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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考试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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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社曾发给每个知青点一套《青年自学丛书》,有数学、物理、化学、史地、政治。知青点里别人都不稀罕,说我们只有小学毕业程度,自己哪看得懂,再说看懂了又有什么用?我便把书保存下来,没事时翻翻。邓小平第一次复出,想重开大学之门,说大学生先由工农兵推荐,再由考试录取。我便认认真真看起来。谁知张铁生一纸白卷,打破了千万人的大学梦。从此,上大学只能靠工农兵推荐。
     
       接到家信,我又把那两本丛书拿出来,每天晚上自学。但是,那套书当知识读物可以,对付高考却不行,内容太浅,也没什么习题。托人从县城里一位老高中生那儿借来“文革”前的高中课本,才看了两个星期,高考消息正式公布,那位高中生自己也跃跃欲试,我只能忍痛割爱。
     
       考期一定,复习的时间就只有三四个月了。家里比我还急。父亲下放在基层工厂,和工人一起搞出好几项技术革新,很有人缘。大家听说他女儿要考大学,却没有书,便分头帮他去借,终于借来一套老高中课本,如获至宝。
     
       那时全大队知青就剩下了我一个。一年前,大队让我当了赤脚老师,不用再下田出工。那时正好“双抢”,学校放假一个月。生产队和大队里知道我想考大学,二话没说,就出证明放我回上海一个月。
     
       在家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半步不离那张大写字台。全部高中的数理化,厚厚的几本,我不是在看,简直是在往下吞书。好在从小记性好,别人看三遍,我一遍就记住了。即便这样,还是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又值盛夏,溽暑蒸人,一个月下来,人像脱了层皮。
     
       一个月到了,学校要开学,我不得不回去。白天上课,晚上复习。这样干了几天,想想这次机会难得,时间紧迫,若不全力以赴,只恐功亏一篑。左思右想,只有去请假。
     
       公社管文教的书记姓王,是个复员军人,总穿一件洗白的军衣,白净脸皮,平时不苟言笑,有点莫测高深。听我说完,他背着手,在地上踱起方步,好半天才转过身来,问我:“你是什么文化程度?有高中文凭吗?”
     
       “没有。”
     
       “啊——那你怎么会想到要去考大学的呢?”
     
       我解释说,这次考试没有学历要求,人人都能报名。我正在自学高中课程,只是需要时间,因此来请假。
     
       他“嗯”了一声。“自学?”他嘴角往上提了提,笑了一声,“你有把握吗?人家是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哩,你自学?”
     
       接着,书记非常严肃地跟我讲起了“农村是广阔天地”的大道理。再说这赤脚老师是个美差,好多人盼还盼不来呢,这是大队和公社对我莫大的照顾,别辜负了贫下中农的一番好意,云云。
     
       我连忙向他保证,就让我考这一次,如果考不上,心甘情愿扎根农村,当一辈子赤脚老师。终于,他摆了摆手,说:“好吧,我准你假,考完了可要立刻回来上课。”
     
       我交给房东一担谷子,四十块钱,请他们每餐多煮碗饭,他们吃啥我也吃啥。从此整天把自己拴在房间里,只有房东小儿子来叫我吃饭才出来放会儿风。
     
       父亲是三十年代末的交大毕业生,解放后一直在机电工业部门。为人淡泊,与世无争,从不过问政治,更不轻易求人。为了我的考试,却四处找人借书,借习题册。每天下了班就伏在书桌前为我解习题,直到深夜。每天早上又赶到邮局把那一叠厚厚的习题解答寄给我。我的时间有限,一刻千金,得通读弄懂高中全部数理化,得背公式,背化学程式,背政治,很少有时间去练习解题技巧。父亲解那些数学和物理题目时,每个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让我看了记住解题的思路。
     
       当年全国下乡的知青,总数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多万。据统计,最多只有五十五万后来上了正规大学,其他五十万陆陆续续上了电大函大之类的,其他的就只有当年下乡时的文化水平了。像我,就只有小学毕业。并不是他们不想,而是由于恶劣的环境,没有书,没有时间,由于种种原因,根本没有机会。我能考上大学,因为我有个学理工的父亲,也靠天意。我是幸运的。
     
       考试的时候是冬天。等在寒风里进考场,手脚冻得冰冷,心里更是发毛。我已立下军令状,没有退路,也没有第二次机会,只能拼命一搏。
     
       考试后
     
       等待最是难挨。每天给小孩子上着课,像没事人一样,心里却度日如年。
     
       考完出来,看那些老三届们讨论着试题,自信满满,便更加自惭形秽。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定是考砸了,今生再没有希望了。每天就这么疑虑重重,一天比一天感到希望渺茫。
     
