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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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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转身往下走,我跟上他,沿着那条黄土路向镇子走。我说,你没吃早饭吧?他笑了一下。咱们喝醪糟吧?他唔了一声。我带他走进饭馆,要了两碗放鸡蛋的醪糟和两块锅盔。他低头用勺子慢慢搅碗里的醪糟,我抬起眼睛看着他。马昌,出了什么事?马昌向四周看了看,伸长脖子,凑近我的脸,林春生……他到那边去了。昨晚有个朋友来看他,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带上几件衣服就走了。我在窑洞里写这期报纸的版。他走进来,拍拍我的肩膀,以后报纸要小心点,别出格。明天你到小如那儿去一趟,跟她说,以后别来找我。有人问,就说没看见我。
     
       我垂下头把嘴凑近勺子,生气地说,他倒美!一个人跑了,把我丢在这儿!他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林春生肯定是到那边去了。我知道。自私!你们男人都很自私。我掏出手绢在眼窝里搌。搌过眼睛之后我抬起头看着他说,你呢?你不要紧?林春生没让我走……那就是没啥事儿。他从鼻子里笑了一下,我又不是他们组织里的人。报纸呢?报纸有校长顶着呢。他是社长。他是抗战爆发后从北大回来的开明人士。我给他编编弄弄,有什么差错他顶住。我知道。他是桐河寨南街的。他父亲和我父亲是好朋友。他到北京读书,父亲接济过他。临走时他说,林春生走了,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好吗?
     
       “此后马昌每星期都来看我。有时跟我下到河边去洗衣服,有时和冯敏我们三个一起到镇上玩。他编印的报纸使我们俩有更多的话说。我在女师替他约一些稿子。有诗,有散文,还有短论。每当谈起时局,他总是挥着手,涨红了脸,慷慨激昂,口沫飞溅。我们在一起不像从前那样紧张,他不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也不再讥讽他。那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愉快。”
     
       “高原上的气候,太阳一偏西,天就变得寒凉。一天下午,我从教室走回宿舍,猛然看见他从崖畔那儿闪出来,一边走,一边举手向我挥舞。当他奔到我面前的时候,他把手里的报纸展开,两个很大的字映入我的眼帘。他把报纸递到我手里,‘号外’两个红字泛着新鲜的油墨气息。我接过报纸,他站在我身后,和我一起默读那几行简短的文字。
     
       “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他说话的声调低沉,嗓子有点沙哑。我捧着那张《曙光报》读了好几遍,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真的吗?
     
       “真的。
     
       “我转过身向窑洞那儿喊,冯敏——郭晓倩——你们过来——
     
       “几个女孩围过来,我抖着手里的报纸说,抗战胜利了!咱们胜利了!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我的声音在喉咙口打颤,脸上有湿漉漉的东西往下淌。围过来的女孩们争看那份报纸,然后拥抱在一起向上猛劲跳。
     
       “就在他带来报纸的那个黄昏,女师的老师和学生们也得到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场坪上亮起火把,所有学生都走出窑洞。这是我和他认识以来共同度过的最快乐的夜晚。”
     
       母亲举着火把,父亲走在她身边,他唱着歌和女师的学生一起到陈官营小镇上去,然后穿过黄土丘陵间的土路,在窑洞、村落间游行。最后人群爬上北架梁,站在塬头放声吼叫,我们胜利了——我们要回家了——父亲握起两个拳头在肩上耸了耸,真不敢相信,像做梦一样。他转过脸看她,发现她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忧悒,他不知道这女孩刚刚还兴高采烈,为什么会忽然沉闷起来?
     
       “胜利了。流亡在外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大家都在喊回家。一阵狂热之后,我心里涌起了惆怅。那一刻我才明白,其实我不想回家。二哥远走高飞,到解放区去了,我还得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县城。大哥和母亲在等我回去完婚。回去之后,我就是永康商行的少奶奶,孙家的深宅大院让我害怕,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我身旁这个愣小子,他猜不透我的心思。他站在高原的星光下,在灯笼、火把的光影里满脸喜气,像个不懂事的孩子。硬蓬蓬的头发在脑门跳动,衣服在风中飘摆,身上散发出烟草和脑油气味。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当我意识到迟早我们得分开的时候,我才明白他在我心里已经扎下根,想拔掉很难。二哥走后这段日子,我越来越依赖他。既不敢靠近,又不想失去。那一刻他不知道我心里多么痛苦。
     
       “他说,我们打算开个庆祝抗战胜利的晚会,我想请你帮忙排几个节目。看我迟迟不说话,他用央求的口气说,你不是还有一个多星期才开学吗?那一阵我心里很乱,不想回答他。他像孩子似的拍一下手,让女师的同学也来参加,好吗?我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大哥来信了,他要我回家。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站在那儿半天没说话。
     
       “家里打算让你回去完婚,是不是?
     
