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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我们家的南泥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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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热的大胡闹(我姥姥语)过后,就是被我们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饿。我姥姥说,说是自然灾害那是睁着狗眼说瞎话。那几年里是最风调雨顺的,庄稼收成贼好。
     
       三矿终于下马了。它像一匹还未长成个的小马驹,却被压上了三匹马的驼量,它硬硬地被压垮了。下马后的三矿一片破败凄凉。矿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附近的农民抢了个精光,连一块小铁道的枕木都不剩。“共产主义住高楼”的标语被农民垒了猪圈,“15年赶上英国”的牌子被盖了茅房。高高的苏联式煤仓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梨行里。所有的梨树都被毁了。煤仓上的木窗都被农民起走了。甚至砖头也开始被拆掉。
     
       有一点不让人理解的是,那位牛比书记却照样提到局里当了副书记。不过,矿工们的爱憎是分明的,他的家门口半夜里被人泼了大粪汤。
     
       附近农村已经有大批的人被饿死。有的一家七口一个不剩。路边上、大树下常常有人立马饿死,只要一倒地准是很快断气。有的村已经饿得连埋人的人都走不动了。矿上的一些留守工人这下有事干了,被请求去埋死人,只要去埋的,一人发两个黑窝窝头。矿上的工人毕竟还好些,有皇粮吃。
     
       我们家挨饿了吗?当然也挨了。但是,并不严重。呵呵,这又要归功于我姥姥了,是她老人家神机妙算,高瞻远瞩帮我们全家渡过了难关。我说的这个全家当然也包括我二姨家和我那可怜的小舅舅。
     
       首先,我姥姥否定了我妈妈同意调回枣庄的意愿。因我爸爸的认死理。我们这个家实际已“家破人未亡”,为了照顾我们全家,局里想把我妈再调枣庄而且是直接去矿务局医院。这在其它人看来是天大的好事。因为三矿太偏僻,生活、娱乐等方面简直没法跟枣庄比,当时,三矿下马后改成了矿务局疗养院,很多人都不想在这儿干,都想门子托关系调回枣庄。
     
       “三妮来,”没人的时候,我姥姥仍爱这么称呼我妈,“现今不同以往,这枣庄,还是不回的好,要回也要等这大饥荒过去……”姥姥说据她的经验,马上就要挨大饿,以往碰上大饥荒有吴四爷家赈粥,如今谁管这套。
     
       “那俺娘你的意思是……”那些日子里,我妈妈突然老了许多。
     
       “咱就呆在这三矿,这里和农村差不多,矿上下了马,到处是荒地,咱开荒种地渡难关!回枣庄就只有干啃那点供应粮。”那时,大人一月21斤,小孩14斤,根本不够吃的。
     
       就这样,姥姥一个主意,改变了全家的命运。我可以自豪地说,三年大饥饿,我们全家没一个得水肿病的。我们的同学可羡慕死了。
     
       因为挨饿的滋味太难受,所以当时的一些事情我记得特别清楚,姥姥让我给小舅写了一封信,让他“进城买酒糟时,来趟三矿,带些南瓜种,胡萝卜种和地瓜秧……”我还记得“萝”字被我写了“罗”字。
     
       几天后小舅就来了,带来了大包小包的种子。大发和国庆也来了。小舅又黑又瘦,头发很长了也没有理,也不太爱说话,因为他刚谈得对象又黄了。心情肯定不好。国庆哥就说,小舅很像鲁迅笔下的闰土,挺可怜。大发就说怪他自己,谁让他当俘虏的。我们就一起骂大发是“假洋鬼子”,小舅就拿眼剜大发:“万恶的美帝蒋匪……”
     
       每当凌晨我和弟弟还在熟睡的时候,姥姥已经迈着那双大脚出发了。她扛着一把镢头,在很多荒地上种下了胡萝卜、土豆,豆角、扁豆、地瓜、丝瓜(种在屋前,夏天还可掩凉)。姥姥好在傍晚浇水,这个时候我也放学了,我就争着要和姥姥一块去浇水。那时我已经完全可以提得动一小桶水了。我去,我弟弟就要去。这样我们就会欢天喜地地去浇水锄地。
     
       为了到更远的地方去种地,姥姥干脆学会了自行车。她都是称“洋车子”。那时家里有辆青岛产的大国防,那车子质量真是好,特经摔。凭着一双大脚,姥姥几天就学会了。姥姥骑车子去种地成了当地一景,很多附近农村的老太太都对此赞叹不已。
     
       也许你会说,在这些农作物长出来以前,饥荒是如何渡过呀?告诉你,我姥姥同样有办法,她带着我弟兄俩去了大沙河,专挖河边上的茅草根,这种茅草根是甜的,平日里没事时,我们小朋友好挖来生吃。而现在,却成了抵御饥饿的宝贝。挖回来后洗净切碎拌在粮食里推成煎饼,味道甜丝丝的,口感特棒。
     
