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47章 (1)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母亲说:“我对自己走过的路从不后悔。”
     
       “我和丁香她妈抬着一捆割下的青麻往塘边走。大路上响起歌声。大家停下手里活儿向村头望。农中学生打着红旗,唱着语录歌,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来。丁香在队伍前面,你在队伍后面。你穿一身绿军装,肩上挎着绿挂包,包盖上绣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像你爸年轻时那样风流潇洒,让我在肖王集女人们面前很是得意,嘴角不由得抿出了笑纹。你跟我回乡下后,为了给你找点事儿干,不让你出去乱跑,我叫丁香把你拉到农中去教宣传队学生排节目。肖姓族里的男娃女娃晚上都聚在咱家院里,跟你学语录歌,跳忠字舞,你教他们唱样板戏。看你在乡下过得挺安心,我心里也踏实多了。
     
       “丁香把红宝书举到脸前,踏着步伐挥动,下、定、决心!学生们齐声接应,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干活的人都停下来。农中红卫兵今天要进北京,参加红卫兵大检阅,你们到各村游行一遍就出发。
     
       “外边那么乱,我不想让你跟他们往外跑。可丁香坚持要你去,她说二十多个学生她一人带不了,你去能帮她照顾照顾,还能领导学生演节目,他们都很服气你。丁香连连向我保证,说在外边一定把你看好,不让你惹是生非,安安全全把你带回家。我笑着逗你,去北京是想找那个姓张的女娃吧?你把眼睛翻了翻,我去接受伟大领袖检阅!除了她,天下没女孩儿了?我拍一下巴掌,对呀!咱们长安千人迷万人爱,叫女孩儿们追着屁股也撵不上。我斜眼看看丁香,我知道丁香对你很好,你三舅、三舅母也很喜欢你,可这么近的亲戚,我不敢随便戳破这层纸。现在你长大了,我说什么话你也不听了,可我还是不能不嘱咐你,到北京去接受伟大领袖检阅,是很光荣的事,你出去别惹事,别往辩论人群里凑,离造反打架的队伍远点。”
     
       其实我们这次进京很不顺利。串联的红卫兵太多,到长辛店,军管会把我们挡下了,说要统一安排分批走。结果,我们这批人没赶上领袖接见。到了天安门广场,只看到环卫工人扫起的鞋子和垃圾,像一座座小山。没赶上领袖接见让我很沮丧。我曾经幻想在这红旗挥舞、人海汹涌的广场上会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碰到那个给我的初恋留下痛苦记忆的女孩。我不会去找她,可我很想在领袖接见的热烈场景里和她相遇,这是和曾经相爱的人重逢的最好的场面。失去了这样的机会,我和她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在北京逛了两天,吃了接待站几顿饭,临走时大家有些惆怅。
     
       回去咋办?别人问见没见到伟大领袖,咱们咋说?我说,当然见到了!汽车、火车,千里迢迢到北京来,不就是为了接受他老人家检阅?虽然没赶上,可咱们在天安门城楼下对着领袖画像宣了誓,也算见到领袖了。我拿出一张报纸。上半版是伟大领袖满面笑容站在城楼上,手扶栏杆,眺望游行队伍。下半版是广场上军帽攒动人山人海的画面。我抖着手里的报纸,谁怀疑,让他看看这张报纸。咱们就在这里边,在这片人头里。丁香把报纸展开,指点给大家看。我觉得张丽娅的面孔就藏在这报纸的哪个角落,她像大海上的泡沫一样向远处飘浮,离我越来越远。在拥挤的返程火车上,她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淡,好像已经飘离了我的视野。原来忘掉一个人只是一转念的工夫,转念间把一件割舍不掉的东西扔掉,人就变得轻松自在,心情开朗了。
     
       回到肖王集,看见自己熟悉的家,我感到从没有过的亲切。跨进大门我大声嚷,娘,看我身上汗毛少了没有?头发掉了几根?娘真的绕着我看了一遍,在我身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到厨房去烧火,给我摊煎饼。叶子偎在我腿边,我和他们说笑,说着说着睡熟了。
     
