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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爆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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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髙音喇叭以一架宣传机器顶上一万支毛瑟枪昀傲慢口吻,开始播送本台的早间新闻。他们俨然以正宗如革命造反派自居,继不久宣布了支持侯雁西这一派的那个当权派的政治死刑后,最后又大肆吹嘘支持自己的一个当权派,以便为他将来以革命领导干部的身份进人三结合的革委会而舆论先行。
     
       侯雁西没有能度蜜月。她被迅速地通知到总部开会,研究对付高音喇叭问题会后放映了电影。当时放映的电影只有三战一队,那次放映的是《地雷战》。也许是天意吧,地雷战的故事打开了侯雁西的思路。回家的路上,她反复念叨着一硝二磺三木炭这句话。
     
       她草拟了一个爆炸大楼的计划。这个计划得到了总部的批准。接着,由她直接指挥的一个行动小组,开始在她家的新房里,制造炸弹。
     
       制造炸弹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学校里学到的一些肤浅的物理知识就够,电影里又不止一次地介绍过制作方法。
     
       较难制作的是拉火索。但是她经过一个通宵达旦的努力,还是完成了。
     
       然后,她从红卫服那个贴身的上衣口袋,掏出带着体温的金箍子,将它系在拉火索的顶端了。
     
       炸弹做成了。那是一个金黄色的早展,长云列阵,停驻在天际的原野上,阳光从云缝中餺出,仿佛在苍白地微笑。早降的白霜,落在地面上,人一踩一个脚印,而林荫树的树枝,也结结实实挂满了这雾状的白色精灵。小风从街道上轻轻刮过,被撕毁下来的大字报残骸,被风刮着走,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
     
       队伍集结在距离楼房一百米的地方。大家轮流地呼着口号,告诉大楼里的高音喇叭,它停止喉舌的时刻就要到了。
     
       大楼顶上,也乱哄哄地挤满了人。靠大楼边缘的地方,挨个儿摆了几十架弹弓,只听一声统一的号令,成批的半截砖头,便向人群集结的地方砸来。
     
       这样折腾了一阵。后来,楼顶上的人们,终于明白了威胁来自远处队伍中,一个个儿不算太高,身着件旧军衣,剃着光头的女红卫兵。于是他们停止了投掷,在黑压压的楼顶边缘站成一堆,静观事态的发展。
     
       侯雁西将炸药包抱在怀里。几个通宵没有睡眠了,她的脸色有些发青,步履有些蹒跚。她顺手抓起丈夫的一顶军帽,戴在头上,这样,便掩盖了脸上的疲惫,增加了几分英武。
     
       忠不忠,看行动!亲爱的战友们,现在,党考验我们的盼候到了,为了誓死扞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为了攻克反动派的最后一个顽固堡垒,现在,我正式宣布,我要去炸掉前面的敌人的堡垒。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了,请战友们组织第二梯队,踏着我的身躯,继续前进吧!现在让我们髙呼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众人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侯雁西的慷慨陈词的演说,博得了满场的欢呼声和口号声。队伍中,人人争着请战,个个奋勇争先。满场举起森林般的手臂。
     
       侯雁西笑了。她环视了一下周围,心灵中得到一种满足感。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陆原身上。在她的目光的注视下,陆原也畏畏缩缩地举起了手。
     
       侯雁西大气凛然地说道:我不下地谁下地狱?请战友们等待胜利的消息吧,我要去了!她神色肃穆地整理了一下炸药包,将它抱在怀里,然后猫起腰,侧着身子,像电影上我们通常所看到的那样,顺着街道向大楼跑去。
     
       孩子!我们的孩子!陆原突然省悟到了什么,紧前两步,跟在侯雁西后边大声地喊。
     
       侯雁西见状,回过头来大声地斥责道:谁再扰乱军心,谁就是革命的敌人!当革命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要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就在侯雁西停住说话的一刻,大楼顶上喊声大作,砖头块儿带着呼啸飞来。本来,只要侯雁西稍微躲避,砖头块儿是不会砸到她身上的可是,她光顾着对着身后的人发豪言壮语,忘了前面的危险,结果,一块砖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她的小肚子上。
     