       因此,当房东儿子兴高采烈来告诉我说,我考上了,通知已在公社,我还以为他在调侃我。
     
       “是真的,这样的事也开得玩笑吗?”他一脸正经,不由我不信。
     
       我这位房东是退了休的区长,老革命,每月领一百多元工资,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个儿子都高中毕业,却也免不了回乡务农。他不是我们生产队的。看我们住的那屋实在不像样,他家新盖了瓦房,是给儿子日后结婚住的,反正空着,就让我住了进去。他的几个儿子都对我很好,我的房间就像他们的俱乐部,每天晚上都要来坐一阵子。因为父亲的关系,他们和公社干部都很熟。特别是小儿子,小名万崽的,那年才从县高中毕业,刚回乡不久,说话冲头冲脑,和干部们勾肩搭背,没大没小。别人当他是孩子,也不介意。
     
       万崽那天去公社替他爹领工资,公社王书记让他带口信给我。我考试合格的通知已下到公社,但还有政审一关,通过政审,学校才会给我发正式通知。王书记要我第二天立即去公社谈话。
     
       我得救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但政审有什么可谈的呢?我家“文革”时虽被抄了家,却没什么严重政治问题。我自己一介学生,下乡时还不满十六岁。平时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种田,贫下中农有口皆碑。这时我庆幸自己还好没跟着别人去偷过鸡摸过狗,也没回家探亲超假不还。我的政审应该是最好办不过的。
     
       第二天,我求万崽陪我一块儿去,而且不能离开我半步。
     
       那天不是逢圩(当地有集市的那天叫逢圩),公社大院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王书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也是他睡觉的房间。里面一张床,一个写字台。
     
       书记那天满面红光,连眼睛也是红的。一反往常的严肃,他和颜悦色,脸露笑容。万崽见王书记要和我个别谈话,只好离开。
     
       王书记祝贺我考上大学,说应该感谢公社和贫下中农的支持。但考试合格不等于就能上大学了,还得通过政审一关。凡事政治挂帅,公社不盖这个政审合格的图章,考分再高也没人会要我。
     
       我一边琢磨着他的话,一边打量着屋子。门是关着的。王书记没让我坐在办公桌旁,而要我坐在床沿上。他一边说话,一边朝我凑近。脸上红光满面是因为喝了酒,一说话,酒气冲天。
     
       王书记越说越激动,干脆坐到我身边,伸出他的大手来握住我的手。
     
       “今天早上喝了点酒,你摸摸,我心跳是不是很快?”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前。他的心果然怦怦直跳。他又把我的手搬到我自己胸前,“你摸摸你的,没我跳得快吧?”
     
       我的心岂止跳不快,简直要停住了。我觉得,总有那么十秒钟,我的血是凝住的。但我脸上不能不笑,眼神也不能慌乱,他就等着我发慌呢。
     
       我感谢他对我的栽培,感谢公社对我的支持,感谢他百忙之中抽空和我谈话,感谢他会让我顺利通过政审。反正只要想得起来可感谢的,我都感谢了。我像说绕口令似的反反复复地说,不停地说,只要不让它冷场。王书记的脸都快凑到我鼻子上了,发红的两眼直勾勾的,呼出的酒臭喷了我一脸。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也紧紧抓着我的命运。
     
       也许,那冥冥之中真正掌握我们命运的却不愿难为我。只听门上“乓乓”响了两下,门被推开了,万崽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还没好啊?赶快,赶快!现在走还能搭上拖拉机。”他冲着我嚷嚷,又转向王书记,“王书记,别浪费时间跟她啰唆了。政审有什么难的?人家在这儿待了八年了,表现还能不好吗?写一句话,盖上章,不就完了。”
     
       我像逃生一样跑到门口。王书记脸上有点悻悻然,却不好说什么,对我们摆了摆手,“去吧,政审估计没有问题。”
     
       回家的路上,万崽看我闷闷的,就来逗我,“别不高兴了,女韩信啊,快要出头啦。等你以后做了大官,回来把这些家伙都宰了吃喽。”我跟他讲过漂母一饭,胯下之辱这些故事,只要看我发闷,他就叫我“女韩信”逗我开心。
     
       就像弱国无外交,一个人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就没有了尊严。我只是一个弱者,一个凡夫俗子,在人屋檐下,我的头只能是低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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