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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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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是壮丽而又奇妙啊!
     
       大地沉睡在蓝色的光辉中……
     
       我在期望什么?在惋惜什么?
     
       我怎么这般难过?这般苦痛?
     
       在母亲的笔记本里看到这几行诗,我的心动了一下。笔记本的纸页已经发黄,粗糙的横格透出岁月的印迹。尽管没有标明时间,那笔迹仍然使我感受到青春的气息。那是一个下午,我的情绪正处于阴暗之中,心里低回着一首苍凉的歌曲,嘴里轻轻吹着口哨。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俄罗斯式的悲怆,是我和我的同伴们在那个年代消解苦闷的最好寄托。母亲走进来。她看到我捧着她的笔记本,动情地默读这几行诗,她看着我说:“读过吗?知道它的作者吗?”
     
       我十分肯定地说,普希金或者莱蒙托夫。
     
       她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把本子合上,“你还是读点别的东西吧。”
     
       我猜想,在母亲的人生历程里,这几行诗也许是她情感转折的标志。
     
       “那天夜里,当我读到这几句诗时,我眼里的泪水就夺眶而出。它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把我的软弱暴露在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面前。它就是我那一刻的心情。后来每当读《莱蒙托夫诗选》,我都会把这一页隔过去。我不敢再想起那天晚上,不敢想起分别两年多后与文昌见面的情景。本来我以为经过了那么多事情,我会很坚强,可见到他的一刹那我才明白,内心的情感藏得再深也经不住刹那的冲击。他结婚了,有女儿了,这很正常,我也早已想过,不应该感到意外。我没理由责备他、恨他。在他面前,我表现得很平静,他肯定不知道这消息对我打击有多大。连我自己都很吃惊,我胸中翻着惊涛骇浪,脸上还能带着微笑,平静地听他说话,轻轻点着头应合,不错。不错。我把他送出校门的时候,夜色正如莱蒙托夫诗里写的那样,天空很壮丽,很奇妙。星光隐约,银河像一缕雾纱,朦朦胧胧弯过头顶。田野和村庄笼罩在深蓝色夜雾里。站在黝黑的树影里,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感觉到他手上的温热。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不等他转身,就转过身往回走。我怕再多停一秒钟就会扑在他怀里无法自拔。
     
       “我头也不回发狠似的穿过校院,一直走到屋门口。看见邹凡还站在那儿,他的身影背着屋里的灯光。我心里乱纷纷的,眼窝有点潮湿,喉咙有点发堵。他问我,客人走了?我唔了一声。
     
       “可能是感觉有点异样,他跟我走进屋,在灯光下打量我。我冲他笑了笑。
     
       “我顺手翻开他送来的书。这首无题诗立刻映进我的眼帘。……我怎么这般难过?这般苦痛?对往事早已没有什么惋惜,对人生早已没有什么期望……我的心缩紧了,胸腔里一阵空痛。我佝起腰,夹紧双臂,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眼泪一流,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喉咙里响起了抽噎。邹凡吃惊地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手帕。我带泪笑了一下,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捂在鼻子上。
     
       “他默默站在我对面,看我不停地擤鼻涕,抹眼泪,最后伏在桌上哽哽咽咽哭出了声。
     
       “哭过一阵,我站起来,走到盆架前,取下毛巾,在水里浸过,把脸擦拭干净。
     
       “小曾——他站在我身后说,刚才那个人……是从前的恋人吧?
     
       “虽然那一刻我非常想对他诉说,可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我转身对他笑了笑。这首诗……太感人了。
     
       “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像我那样笑了一下。一首诗不至于让你感动成这样吧?莱蒙托夫写了很多这样的诗,你总不能读一首哭一次吧!
     
