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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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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长安可跟从前不一样了!他知道谁亲谁近了。我天天给他做好吃的也留不住他,每天还是念着回家。小时候算是白疼他了!
     
       “他恋上了一个女孩!丢了魂儿似的,连学习也没心思。
     
       “你娘得意地笑着,孩子长这么俊,女孩不迷他才怪呢!
     
       “春如扭过头瞪大眼睛看着她,他马上要考高中?他才十六岁!
     
       “十六岁怎么了?在乡下,十六岁有的人就有了孩子!
     
       “他不是在乡下!除非不想读书,把他带回去,让他成亲,一辈子守在你身边。
     
       “你娘诧异地瞪着你妈妈,春如,你怎么说这样话呀?孩子是你的,我把他送回来还给你,我可没有霸占他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为一点小事让孩子心里憋闷。
     
       “他受气了,受委屈了?我每天上班下班,还要带叶子,他体谅我吗?我辛辛苦苦伺候他,千方百计讨好他,他每天还跟我撒谎,连一句实话也没有。才进城几天,一身坏毛病还没改掉,就跟人家谈起恋爱来了。我不知道他从小是怎么惯成的!
     
       “你娘眼睛瞪得更大。好啊,春如!照你这么说,是我把你的孩子带坏了,是不是?都是我的罪过,是吧?咱们走吧,文昌!
     
       “走出学校,我说,春如正在气头上,你不应该护着长安。
     
       “你娘站住脚,眼睛炯炯发光。我护的是谁?他是谁的孩子?你个没良心的,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们三口亲!我多余!对不对?
     
       “你这是咋了嘛?连一句话也不让人讲?”
     
       “肖王集离县城四十五里。我担着两只浅筐。一头装着衣服被褥,一头装着粮食。半袋大米,几斤碎米。你娘把锅碗瓢勺塞进去的时候我很不耐烦,几百里路,带这些琐碎玩艺儿!可回到家才知道这东西很有用。公社食堂散了,有这些破玩艺儿,到井台上打一担水,刷洗一下就能做饭吃。”
     
       我想象着父亲担着行囊,娘挽着包袱,走过家乡的田野,出现在熟悉的村路上。阔别两年,又看见了家乡的麦田。开阔,金黄,闪耀着刺眼的白光,像波浪一样涌过来,包围了村庄,在房屋和树影中动荡。家乡的麦田,看一眼就叫人感动。
     
       院里的荒草掩盖了甬路。虽说景象荒凉,站在自家院子里,父亲的心情还是很激动。
     
       “你娘收拾屋子,我铲草。丁香的妈大声喊叫着走过来。
     
       “你娘把米袋打开,舀出一碗大米送给她。丁香的妈嘴里说着谦让话,眼睛闪闪发光。她没白受这碗大米。她把米送回家,回来时挟了一抱柴火。两个女人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嘀嘀咕咕说话。谁死了,谁下了湖北,谁去了新疆,谁走了东北。……她们说的话听起来好像隔了很多年。
     
       “临走时,她冲我笑着说,小白脸儿,那回事儿算过去了!往后可得老老实实听俺四妹管教!再惹事,非把你阉了!肖王集玩劁刀的可不少。
     
       “晚上,你娘用布帕兜了一碗大米,带我去见学斌。然后又去见队长。
     
       “第二天,她替我领到了记工本。上工钟一响,我像其他社员一样站在井台边听队长派活。
     
       “队里的男劳力一天十分,女劳力八分。在我的记工本上,我的底分是八分半,比两年前多了一分半。我掰着记工本看。你娘盯着看我的脸色。
     
       “摇耧撒种,扬场打扫帚……这些活你不会干;背布袋、扛粮包,出力活你干不了。八分半不少吧?
     
       “我瞪着她说,我看六分也不少了!
     
       “做不了庄稼活,让你去菜园,跟铁锁种菜,队长算是蛮照顾了。
     
       “那咋办?我去给队长磕个头吧?
     
       “你呀!啥时候能知道好歹呀?
     
       “说完这句话,她又不放心地叮嘱,铁锁可不比二叔,跟他在一起,你要少说闲话,少管闲事!啊!”
     
