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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性的童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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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难以想像。直到现在,我才发觉,我并不了解她,这个与我耳鬓厮磨的老人,对我来说,是个谜一样的陌生人。
     
       什么都是陌生的,就连小桔子。这个当年只有五岁的小姑娘,长着一副圣女般的、端庄而恬静的面孔,她的皮肤白皙洁净,几近透明。她的眼睛是单眼皮,可是很大,圣光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看人时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纯洁,略带羞涩。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她常常笑起来,露出了她的小小的白牙齿。她拿手捂住了嘴巴。
     
       她的头发黑中带黄,稍稍有些卷曲,刘海处就像烫过一样——她是自来卷的头发,既洋气,又自然。
     
       总之,就是这样一个长着天使般容颜的小姑娘,谁看了,都会摸摸她的发辫和脸蛋,赞叹两句,说:“给我做女儿好不好?我给你糖吃。”
     
       小桔子总是摇摇头,笑着跑过了。
     
       这时候,你再也不会想到,她有了自己的性事。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常常一个人就哭起来。她有了自己的隐秘,在她那狭窄的、黑暗的天地里,只剩下了那些隐秘。她被它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你再也不会知道。
     
       小桔子说:“这种事情其实也没多大意思,做了以后很乏味的。”她吃吃地笑起来,才五岁的人,撇着成人的腔调,话语间有一种老气横秋的声气。
     
       她袖着双手,坐在家门口的矮凳子上,整个人的姿态是单调的,身影薄如纸片。她脸色苍白,唇色淡而白,她把头倚在砖墙上,清平的眼睛里全是阳光。
     
       常常有这样的时候,她坐着,是和暖的春天的下午。院子里静静的,人们都上班去了。也有一些人,从阳光底下走过了,他们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条甬道,走远了。他们的影子打在砖墙上,“倏”的一下消失了。
     
       起先,她坐在家门口的矮凳子上,也不想做什么,一下子也难以想起什么。天地是那样的遥远,人是小的,一切都是不着边际的。
     
       后来,欲望就来临了。欲望总是在不期待中来临的。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它为什么来临,你也掐不准它的时间。有时候是在白天,有时候是在晚上,在睡梦里,一个手势间。有时候是在别人的笑谈里……总之,它来临了。没有任何预兆,就像一阵风一样,它从天而降,突然间来到了你的身体里。
     
       这时候,你有什么办法呢?
     
       她转身朝屋里走去了,她穿过客厅,来到卧室里。卧室里光线幽暗,纱窗上沾满灰尘。纱窗上也镶嵌着金鱼,有一瞬间,金鱼好像全活了,一条一条的,在泛波的纱窗上游动。
     
       她走在家具与家具之间,看见一些微小的缝隙,有一只蜘蛛结了网,从缝隙里探出头来。
     
       桌子,椅子,五斗橱,床……静静地立在角落里。好像它们也生出了眼睛,成了一个孩子隐秘的见证。
     
       她立在桌子边,把手搭在桌子上了。轻轻一跃,她的身体就悬空了,她就飞起来了。
     
       在这一切似是而非的过程中,有一些东西是恍惚的,不确定的,同时又是真实的,硌人的。比如说焦虑,无聊感,喘息声,那当然也是有的,可是并不过分。即使是激动,那也是一种心平气和的激动。总之,不是第一次了,所有的动作都是谙熟能详的,也不新鲜了。紧接而来的是肉体的快乐,在那一瞬间里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可那也只是快乐本身,不更多一点,也不更少,是属于平常的、人类的快乐,也不夸张。
     
       这一切做完了呢,她就从桌子上跳下来。她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喘息着。现在,她要休息一会儿,真累啊,身体已经疲沓了下来,它软弱,空洞,虚无,它在它自身之外,就像一具尸体。心还在猛烈地跳动,速度之快,她的身体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她开始干呕。
     
       窗子外阳光明亮,她知道的。那是一个真实的人世,有很多生命,各式各样的物体。日常生活静静地涌动着,发生着,向前伸展。也有一些人从窗前走过了,他们探头张望着,因为隔着纱窗,他们很难看见什么,他们伸了一下舌头,自以为很俏皮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这样,他们走过去了。
     