       还有呢,我们还常常捕鱼捞虾改善生活哩,只是这鱼虾一股煤味,就连肉都有些发黑?为什么?因为它们是在煤水坑里大的。井下挖煤时,要不停地抽出地下水,这些地下水浑浑的,有很细的煤屑,实为黑水。抽上后聚在坑里经过一定的沉淀,倒也能长些水草和鱼虾,只是味道,哈哈,那个时候可顾不了这些了。
     
       唯一的遗憾是当时的食用油也是定量供给的,大概是一人一两,所以做菜的时候总是舍不得多放。油少,鱼就腥,而且还有股煤味。但既是这样,也觉着这是世界最好吃的鱼。以至于害得我到现在最忌饭店的四川“水煮鱼”。
     
       ……
     
       ……
     
       老实说,还没到秋天,收获的日子就到了。没办法,人让饿坏了。我记得地瓜也就是比个蒜锤大一点时候,姥姥就让刨了吃,还有玉米,也就是刚长成个,手一掐颗粒还不出水,但是顾不上,填饱肚子要紧。我记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有一天有个要饭的老太太来了我们家,可家里实在没什么给了,姥姥马上跑到最近的一块地里掰了10几个棒子给了那位老太太。感动得那位老太太给我姥姥下跪。多年后,那位老太太的儿子还到三矿上去找我们。说是要报答我姥姥当年的救命之感。可惜,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调回了枣庄。
     
       这时,周围的农村饿死人的现象越来越严重。像我们借读的浏洋村,已经有大批的人饿死。有的全家饿死,我们的同学有很多都饿死了。有的昨天还来上学,第二天人就不见了。100多户的浏洋村到了这样的程度,有37户绝户了。一半以上的人家都饿死了5人。没有死人的只有三户,大队支书记、大队长、大队保管。死了人还不让逃荒,说是给社会主义抹黑。民兵在各大路口持枪站岗,见人就打死,打死活该。
     
       矿上的工人要好些。因为他们有供应粮,但也是不够吃的。人们几乎个个都得了水肿病。我至今记得我妈妈那条虚肥的小腿,皮肤发亮,好像一戳就破,用手一按一个坑,好半天起不来。好在这会儿胡萝卜下来了,我姥姥给她熬了一大锅,让她连汤加萝卜全吃了,当天夜里人气色就好多了。
     
       ……
     
       ……
     
       小舅经历的那件事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这天天蒙蒙亮,家里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俺娘俺娘,我快饿死了,我快饿死了……”
     
       是我们小舅!我急忙打开了门,果然是我小舅,他已饿瘦得没了人样。脸面更加灰白,胡子拉碴,脖子很显长,因此显得脑袋特别大,我姥姥急忙递给了他一块昨晚吃剩的煮地瓜。小舅拿过来,一口咬去了一小半:
     
       “娘,死人了……死人了……”
     
       我姥姥一点也不惊诧:“到处都死人……”
     
       “猪吃人了,猪吃人了,猪……”小舅前言不搭后语,显然他又受了刺激,“哼,老刘头本想吃猪的,可倒好,倒让猪吃了,猪吃人啦……”
     
       我们似乎听出了个大概,但又有些不明就里。我姥姥就劝他:“慢慢吃,还有呢,别噎着,慢慢说……”
     
       小舅在吞下了三块地瓜后,神情及情绪才有点稳定,接着,他说出了一个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故事:
     
       和他一块给队里喂猪的老刘头,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揣了一把刀进了猪圈,想杀一头猪吃。不料,他刚进猪圈就饿得一头栽到在了猪槽旁。这时,已经饿了好几天的猪一哄而上,对着他就是一阵乱啃乱嚼……
     
       故事还没完,正好第二天公社马书记(就是当年搞大了吴四爷家丫环肚子的马书记),陪同县委的位副书记来吴村镇视察“跑步跨入共产主义的”工作,村里就杀猪招待他们。他们直夸很香很香,喂得不错。
     
       过不了几天,猪全部饿死了。小舅“下岗”了,就连夜跑来找我们了。从此后,小舅再也不吃猪肉。
     
       接下来小舅干脆就不走了,在这里同我们一起“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起来。村里还没忘了他是监督改造份子,就来了一封信,令其回去,说之所以写信没有派人来,是因民兵小分队的人都饿得走不动了。
     
       我姥姥就以自己的名义,让小舅给队里写了封回信,说,俺很想让刘俘虏回去接受改造,可他也饿得走不动了,干脆让他在这儿改造吧,俺来监督……
     
       以后小舅每每谈起这事,总是笑得呵呵的。那才是他最开心的时刻。
     
       有了小舅,我们的南泥湾更加五谷茂盛,因为小舅侍弄起庄稼来,不次于我姥爷。这是我姥姥说的。再,小舅担负起一个任务,骑着车子隔三差五地跑枣庄,往二姨家运吃的。这辆大国防自行车在文革中又屡立“战功”,并一直用到1985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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