       我当然没料到这趟进京会给我带来怎样重大的影响,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什么样的色彩。
     
       肖王集的早晨通常是从一阵宏大的音乐声开始的。窗纸刚透亮,人们还在酣睡,各家各户门头上的纸喇叭发出一阵嘶嘶的声音,然后突然响起雄壮的乐曲,当当啦来——登登啦来——洪水般的音乐淹没了农舍,惊醒了田野和村庄。天不明就背着箩头在地里转悠的老人们回到院里,对着年轻人的窗子喊,牤牛娃叫了,快起来吧——老人们把这音乐声说成牤牛娃叫,它是唤醒贪睡人的最好的信号。这强大的信号响起之后,一个声音庄严地从纸喇叭里传出来:县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这是全县人民新的一天开始的标志。村头响起金属的敲击声。生产队长举着铁锤敲打悬挂在井台旁边大树上的炮弹皮。他一边敲一边喊,上工啦——他肩上扛一面旗子,神气活现站在井台边,等待那些肉虫似的身影从各自家里慢慢吞吞走出来。他们凑拢到井台边,拄着锄头,打着呵欠,抽着烟,呱呱咳嗽着,说着笑话,让自己从惺忪的睡意里清醒过来。天空渐渐明亮,队长手里旗子的颜色变得鲜明,人们的面目清晰地显现出来,鼻子眼睛看得分明了。
     
       “几天几夜火车汽车,肯定把你累坏了。广播响了好大一会儿你还没起床,我叫了几遍你也没应声。丁香在院门口喊,安——学生们集合好了,你怎么还不出来呀!我走到床边,拉着你的手,拍着你的脸,安!起来吧,今天不是要给社员们宣讲最新指示吗?
     
       “你揉着眼睛,拉着铁锨,一边往外走,一边系衣服上的扣子。走到井台边,和学生们会合在一起,你才提起了精神。”
     
       “队长拿出红宝书,清清嗓子,提高声音念语录。然后他带领大家齐声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这套早请示仪式做完,队长开始派活儿,男女劳力各打一面旗子向地里走。走到地头坐下,由丁香给大家办田间地头学习班。她掏出一本小书,领我们读老三篇,读完让大家背。小芬的脑子管用,她把《为人民服务》整篇背下来。她是南街肖姓的媳妇,她出风头,北街王姓的女人们不高兴。五菊站起来。她是王大顺的媳妇。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逗号,五十多岁了,逗号,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她把《纪念白求恩》连标点符号一起背下来。小芬站起来唱语录歌。她一边唱一边跳忠字舞,南街的女人们拍着巴掌应和。北街女人不会,她们鼓噪着喊,别跳了!丁香不是要传达从北京带回来的最新指示吗?
     
       “咱们南街占了上风,这里头有你一份功劳,我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很光彩。
     
       “丁香拿出报纸,男人掏出烟袋,女人拿出鞋底、袜底。她给大家念报头上的语录,然后念伟大领袖接见红卫兵。”
     
       我站在一边看着这场面。我看到大顺脸上有一种阴阳怪气的表情。丁香读完伟大领袖接见红卫兵的报道,大顺站起来,乜斜着眼睛说,嘿——丁香,你进了一趟北京,见到他老人家吗?
     
       丁香头也不抬。我们去接受领袖检阅,还能见不到?
     
       他老人家好吗?
     
       丁香把报纸展开。大家看,伟大领袖红光满面,不断向我们招手。他老人家好得很!
     
       大顺把报纸接过去。在哪儿?你们在哪儿?
     
       人太多,你找不到。
     
       大顺把报纸捏在手里抖动,广场这么大,城楼这么远,能看见个鸟!
     
       他这话一出,丁香立刻跳起来问,什么?你说——
     
       我说人这么多,城楼那么远,连个鸟毛也看不见!
     
       乡下人把说话中间夹杂粗话叫“带把儿”。说话带把儿在肖王集是很平常的事,可大顺带的不是时候。他不该在女孩面前带把儿,更不该在这样神圣的事情上带把儿。
     
       丁香甩开巴掌给了大顺一耳光,王大顺!你敢侮辱伟大领袖!
     