       “你放心,我的眼皮儿有时候很软,有时候也很硬,不会轻易让你看见我的眼泪。
     
       “天晚了,我不想让他在我这儿待太久。在这所乡村学校里,男女老师一般不互相串门。我冲他点头笑了笑,谢谢你的书啦,邹老师。熄灯铃摇过了,你回去休息吧。
     
       “看我不想说什么,他搓搓手说,那好,你休息。”
     
       “邹凡是暑期开学才分配到学校来的。我们同在一个大房子里办公,他的桌子在我侧面。他来的时候,我隔壁的谢老师调走了,学校就安排他住谢老师的房子。这座房子从前是总务室。一明两暗,旧式瓦房,像一般人家的堂屋。用竹笆隔开,糊了几层报纸,改成三间单独的住房。邹凡来后,他住西头,我住东头,中间空着,做总务室的仓库。为了各自方便,在我的提议下,校长把西头房子的门改向北开,我的房子向南开,我和他不但隔着一间房,出入方向也不同,互相就显得很疏远。在这所乡村中学里,我很少和别人来往,上课就上课,不上课就坐在自己位子上,备课,改作业。有时候到教室去辅导学生。他刚来的时候,我很少和他说话。他跟我打招呼,我只是微笑一下,随口应一声,眼睛不离开桌面。他去上课,我看见他桌上放一本《教育诗》,就随手拿过来翻看。他下课回来,我把书放回原处,抱歉地笑了笑。他说,你看呗,我这儿还有别的书呢。然后,我们从马卡连柯说到马雅可夫斯基,说到莱蒙托夫,那时《帆》这首诗很流行,‘大海上淡蓝色云雾里有一片孤帆闪耀着白光……’我曾经在晚会上朗诵过,可我没读过他的诗集。
     
       “我那儿有他的诗选,想看,明天我拿给你。
     
       “说到莱蒙托夫和普希金,他有点兴奋,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他倒下了,为流言所中伤……’我向他摆摆手,回头向周围看看。办公室里坐着五六位老师,校长和我们只隔着一道竹笆夹起的簿篱,平常大家大声说闲话,说学生们的可笑事,说乡下人的笑话,可没人在办公室谈文学。他从普希金的决斗讲到莱蒙托夫的决斗,那激动的神情让周围老师的微笑里露出讥讽。他和大家不合群,我也尽量少和他交谈,不想让大家把我看成他的同类。
     
       “可是那天晚上我确实要感谢他送给我的书。半夜过后,我躺在床上,莱蒙托夫的诗在我心里发烧,乱糟糟的念头搅成一团。文昌的脸,那个叫刘英的女人的影子,她怀里的孩子……他结婚了。有了孩子了。……我怎么这般难过?这般苦痛?我的头为什么涨得这么大,像快吹破的气球?我把那个帮我度过无数不眠之夜的咒语找出来,forget!f-o-r-g-e-t!……一双女人的眼睛和一张女孩儿的脸从咒语下冒出来,挤压着我的脑壳,让我晕眩难受。forget!forget!……为什么这咒语不管用了?是不是现在英语不时髦了,长期不用,念起来不灵验了?在俄语里,‘忘记’这个单词怎么读?幸亏我在夜校里学过,它的词尾有个软音符号,重音在第二个音节上。应该是За—бы—мЬ!我想要昏昏沉沉进入梦乡……ЗабымЬ!我怎么这般难过?这般苦痛?За—бы—мЬ!我忽然想起了兰姐,我怀着孩子去找她的时候,她心里的感受会不会和我现在一样?这是女人最难忍受的事情,兰姐她怎么忍受了?如果那时候她不收留我,我到哪儿去生孩子?她伺候我坐月子,给孩子洗尿布,把长安带大。还把河滩里的地当掉给我做路费,让我去找解放军……
     
       “只有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和马昌对兰姐太残忍了。
     
       “我得去看看她。长安该上学了,个子肯定又长高了不少。一年前去看他的情景历历在目。孩子越长越可爱,额头高高的,脸蛋鼓凸,一对眼睛像他父亲一样有神。我的心又感到一阵空痛。ЗабымЬ!За—бы—мЬ!我把头蒙进被子,呜呜地哭了。”
     
       母亲到兴隆铺那天正赶上逢集,过河的人很多,往对岸去的渡船每趟都坐得满满的。猪崽在箩筐里叫,羊挤在船头上,女人们小心地护着脚下的鸡蛋篮子。河水泛着清波,下了船的人沿着土路三三两两往高坡上走。乡村渡口的热闹景象如晚秋的天气一样暖暖融融的,在她心里激起层层波澜。从她第一次走上这河岸,转瞬九年过去了,她为兴隆铺带来的小生命正在另一个村庄的草地上奔跑,追捕着飞起的蚱蜢。她心里想着我,沿着大路上的辙印,跟着赶集的人往寨里走。她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兴隆铺。
     
