话给你讲清楚。
     
       “安,知青户只有你一个人了,用不着再让别人做饭,我看往后你别叫石榴来了。
     
       “石榴儿也说我一个人用不着做饭,不如到她家去吃,又省工,又省柴火、粮食。
     
       “这话让我更加吃惊。到人家家里吃算哪回事儿!我跟你说吧,安,你不能再跟石榴拉拉扯扯了。
     
       “妈!你能不能少操点心?
     
       “你不是想和石榴谈恋爱吧?
     
       “我想和人家谈,人家未必愿意!
     
       “你真想在磨房井扎根?
     
       “磨房井的人对我不错,在那儿扎根有啥不好?
     
       “我气得张口结舌,可又说不清道理,只能压住火气,耐心地看着你的脸。几个大厂就要来招工了,我正在给你想办法。你要有信心,不要泄气。
     
       “你脸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说,妈,你别再为我的事儿到处去求人了。招不招工无所谓。
     
       “我忍不住激动起来,在凳子上拍了一掌。安,你听好了:我决不许你和石榴谈恋爱!在磨房井扎根儿的念头趁早打消!你敢和那女孩发展关系,我就找根绳,吊死在石榴儿家门口。”
     
       母亲的话并没吓住我,是我自己还没拿定主意。那些天,一看见石榴儿,我脑子里就会翻腾起一个念头:如果石榴儿怀孕了,母亲就不能再这么强硬地干涉我,我也就死心塌地了。
     
       磨房井的夜晚是那么美丽。庄稼的气息,草虫的鸣叫,远远近近闪动的星火,村庄里人走动咳嗽的声音……我和石榴躺在庄稼地里。我抚摸着石榴儿的头发,看着她黑暗中闪烁的眼睛……那时候,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磨房井更美的地方了。
     
       “那些天,你把我逼得要疯。我每天晚上往城里跑,半夜过后才回学校。我到处打听消息,托熟人,找门路,像病重的人乱投医一样,不管能不能帮上忙,只要有一点消息,我都会提上东西连夜去拜访。”
     
       母亲面临着又一场争夺战。在第一场争夺战中她败给了我娘,失去了我父亲,她不想在第二场争夺战中被一个乡下女孩夺走儿子。
     
       “在我陷入绝望的时候,一张报纸救了我。
     
       “学习了一整天,下午整晌都在讨论。大家纷纷乱乱站起来,身下的凳子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我才知道学习结束了。走到教室门口,看见刘老师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刚读完上面的文章,准备把它收起来。就在他把报纸翻折过去的一瞬间,一个熟悉的名字映进我眼里。我笑着把报纸借过来,顺手展开。‘地区革委会主任方德胜同志在批林批孔大会上的讲话’。方德胜?大老方!
     
       “太阳西斜,校院里的霞光缩成一个小小的三角,正在退去色彩。从小刘岗到县城是八里路。从县城到南阳,一百一十里。明早六点半有班车。我必须马上进城。”
     
       那一天,我在地里干活(既然没走掉,我还得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去干活,这当然要经历一段难堪的折磨),田野尽头出现一辆吉普车。它沿着乡村土路向村庄驰近,车后拖着一条灰黄色的尾巴。地里人停下手中的活儿,向远处看着那个杂色爬行物。它一直开到村头,穿过桃园,停在郭三叔家场院前。
     
       郭三叔说,小曾,是你妈妈来了吧?
     
       这一次妈妈不但带着叶子,还带着一个男人。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我已经断定他就是那位方伯伯。
     
       这位方伯伯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讨厌,可他的形象也不讨我喜欢。他的和蔼里有一种官僚味,看似厚道的言谈里透出一点虚伪。我尤其不喜欢那种近于严肃的朴素的穿着,制服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四个口袋周周正正,钢笔卡子在左胸口袋上闪光,一副革命干部的标准形象。
     
       幸亏他只在我这儿停留很短时间,说是到临近公社去参加贫下中农斗私批修大会,顺便过来看看我。
     
       方伯伯和叶子先上车,母亲留在后面。
     
       “你觉得方伯伯这个人怎样?
     
       “妈,你是不是打算和这个人结婚?
     
       “他被打倒挨斗的时候,他妻子和他离婚了。
     
       “你的脚在地上打蹭,你垂着眼睛,头随着脚尖转动。然后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妈,为了我,你是不是打算和他做笔交易?
     
       “我正颜厉色地瞪着你。你不能这样说,安!老方在部队就追求我,他一直关心照顾我,为我做过很多事。
     
       “那你是报答他了?
     
       “我眼里涌出了泪水。安,我对自己走过的路从不后悔。”
     
       当我拿到东风厂文艺宣传队的录取通知(我参加了考试,也得到了推荐,我占用了一个可教子女的指标——它的全称应该是可以教育争取的六类人员子女,并非只是凭借了方伯伯的协调。那不过是一支十来人的说唱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东风乌兰牧骑”。演出天津快板、山东柳琴书、三句半、河南坠子,还有我们南阳的大调曲子、三弦书。我的小提琴几乎派不上用场。这对我是件好事,我不但学会了二胡,还学会了扬琴、三弦,筝和琵琶),到公社去办理了各种手续之后,我像鲁新华一样说母亲病了,顺便把被褥带回去拆洗。趁社员们都在地里干活,村里没人,我把行李拴到自行车上。
     
       离开磨房井的时候我没有回头,不知道那个满脸带笑的好哭的女孩儿远远看见我离去的身影会不会哭。过河的时候,我看着船舷外旋转的河水在心里问自己:我们这代人,知道什么是爱情吗?这问题让我笑了。“爱”和“爱情”,这样的字眼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象征,在革命时代是革命的对象,我们革命战士当然应该唾弃它。至于被父母一代人崇拜的那首外国诗人写的、被一位革命烈士翻译成五言绝句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现在看起来,不过是可笑的浪漫。
     
       我又笑了一下。幸亏石榴儿没怀孕,要不,我能利索地走掉吗?
     
       除了牙刷、搪瓷缸(我的搪瓷缸是新的,上面印着“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大红字),鞋刷,木拖鞋,我还在磨房井留下了一个小收音机。里面的电池是新换的。如果他们留一点心,懂得它的收藏价值,把它保存好,现在(或者再过一些年)它就是一个文化名人的逸物,没准儿能到索斯比或是嘉士德去拍一个好价钱。
     
       母亲输掉了人生的第一场战争,可赢得了她人生的第二场战争,这对她是很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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