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疯女人已经不用偷吃老头儿的东西了，也不用再住在柴房了。老头儿在旁边寺庙小和尚的帮助下，用木料又搭了一间木屋，很结实，也很牢固，疯女人就住在了里面。有了固定的住处之后，疯女人不再疯跑了。平时跟着老头儿整整坡地，捡些柴火，没事了，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看着山下的美人河发呆。只有到了吃饭的时候，疯女人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
     
     　　石桌上已经放了几盘菜，全是自己种的。老太太还在厨房忙活，老头儿就坐在石桌前，一边看着山下，一边吧嗒着旱烟锅子。疯女人这时候就表现得很是勤快，一次又一次把老太太做好的饭菜端到石桌上。
     
     　　饭菜很简单，却很可口。三个人吃得很香。疯女人好像几天没有吃东西似的，和老头儿老太太抢着吃。老头儿老太太都知道疯女人被饿怕了，不停地给疯女人的碗里夹菜，目光里全是爱怜。
     
     　　旁边的树上，有鸟儿不停地鸣叫，好像要把整个山坡叫醒。老太太只吃了几口饭，就盯着树上的鸟儿发呆。老头儿用筷子轻轻地敲了敲老太太的碗，吃吧。
     
     　　老太太干脆把碗推到了一边，老头子，你说小翠这女娃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她在外面有饭吃吗？
     
     　　老头儿把碗重新推到老太太面前，吃饭。
     
     　　疯女人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嘻嘻笑着说，娘，吃饭。
     
     　　老太太用手在疯女人的手上拍了拍，笑意从满脸的皱纹里挤了出来，浑浊的目光里好像也有了母爱，好女儿，都吃、都吃。
     
     　　老太太一吃饭，饭桌上就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只有树上的鸟儿叫声依旧。饭很快就吃完了，照例，老头儿和老太太离开饭桌，坐到了坡边的石头上，而疯疯癫癫的女人，这时候却不见一点疯样，安静地收拾着饭桌上的碗筷，然后，把它们端到厨房去。
     
     　　坡边的这块石头更大，老头儿和老太太习惯叫它瞭望石。坐在这里，山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多少年了，山下的变迁，没有逃过老头儿和老太太的眼睛。当然，也把老头儿和老太太的眼睛看得浑浊不堪。老头儿和老太太常去旁边的寺庙，和寺庙里的方丈很熟。老头儿和老太太的眼睛出现问题，方丈早就发现了。出于关心，方丈告诉他们，人的眼睛的变化，和进入眼内的人和事是有很大的关系的。如果满眼都是美好的人和事，眼睛就会越来越清亮；假如满眼全是污浊不堪的人和事，眼睛自然也会变得浑浊不堪……老头儿和老太太什么都听方丈的，就是这一点，两个人却都表现得很固执，还是坚持每天坐在坡边，把山下发生的一切美好或不美好的，甚至不堪入目的人和事都看在眼里、收在心底。
     
     　　多少年了，老头儿和老太太一直天真地认为，山下的丑事收一件就少一件，等到丑事收得差不多了，小翠也就回来了。
     
     　　老太太曾问过方丈，我们的眼睛还有救吗？方丈开玩笑说，当然有，人间没有罪恶了，山下的人没有欲望了；方丈似乎自己也觉得这是没有希望的事，又说，最起码，你们再不要往山下看了，别再让山下发生的一切污浊你们的眼睛了，你们的眼睛就好了。
     
     　　你说，咱们天天这样看着，小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老太太问，真有一天小翠回来了，我们的眼睛也瞎了，怎么办？
     
     　　不会的，老头儿安慰老太太，我们没有生活在山下，我们的身体很硬朗，我们一定能等到小翠回来的那一天。老头儿怕老太太不相信，手往身后指了指，你看，“女儿”刚从山下回来时，也是疯疯癫癫的，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老太太回头看了一眼，用手拍拍老头儿，示意女儿已经收拾完碗筷，过来了。
     
     　　疯女人没有一点儿疯态，走过来就在老太太身边坐了，身体倚在老太太身上，默默地也看着山下。这一刻，树上的鸟儿不见了，山坡上安静得能听见大山的呼吸声。一家三口坐在门口，相互依靠，默默俯视着山下那越来越高的楼房、越来越匆忙而冷漠的人群，和那一年比一年浑浊的河水，发呆！
     
     　　娘，快看，有人上山了。疯女人指着通向山上的小路。
     
     　　老头儿看见了，老太太也看见了，只是，他们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他们只能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向山上移动。平时，上山的人不少，但都是从树林里钻上来的，很少有人从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来。小路是绕着山的脊梁修的，那儿结实、承重，不会踩痛山坡。能从小路上来的人，是懂山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山上住了一辈子，也没少下山，不管多累、多急，也没有在山坡的松软处踩过。因为，他们知道，山也会痛的。所以，对从小路上走来的人，老头儿和老太太有一种天然的好感。
     
     　　丫头，快去凉些开水，上来的人肯定渴了。老头儿说。
     
     　　疯女人答应了一声，很听话地去了。
     
     　　白色的人影转眼就走到了跟前。近了，就看得清了。老头儿和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面前的女孩很面熟，但是不敢肯定是谁。老头儿和老太太不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看着已经站到面前的女娃。女娃二十岁的样子，长得很清秀，就跟山里的树木一样。只是，女娃的身体和她的年龄有些不太相符的臃肿。脸上长得还很稚嫩，表情却很成熟，显得不太自然、协调。
     
     　　女娃直接走到了老头儿和老太太面前，两条腿一弯，跪在了地上。爷、婆，女娃喊出这两个字，就泣不成声了。
     
     　　老头儿和老太太吓了一跳，还是老太太反应快，你是小翠？
     
     　　女娃哭着点了点头，我是小翠，我是你们的孙女小翠啊。
     
     　　老头儿闻声就到了女娃的跟前，老太太先是对着寺庙磕了一个头，然后就扑到了女娃面前，三个人搂成了一团。
     
     　　见过你爸你妈了？老头儿噙着眼泪问。
     
     　　我爸我妈不要我了，小翠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我爷爷走了，再也没有人疼我了。
     
     　　老头儿拍着小翠的肩膀说，别怕，你爷爷临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爷爷把你托付给我们了。老头儿突然对着山脚大喊了一声，拴狗兄弟，你可以放心了，我们的小翠回家了。
     
     　　我娃别哭了，老太太干裂的手掌不停地在小翠白嫩的手上摩擦，你那个爸妈，要有一点爸妈的样子，我娃也就不会离家出走了。这样的爸妈，有没有一个样，以后，这儿就是我娃的家了。
     
     　　你没有妈了，我没有儿子了，疯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妈，你就是我的女儿。
     
     　　小翠从老太太怀里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俏丽的女人，问，你是谁？
     
     　　我叫李毛毛。疯女人嘻嘻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