       我没问过父亲的性生活。父子之间,这种事毕竟有点碍口。然而父亲回到娘身边之后,他们的性生活在我头脑里一直是个挥之不去的疑问。它不断诱发我的好奇心,又超出了我的想象力。虽然那年头人们并不关心性生活的质量,但食与色是中国传统的人生哲学,当我讲述父亲的故事时,我不能不常常想到这个问题。比起母亲,我对父亲的性生活更担心一些。这不仅因为他是个活力强旺的人,更因为在性格上他不像母亲那样坚忍。在响塘湾的小屋里,当我看到父亲和娘的床的时候,我没法想象他们如何做爱。在我的老家,人们睡的是秫秆织成的簿,宽大,密实,叠成两折,架在土坯垒的三道矮墙上,虽然不及木床结实,倒也经得住折腾。而父亲在响塘湾睡的床簿是用指头粗的竹竿编成,架在两道土坯床腿上,中间软软的,坐上去忽忽悠悠晃动,我真的没法想象如何在这样的床上做爱。父亲去世后,我常会冒出这样的念头:父亲这一生,性生活满足吗?
     
       父亲和娘在一起肯定是有性生活的。否则,说到父亲,娘不会有那种语气和眼神。然而我猜想也许他们像中国大多数夫妻一样,做爱只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必然过程,很难想象会有太多的火热和激情。当我整理这部家庭秘史时,我不能不为娘抱屈。对于娘来说,也许性生活的满意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不该让她错失了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机会。
     
       “我回来之前,菜园由铁锁一人侍弄,他白天在菜园干活,夜里在菜园住。前几天有人偷了黄瓜、豆角,队长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个浑球,只顾和老婆亲热,到菜园去晚了吧?他咧嘴笑着说,饭吃晚了,娃儿们睡晚了。……铁锁不比我年轻,可他贪恋老婆的劲头儿着实叫人钦佩。大概从前没人听他讲,现在有人和他一起干活,他讲话的兴致特别高。不光把和老婆办事儿的细节告诉我,还讲他如何在老婆特殊时期整治她。……她正擀面条,我说快洗洗手,过来!她说人家正……我抓住她的腰把她撂倒在床上,她举着两只带面糊的手……”
     
       看起来性生活对于铁锁显然比对父亲重要,如果父亲对娘的缱绻依恋达到了把白天当作难忍的时光的程度,他就不会轻易答应去看菜园。
     
       “要不,咱们轮流看菜园吧。”铁锁看着父亲的眼睛说。
     
       对铁锁来说,除了吃饭,没有比性事更重要的事了。如果父亲肯替他看菜园,他就不必晚饭后在家里磨蹭,为了和老婆办事儿冒着扣工分的危险,有时候还不得不半夜往家跑,完了事儿再匆匆忙忙赶回菜园去。对于父亲,我猜想他也许并不真是出于人道主义原因,想借此讨好新伙伴;也不会是因为看菜园每晚能多挣一个工分。如果铁锁不在乎这一分,父亲会那么小气?他想看菜园,恐怕是因为他喜欢菜园里那座小屋。
     
       当父亲吃着晚饭,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铁锁叫我去看菜园呢,娘用严厉的目光瞪着他。
     
       “你答应了?
     
       “他说了嘛,我还能不答应?
     
       “不跟我说一声你就随便答应他?
     
       “不就是看个菜园吗?
     
       “我看你个浑货脑子真出毛病了!别看菜园不大,你看得住吗?看庄稼,看菜园,看仓库……这都是基干民兵才能干的活儿呀,你连个选民证也没有,能干这活儿!铁锁丢了菜,扣几个工分就罢了;你丢了菜,担待得起吗?”
     
       娘显然低估了父亲的决心,他并没被娘的话吓住,他从容地吃完饭,不慌不忙地说,“铁锁已经跟队长说过了。”
     
       娘把父亲的被子扔给他,气呼呼地说,去吧!没人管你,好好自由自由吧!
     
       周末我到肖王集去看他,他在菜庵前的树阴里蹲着。和响塘湾的小屋比,它虽然小一些,但更有北方特色。麦草屋顶比稻草整齐,屋檐不像南方那样低矮,屋里更亮堂。同样的板打墙,北方少一些阴湿,多一些尘土。门前有棵大榆树。树下是水井。水井上架着水车。丝瓜、扁豆从后墙爬上屋顶,摇曳着鲜艳的杂色花串。最主要的是,一个人住在菜庵里,父亲就有了自己的天地,有了更多的自由。——在父亲年轻时崇拜的裴多菲的诗里,它可是比生命和爱情都更珍贵呀!他可以把书偷出来,不经娘批准,想看哪本看哪本;说不定还能弄支笔,偶尔在破本子上写点什么(发生了给上面写信的事情以后,娘对父亲监管的一条铁规就是不准动笔)。哪怕什么都不干,摆脱娘那双眼睛,他也能轻松、自在点。
     