       大顺还了丁香一拳。他没明白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我怎么了,我?
     
       丁香跳到田埂上,举起胳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大顺!王大顺侮辱伟大领袖罪该万死!
     
       会场乱起来。农中的红卫兵拥上来想把大顺撂翻,大顺转着身子对付,学生们你一拳我一脚围着他乱打。大顺突然抄起手里铁锨,横眉立眼站在那儿。想武斗!是不是?哪个有种给我过来!咱们个儿顶个儿!
     
       丁香又开始呼口号,学生们跟着呼。
     
       大顺一点也不怯,他跳脚大骂,老子怎么了!谁敢说老子反革命?
     
       你辱骂领袖!
     
       我怎么辱骂领袖?你说!谁听见了?站出来!
     
       在场的人都哑巴了,没人敢把那句话重说一遍。
     
       肖丁香你个政治扒手!说瞎话,欺骗大队文革!欺骗贫下中农!你根本没见着伟大领袖!他老人家接见红卫兵的时候你们还在长辛店!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些话使局面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王大顺很得意,他显示出他这个人并不好惹。他掌握着大队文革会,手里有一支战斗队,姓王的族人即使平时不和睦,这时候也会站出来为他壮声,他们决不会允许王姓家族里真的出了反革命。
     
       你敢污蔑我!打!打她个政治扒手!野心家!
     
       丁香拔腿就跑,农中的学生跟着她飞跑。
     
       丁香被王家人追打,肖家人当然不会袖手旁观。起初人们大声吆喝着吓唬对方,然后舞动手里家伙。他们脸上凶巴巴的,其实并不想真正动手。可一旦家伙对家伙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人们的头脑就开始发热,一股蛮劲儿蹿起来,眼睛里冒出火花。
     
       大顺的步子很大,他一手握着铁锨,一手去抓丁香的头发。丁香像只兔子似的左闪右躲,摇摆着腰肢,做出各种优美的跳跃动作,让我看傻了眼。丁香想往沟对面跳。如果她跳过沟,大顺就不会再追,顶多站在沟坎上发一阵横,骂一阵,表示自己的胜利,事情就可以收场。可是丁香脚下打了一个滑。这不怨她的脚,她的脚没有任何问题,问题是沟岸上的泥土有点松,丁香一用力,它跐了。这样的闪失给大顺造成机会,他没法不去抓她。大顺揪住丁香的衣领,而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我连想也没想就扬起铁锨,没怎么挥舞,它从我手里飞出去。说真的我没想参加这场战斗,没想打谁,我知道自己应当是个局外人。可铁锨在完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像一条蛇似的游出去,发出一声闷响,仿佛点燃了一个潮湿的爆竹,噗的一声……我没看见它是怎样击中对方的。大顺的身影闪了一下,我低头一看,他趴倒在沟边,脸朝下,腮帮歪在泥土里。头上没伤,也没看见流血。
     
       “我想喊,安——你快过来!还没喊出声,你手里的铁锨已经扔出去,把大顺打倒了。我的头轰了一下。我跑过去,拽住你的胳膊发疯似的往村里跑。跑进院子,我把你推进屋,让你站在堂屋中央。我绕着你前后查看了一遍,然后伸出手指在你脑门上点了一下,祸害娃儿!跟你爹一样不安分。这儿哪有你的事儿,你掺和!
     
       “你瞪大眼睛说,你没看见我一直站着没动手?那家伙已经抓住丁香了,他手里掂着家伙!
     
       “幸亏你没伤着,没碰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咋给你爹妈交代?
     
       “这时候我才想起,你的铁锨呢?
     
       “你转头四下看了看。我的头又轰了一下。丢了铁锨是小事,就怕落在北街那些人手里。
     
       “你待在屋里,哪儿也别去,我出去看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那年夏天我还爱你
少女奇遇记
童话人格
夜里两点钟
娇妻如芸
格局见结局(精辟)
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尚书
侦探伽利略
凡心大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