       “我点一下头。
     
       “你对这桩婚事很满意?
     
       “我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他突然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挥着胳膊大声嚷,你就这样回家?就这样甘心情愿放弃自己的人生?
     
       “我又嗤了一下。
     
       “是的,是的。也许我看错了。人为什么会这样懦弱!虚伪!
     
       “是啊,反正你已经有了家室,可以这样嘲笑别人。
     
       “他咂了一下嘴,更加激动地说,那是合法婚姻吗?那婚姻算数吗?我不会屈服,我决不向封建势力投降!杀了我我也不会回去!
     
       “算了吧!我转身快步向窑洞走,走出几步站住脚,回头冲他呆立的影子说,这些大话留着去跟你的兰姑娘说吧!
     
       “第二天我起床时阳光已经照在窑洞的大窗上。我到操场上去跑了一圈,然后站在塬上看远处的风景。塬头层层叠叠,沟壕纵横,小河如一绺细线,在很深很深的谷底流。丘陵的褶缝里夹着房屋、窑洞,远看像鸟巢、田鼠洞。几头驮水的毛驴沿着大路向上晃,一会儿隐进山梁背后,一会儿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在黄土高原上,人是多么渺小啊!感伤从我心底涌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看着昨晚他站过的地方,那条飘带一样的路,曲曲弯弯通向河下,隐进崖畔,左胸像有什么翻腾着鼓胀起来,我抬起右手按住它才好受点。
     
       “我回到窑洞,把冯敏叫起来。收拾东西,咱们到柳树堡去。
     
       “她惊讶地看着我,你不是不去吗?
     
       “不管怎么的,他是我二哥最要好的朋友,要不了多久就各奔东西了,何必跟他闹别扭?庆祝胜利,大家都高兴高兴,算是一场告别演出。
     
       “我又约了几个能唱能跳的女孩,每人带了一点简单行李。
     
       “晚会在战时中学的操场上举行。他带着一群学生一大早就开始忙碌,在土台子四周栽木桩,绑横棍,用高粱薄把舞台围起来,台前挂起‘庆祝抗战胜利’的横标。太阳很高的时候,全体演员都吃了晚饭开始化装。学生们还没来,周围村庄的老乡抢先占去大半个操场。老人们搬着板凳,小孩子在台上台下跑动。马昌在窑洞门口点汽灯,几个孩子围在他旁边。汽灯嘶嘶响,一股很浓的酒精味在场坪上弥漫,灯头上的纱罩在吓人的呼呼声中越烧越红,乒的一声变得白亮刺目。
     
       “两个高年级学生去挂汽灯。冯敏带着演员到后台去。我在窑洞里收拾他们脱下的衣服。马昌走进来,在窑洞门口用肥皂洗手。洗完手站在那儿等我。我把墙上的豆油灯吹灭,我们一起走出来。所有的人都走了,窑洞外一片漆黑,操场上的亮光把我的眼睛照得什么也看不见。走下场坪,他转过身看着我。小心,下边是坎儿。我用手搭起眼罩,吃力地往黑影里看,摸索着向前跨了一步,在沟坎边打个趔趄。他趁势抓住我的手。我的脑袋轰一下,浑身血直往上涌。我想把手抽出来,可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我的手显得细小无力,没法动弹。我只好任他抓住。他拉着我的手走到沟底,还没有松开的意思。我用力抽,他用力攥,我不耐烦地推他,他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扭动身子挣扎着不让他靠近。我说好了——好了——他把我的手松开,突然伸开两臂抱着我,那张脸像一团雾气,带着脑油和烟草味向我贴近。我飞起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松开了手。我生气地瞪着他,两人喘着粗气面对面站了一刹那,眼泪从我脸上滚下来。
     
       “他惶恐地说,小如,听我说……
     
       “他想拉我的手,我甩开他向操场走去。
     
       “晚会演了个把小时。我不抬眼看他,他也不敢和我说话。第二天一早,我连早饭也没吃就收拾东西走了。”
     
       父亲承认这是他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大打击。他说不清当时是沮丧,羞愤,失败,还是后悔?她提上东西走出窑洞的时候,他正站在操场上。天已经大亮,太阳还没露头。天很高,空气很清爽,有个老乡在翻耕收割过的土地。他一手扶犁,一手扬鞭,牛拉着犁子在一块弧形田地里走。她背着背包,提着提琴,从那块田地旁边走过去,沿着波浪形的地平线走上塬头。晴朗的天空映衬出少女的身影,她甩动胳膊,步子轻快,转瞬间翻过天地间的界线,消失在赭黄色的丘陵里。
     