       她来到室外,重新坐在小凳子上。家门口有一棵老榆树,春天的时候,满树的叶子盛开了。她把手伸到袖筒里去,像刚才一样,她是那样的安静,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她又恢复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孩子,穿着花衬衫,长着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有简单的思想,不多的一点知识。笑容纯洁而无邪。
     
       极偶尔的,她也会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在庞大的、阴沉的屋子里,她的动物的身体。真的,已经记不起来了。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她抿着嘴巴,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阳光更加昏黄了,阳光下树影婆娑,她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这就是小桔子的故事。
     
       很多年前,我答应过她的,为她保守这段秘密;很多年后,我把它公布于众,写进我的小说里。我从来不想说,我是个纯洁的孩子,天真烂漫,自然天成,我不是。
     
       我只想告诉你,在孩童的世界里,——在某一类孩童的世界里,你可以看见色情和欲望。如果你细心察看,你肯定看得见的。也许在很多年前,你也曾经是这样的孩子,你受过它的压迫。你的整个童年黑暗而阴沉,就因为你受过压迫。那是身体的压迫,也是快乐的压迫。
     
       快乐来得早了些,它在你小小的身体里搅得你不安宁,它超过了你那微小的肉体的负荷。你被它压垮了。你开始觉得这是在犯罪,犯罪感愈日俱增地生长在你的体内,它超过了你,它曾经是你的全部,是不是?
     
       你也许觉得,比起那沉重的犯罪感来说,身体的快乐简直不算什么。它来得如此艰难,也不是时候,总之,你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它简直要了你的命。
     
       或者呢,你是另一种类型的孩子,就当你是个女孩子吧。你天真,纯洁,明朗。在很多年前,魔鬼还没有攀附上你的身体。——会有这种女孩子吗?
     
       这个孩子,她小小的,像纸片儿一样单薄;她梳着马尾巴,穿着碎花布的衬衫,倚在正午的门框里晒太阳。刚吃完了饱饭,人有些痴呆,她袖着手,把手指朝衣袖里够了够。光只是想笑。
     
       她是象牙肤色,有着小小的细米牙齿,形容还没有长足,人是含糊的。
     
       她的胸脯很小,是扁平的,还没有性别的存在。身体也是小的,感觉不到快乐,也没有痛苦;绝大部分时候,她可以忘却她那真实的肉身的存在。
     
       她没有欲望,也不敏感。身体的快乐在她身上睡着了,要到很多年以后才能苏醒过来。她是真正的天使,一个纯洁的孩子,人类文明的骄傲。
     
       她看《十万个为什么》。有时候,她把手握在妈妈的手心里,认真地走路。她抬起头来问:“妈妈,为什么月亮会在晚上出来呢?”
     
       她妈妈也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对于成人是深奥了些。
     
       她对于世界的认知是循序渐进的,先是情感的,后是科学的。总之,她的世界清洁,整齐,饱满,那里头没有慌乱。
     
       世界有很多扇窗口,在她的童年时代,它只为她打开最纯洁的一扇。她是个幸福的孩子。
     
       要到很多年以后,她足够成人了,世界才为她打开别的窗口:情欲的,羞耻的,道德的……她从每个窗口走过,总不免要探头张望,或者驻足停留。她就这样走过了她一生中的无数个窗口,从少女到青年,到妇女……每一扇窗口的打开都是那样的及时、适当;每一处的风景,不管美丑,她都可以承受。
     
       等到她老的时候,一切都经历了,一生富足而饱满,她微笑着沉默了。
     
       是的,对于有些人来说,成长的秩序总是那样的井然,有条理。情欲在最适当的时候到来。情欲跟着身体一起成长,情欲以一种最恰当的方式得以满足。在她一生的最初几年里,她坦荡,明朗,喜悦。她从不惧怕。她的身体正在沉睡,她没有其他的欲求。
     
       可是,在这篇小说里,我想说的前一种孩子,她过早感知到了身体的存在——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构成了她短暂一生中最黑暗的、惊悚的记忆。她和她的记忆一起成长。她至死也没能从那记忆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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