       侯雁西大叫一声,坐在了地上。
     
       砖头块仍一块接一块、地向这边投掷。陆原一个箭步,冲上来,拖住侯雁西的双臂,将她往回拖。
     
       侯雁西挣脱了陆原的手臂,她站起来,挣扎着向前跑了两步,又跌倒了虱背你回去陆原说。
     
       不要管我,陆原看来,这个任务只有你来完成了。给,这是炸药包!侯雁西头上冒着虚汗,吃力地将炸药包递到陆原手中。
     
       这当儿,一下子冲上来了许多人,纷纷要求接受这个任务。总部的头儿也已经提出了新的人选,但是,侯雁西硬是坚决地将炸药包交给了陆原。
     
       陆原一手搂着炸药包,腾出另一只手,捋了捋珙在额前面的头发,扶了扶眼镜。他的眼睛里瘪出一丝恍惚和胆怯。
     
       侯雁西正色说道:陆原同志,在婚礼上,我们向党表示过忠心的!陆原无言地点点头。
     
       口号声在他们的四周惊天动地地响起来。这口号声有来自他们自己组织的,也有从敌对组织的楼上传来的。砖块在他们的四周乱飞。
     
       亲爱的小侯,我的爱人,你等着我胜利的消息吧!此时此刻,陆原像所有的壮行的男人一样,咬着牙霍地站起来,向侯雁西吼道。
     
       侯雁西在眩晕中,看见她的新婚丈夫肩上扛着炸药包,义无反顾,勇敢地向前方跑去。望着背影,她感到好像有一根线,牵着她的心,她感到一阵疼痛。这疼痛还来自她的腹内,她无法知道,那个刚刚落卞根的婴儿,能否在肚子里,避过这场灾难。
     
       砖块纷纷下落,将柏油马路砸下一个个小坑。陆原明显地有些木讷和拖沓,炸药包不知什么时间从他肩上脱落了,于是他只好拎在手上,后来又夹在肋下。
     
       爬进地沟!爬进地沟!侯雁西大声地喊着。她站起来,头有些眩晕,后边不知谁扶住了她。
     
       陆原得到了提醒,于是倒下来,滚动几下,爬进了路边的阴沟里。
     
       现在,尽管对方的砖头纷纷如雨,但他安全多了。只见他肋下夹着炸药包,一耸一耸,像个螨动的虫子一样,向对方的大搂爬去。爬动中,偶尔将裹着黄军装的脊梁镂出来。
     
       侯雁西泪眼模糊,感慨万端地望着丈夫。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已经有一种预感,知道凶多吉少,所以,她将这一切留给了自己;自己无法完成了,她才残忍地将这一切交给了丈夫。她不忍心由别人来完成,因为这馊主意是她出的。
     
       她脸色苍白。她在这一刻想起了丈夫在新婚之夜说过的话。
     
       陆原继续匍匐前进着,去走向他的宿命。
     
       在地沟的前边,在陆原必须经过的道路上,长着一棵小、草。这棵小草在这年夏天曾经开过一朵天蓝色的花朵。花朵有些古怪,美丽而邪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种莫名的悲哀。这小萆是如何来到这地沟里的?不知道!是牧人路经这里,从马鬃上抖落的种子吗?或者是远方的游客从天山顶上考禾的,或者是风无形的手撒在这里的,我们不得而知。
     
       这朵花也许当年李白或者岑参曾经咏叹过它,这棵草也许当年曾经饲过林则徐或左宗棠的坐骑。但是现在,它静静地呆在那里,冷酷地等待着陆原的到来。它天蓝色的花朵已经被早晨的严霜打蔫,只留下分成几杈的坚硬的茎杆和扎在砖缝里的结实的须根。
     