       “三十多里路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我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昨晚的情景,心里不断念着,没意思!真没意思。大家都在传说学校要往回迁,新学期不会马上开学。我到上头转了一圈儿,又到河边去转了一圈儿,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什么事也没心思干。站在窑洞前看着山下的路,头脑乱纷纷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我把大哥的信翻出来读了一遍,决定马上收拾行李回家。
     
       “冯敏从柳树堡回来了,她看着我的脸说,林春如,你怎么了?我扭头看着她,我怎么了?你怎么连早饭都不吃就走了?我不想吃,我不饿。冯敏吐一下舌头,我看你是不行了,要掉进去了。我没好气地说,掉进去?我往哪儿掉?你们俩这样闹别扭,肯定是有事儿了。我抬起眼睛瞪了她一眼。要是没事儿,为什么你一走,那个人也要走?谁要走?不就是惹你那个人嘛!冯敏看着我的脸色。你一走,那个人像丢了魂儿似的,盛了一碗糊糊,筷子在碗里搅,别人都吃完了,他还端着碗发愣。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下学期不在这儿干了。我说你打算去哪儿?他把头摆了一下,到那边去。找林春生去。冯敏瞟着我的脸叹了口气。他走了也好,在这儿还有啥意思?反正学校都要往内地迁了。
     
       “两天之后,窑洞门口来了个男孩。我认识他,他是战时中学的学生,在庆祝晚会上独唱《松花江上》。这孩子很有音乐天赋,我很喜欢他。他手里拿着马昌借我的书,那是一个谱本。他说,马老师让我给你送书。我接过书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能再说点什么。可这个腼腆的男孩什么也没说,只冲我笑一下就转身走了。我拿起书仔细翻了一遍,书里什么也没有。
     
       “他就这样走了?连个话也不留,连个纸条也不留就走了?天底下有这样绝情的人吗?不行!我得找他去。他不能就这样走!
     
       “我一口气走到柳树堡。几十里路好像并不远。我沿着操场边的小路往下走。八月的枣树显得很威武,枝叶像一蓬大伞,遮映着窑洞,青青红红的果实在阳光下闪烁。他弯腰擦磨的那两块石印版撂在枣树下,上边留着《曙光报》最后一期的文字。窑洞门敞开,地上是散乱的纸头、杂物,门边扔着一只绽了帮的运动鞋。我的左胸开始隐隐胀痛,胸腔里泛出一种烧灼的感觉,鬓边嗡嗡作响。我决定先到饭店去买点吃的,一边吃一边生气,他真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走了!吃完饭,我决定到青羊畔去。省立第一高中在那儿。赵达在那儿做教导主任。他和马昌都是林春生的好朋友,马昌往那边去,肯定会去找他。青羊畔离柳树堡十五里,一路下坡,比那边的丘陵地好走多了。听说我想找马文昌,赵达吞吞吐吐地说,恐怕你找不到他了。我把手里的小包袱晃了一下,我得找到他,我跑了几十里路,就为了给我二哥捎点东西。赵达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到宝原县城去吧,如果没走,他会在西关裕盛客店住。他抬起头看看天,这都半下午了,天也阴上来了,我看你不如先住下,明天再说。不知道是跟自己赌气还是跟他较劲儿,我什么也没想,拿起小包袱就往县城奔。
     
       “咱们家乡县城的城墙是砖砌的,宝原县城的城墙是土打的,像一溜灰黄色的影子。走近护城河,天已经黑下来。小雨越下越密,黄泥粘脚,裤腿向下滴水。”
     
       在遥远的异乡,在黄土高原的泥泞中,母亲走在一座陌生县城的大街上。细雨淋湿了她的衣服,雨水沿着发林向下滴落。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像发了疯一样,走了几十里路,却一点也没觉得累。这座异乡小县,远不如中原县城繁华。天一落黑,店铺的栅板门都已关闭,窄窄的小街上行人稀少,偶尔能看见一两个老人蹲在廊檐下抽烟。
     
       “裕盛客店像个车马行,院里停满了大车。车夫们头上包着帕子,腋下夹着鞭子,手里提着水桶,在院里忙忙乎乎走动。客店的后院是个方正的天井,客房像蜂巢一样向天井敞开房门。沿着走廊转一圈,拐角是一架木梯。走上楼,我停在一个垂着竹帘的房门前。灯光在竹帘后闪动,一股熟悉的烟草气味从竹帘缝隙里飘出来。我掀开帘子走进去。他转过身还没看清我,我的手已经打在他脸上。只感到手掌一麻,我的眼泪就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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