       “从镇东头一直走过去,看见一个岔路口向里拐,穿过一条不长的村街,我站下来,脸上露出了迷茫。
     
       “我左右看了看,路没走错呀,旁边的房屋,沟边的柳树,大门口的石碓臼……院子怎会变成这样了呢?大门没了。厢房中间打起一堵草泥墙。墙根围起一个猪圈,猪圈里散发出熏人的臭气。一头猪哼哼唧唧踩着烂泥拱食吃。
     
       “堂屋呢?堂屋跑哪儿了?我凑近猪圈,踮起脚尖向后看。堂屋不见了。地基上只有一片碎砖烂瓦。眼前的景象让我没法想象这里曾是一座三层宅院的院落,堂屋后还带着一间暗室。我的心倏忽间向下悠了一下,头上冒出汗水。长安在哪儿?这家人出了什么事?
     
       “我绕过被截断的院子到后面去。有一个人在地基上清理碎土。他把铁锨停下,两手担在锨把上瞧着我。
     
       “没了房子,一切都变了样。看不出门窗在哪儿,也看不出暗室小院在哪儿。兰姐那张葡萄架子床蛮大的,这么小的地方,放得下那张床,还有一架织布机?
     
       “清理房基的人打量着我手里掂的东西。你是来瞧亲戚吧?
     
       “大叔,马家人——到哪儿去了?
     
       “你不知道?马家二娃死了。他家大娃在县上,想找他,你得进城,到县委去。
     
       “兰姐和她的孩子呢?
     
       “你找兰?她带着孩子搬回娘家了。在肖王集。过河往东北,一条大路,十八里。”
     
       她转回渡口,过了河往东北走。肖王集、兴隆铺、马武镇,像一个三角形。来的时候,她顺着马武镇的邻边走;去时,她沿着它的对边。过了河,地势随着脚下的大路愈走愈高。走上岗坡,看见一片黑乌乌的林子。
     
       天已经过了晌午,老五爷从地里回来,蹲在碾盘上吃饭。我在房后荒地上和丁香一起追蚱蜢。娘给我摊了两张豆面煎饼,我差不多已经吃饱了。那只蚱蜢像故意逗我似的,振着翅膀从眼前掠过,旋个弯,落在草地上。丁香从这面,我从那面,蹑脚蹑手向它靠近,刚伸出手,它扑棱棱飞起来,绿翅膀在空中闪闪发亮,一猛子扎进大路边的草丛里。我屏着气轻轻走过去,它嫩绿的身体贴着草叶,胡须惊觉地竖起,两只大眼神气地瞪着我。没等我走近,丁香猛地扑过去,那只蚱蜢扑棱飞起来,在空中划个弧线不见了。我懊恼地跺着脚,埋怨丁香太慌张。她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寻找。我没好气地掉转身说,不跟你玩了。丁香扭过头说,你瞧,岗底下有个人过来了。我眯缝起眼睛向下看,一个女人沿着大路从岗下走过来。阳光刺眼,她的身影恍恍惚惚,胳膊摆动,手里的提兜一悠一悠晃动。
     
       “我走到你跟前,弯下腰看着你的脸。
     
       “你是长安吧?还认得我吗?
     
       “刚到村头就碰上孩子,我心里很激动。一年没见,你又长高了不少。脸盘变长了,肩膀变圆了,手脚显得更发旺。我问你话,你没回答,只是抿嘴笑了一下,那绷紧嘴巴的神态和文昌一模一样。我把你的手拉过来攥在手里。小手嫩乎乎的,掌心沁满汗水。我掏出手绢,把你的巴掌掰开,擦干净手上的草屑、土粒,在那肉乎乎的巴掌上拍了两下,走,到你家去。
     
       “我牵着你的手,看你乖乖带我往前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甜蜜。
     
       “拐过房角,你把手抽出去,机灵地跑着喊,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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