       陆原匍匐到了跟前。小草伸出了腰肢,结结实实地拉住了导火索上系着的那个金箍子。但是陆原一点觉察都没有,他也许过于紧张了。他躬起腰,继续向前蠕动,导火索被拉直了。
     
       这一刻,侯雁西不知道为什么也想到了草上。她想起《昆仑山上一棵草》这部电影。髙中毕业后,她正在家中待业,是陆原拉着她,去看这部电影的。不知是电影里那种浪溲气氛,还是女主人公的今日东海、明日南山的生活,激发了她志在四方的激情。所以支边办公室的布告一贴出,她就第一个报名了。
     
       高楼上的人们,见砖块已经失去了作用,于是开始惊慌起来,有些人开始拿起棒子,往楼下桦,想在楼口堵住这爆破者。
     
       这一方,这时候则完全恢复了安静。有个领务呼口号的人,最近刚好新买了一块手表,袖子挽着,他想多举几次手,但是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合,于是只好悻悻地缩回了手臂。
     
       陆原又像虫子一样,一曲一伸,向前蠕动了一下。能看见他那黄黄的脊梁。
     
       小草固执地冷酷地挂住了金箍子。随着陆原身体的蠕动,小草抖动了一下,金箍子也抖动了一下,百分之一秒时间的较量之后,小草胜利了,它没有被扯掉,而是在摇晃中将金箍子拽住,将导火索拉着。炸药包冒起了青烟。
     
       煨炸声响了。
     
       爆炸声打破了难耐的沉闷。侯雁西看见,她的眼前先是一束火光,接着腾起一团巨大的烟雾,烟雾塞满了整个街道,空气中充满了一硝二磺三木炭的味道。
     
       爆炸溅起的土块和瓦砾,飞飞扬扬地落下,砸在人们的身上。硝烟熏黑了人们的脸,灰尘弥漫了人们的全身。
     
       气浪将一件黄澄澄的东西,打着旋儿飞了几十米远,带着唿哨声落在侯雁西的脚上。
     
       硝钿渐渐地散了。
     
       那座楼房依然矗立在那里。喇叭还在吱吱哑哑地响着,只是像失语的人一样,只有嗡嗡声,不再播送任何内容。人们呆呆地站在楼顶,鹋雀无声,一片愕然。
     
       炸药包在中途爆炸了,肇端正是那棵小草。现在,在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大坑四周空荡荡的,抱炸药包的那个人,已经粉身碎骨了。他的粉碎的骨肉和土块瓦砾混在一起,撒满了半条街道。
     
       是我害了你,我的亲人哪!面对空荡荡的街道,侯雁西痛哭起来。她俯身拣起这烫人的金箍子,将它戴在右手指上,她的眼莆冷漠:地蜜着前方,脸二色白得怕人,牙齿将紫色的嘴唇咬得出了血。
     
       楼上的高音喇叭,又开始响起来。笔杆子们已经写出了-本台最新消息,固若金汤字样的成语现在开始在文革中流行。当然,笔杆子们没有忘记在本台最新消息的开头,引用一段语录,这次引用的是:有几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相应的,这一方面也开始呼喊口号。口号的大体内容是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为陆原烈士报仇之类的话。
     
       领导人则掏出小红本,开始念语录:要奋耳就会有辉牲厂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静静地站在街心的侯雁西,长长地抽泣了一声,车转身,捂着肚子,向工厂家属区的方向跑去。有人在后边喊了几声,她也没有听见。
     
       几天以后,这一派为陆原烈士举行了隆重的道悼会。而另一派,则在高音喇叭上,播送一段顺口橾皇保皇卜死了喂狼;狼吃活该,没有棺材!
     
       革命发展到这个时候,死人还比较罕见,所以陆原的追悼会,举行得十分隆重。待到后来,武斗大规模进行,死人的事经常发生,追悼会也就草率得多了。所以当时流行着迟死不如早死,早死不如不死这句话。
     
       整个追悼会期间,死者的遗孀一言不发,冷气逼人。追悼会一结束,她就将袖章 抹下来,丢在会场上,自顾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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