       父亲和铁锁蹲在菜庵门口树阴下收拾菜。他一边抽烟一边和铁锁聊天,脚边的小收音机呜呜哇哇唱着,我和张丽娅一直走到他跟前他才抬起头来。看见我身边跟着个女孩儿,他眼里满是惊讶。
     
       张丽娅冲父亲笑着说,叔叔——我是张丽娅,曾安的同学。
     
       父亲点点头说,好啊好啊。
     
       “我仔细打量这女孩,好像看见了春如年轻时的影子。脸型长长的,下颏尖尖的,眼睛也像春如一样坚定有主见。说话大方,自信,一点也不羞怯。我看着这张稚嫩的脸,心里暗暗说,多好的一个女孩儿啊,可别掉进感情的漩涡呀!你还不知道感情这个漩涡有多危险,它会给你带来一生的不幸啊。”
     
       父亲悄悄问我,谁让你把她带来的?
     
       是她自己要来。我说星期天我要到肖王集去看俺娘。她说我也去。我就让她来了。
     
       不怕你妈知道吗?
     
       她不知道。张丽娅在城外等我。
     
       父亲咂了咂嘴,你要好好对人家,不许乱来。
     
       我笑了。父亲的话让我很开心。
     
       我很喜欢父亲的小屋。张丽娅也很喜欢。
     
       父亲把驴牵过来,给它戴上眼罩,套在水车上。驴沿着井台转。水车上的铁链子随着大轮转。提水的皮碗沿着铁管往上升,在井口发出扑噜的一声,一股清亮的水从出水口涌出来,流进水槽。我背上父亲的铁锨,沿着水沟帮他改水。张丽娅跑到菜畦另一头去。水从地沟里流进菜畦,过一会儿她在那边喊,到头儿了——我立刻把畦头上的水口堵上,扒开沟口,让水顺着水沟往下流。
     
       娘来的时候张丽娅正蹲在井台边洗黄瓜。娘笑着说,刚提上来的水,冰手吧?
     
       张丽娅的手在水里显得白嫩可爱,她洗好的黄瓜向下滴着水。她一边甩水,一边把黄瓜送进嘴里咯吱咯吱嚼。娘开心地看着她,眼睛里的疼爱直往外扑。
     
       这一天我们过得很快乐。就在这天晚上,发生了我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我和张丽娅亲吻了。
     
       太阳西斜我们才从肖王集动身,离城还有几里路天已经黑了。田野越来越朦胧,大路越来越模糊。我们俩大声唱着歌,在大路上蹦蹦跳跳往前走。拐过一段洼地,一片亮光突然出现在前方,一堆黑幢幢的影子横卧在地平线上。我们俩站住脚,看着灯火点点的县城。张丽娅说,咱们还是分开走吧。我说,好。她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起默默往前走。离城越来越近,街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站下了。我也站下。我们谁也舍不得离开谁。她扑哧笑了一声,傻孩儿!不是说了分开走吗?干吗还拉着我的手!
     
       是你拉着我呢!
     
       你敢不敢这样拉着我去见你妈妈?
     
       你敢,我也敢!
     
       不怕老师和同学?
     
       你不怕我也不怕!
     
       好了——就从这儿分开吧。
     
       她把我的手甩开,大步朝另一条路走。我跑过去,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过来,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没想象过亲吻会这样甜蜜,这样美好,它让我迷醉了一辈子,到老死也不会忘记。我回味着嘴唇上的湿润、火热,回味着张丽娅留下的唾液的味道,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改变了。从身体到灵魂,从感觉到思想。在一吻之间,人生的美妙向我拉开帷幕,像《一千零一夜》里芝麻打开了藏宝洞的大门,眼前闪现出气象万千、充满诱惑的世界。让我浑身鼓动勇气,内心燃烧起激情。
     
       当我出现在母亲面前,感受到她审视的目光时,我脸上还洋溢着没有消退的红潮,眼睛里闪烁着难以压抑的快乐。我知道她目光里的含意,可我一点也不在乎。不等她发问,我用夸张的语调说,俺娘不让我回来。我说晚上还有自习呢!
     
       还没吃饭吧?
     
       我不饿。娘让我吃了两块发糕。
     
       我收拾了书包准备往外走。母亲用一种低沉平静的声调说,张丽娅回来没?
     
       我一下子愣住了,张丽娅?
     
       母亲盯着我的脸,我看她一眼,又把眼睛垂下来。
     
       啪——母亲猛拍一下桌子,大吼一声:给我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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