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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傣家媳妇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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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虽然结了婚,可按傣家风俗,仍跟父母同住一个院子,同吃一锅饭,但在饭桌上却是等级分明。老爷爷坐堂屋正中,四岁的长孙坐左边,其次才是儿子和奶奶。我这个来接受“再教育”的女知青,却被安置在老爷爷的右边,接受女主人的服侍。尽管工作组的汉人多次交代过,知识青年是来请他们改造的,换言之,可供差使;可政治宣传哪能敌得过古老善良的傣家人朴实与宽厚的好客心。我们语言基本不通,饭桌上的优待便是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
     
       使我感到良心不安的是:这家的媳妇从来不能上桌跟大伙一块儿吃饭,只能等在厨房,吃残汤剩饭。尽管我多次用我那半不拉熟的“傣话”强烈呼求:“大家一吸吸哦。”(“大家一齐吃嘛。”)他们的反应尤其使我失望:这家的媳妇惊慌失措地避开了我,其余人等却泰然地回答:“你吸,你吸,勿管她。”(“你吃,你吃,不管她。”)她也出身贫农,当时的阶级地位决不亚于夫家,本该平起平坐,可传统势力在一个遥远的山寨却是占绝对优势的,媳妇的地位几乎为零,她们的存在只在于创造,不在于分享。连她们也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我自分配到她家后,只见她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农活、家务、带孩子……却从来没听见她大声讲过一句话,直到她一语惊人的那天。
     
       那天,傍晚收工回来,正想躺到床上舒展一下疲惫不堪的筋骨,却听到村里小道上有人在锣声中嚷嚷着:“今晚开批斗会,缺席的要扣工分。”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学生对批斗会早已不感兴趣,但说到要扣工分,可有些紧张。初干农活,体力不行,本来挣的工分就少,再一扣,年底分到的粮食还够填肚子吗?再过几个星期,所有的知青都要搬到知青房去独立生活了,批斗会是例行公事,无非跟着喊喊口号罢了。
     
       不知怎的,那天晚上可有些阴风惨惨的,风刮得紧,天黑得早,连门口的惯常嬉闹的儿童也不见了,四周静得有些异样。平时开会,我们这班子知青老拿老社长开玩笑,见面就叫他“贫下中农当奶”。那是社长的口头禅,傣语即:“贫下中农同志们。”平时他只是笑呵呵地回答:“我汉话赶(讲)得不好。”傣族村民不识钟表,只看日、月来定时,却总在会场上放一架闹钟,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肯定是从区里会场抄来的做法。总会有哪个捣蛋知青趁乱把闹钟提前转到九点,钟一响就起哄:“九点啰,散会喽。”两个钟头的会总是被迫在一个钟头后散去,老社长也只不过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要调教这班知青,谈何容易!
     
       可那天晚上,邻村的人都来了,整个谷场挤得满满的,社长身旁坐着几个乡里来的干部模样的人,再加上他那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谁也不敢造次了。
     
       叽叽呱呱一通傣话报告之后,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富农老头被拽上台去了。一阵口号过去之后,这老头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民兵吊到台侧的横梁上去了,雨点般的棍棒落在那个始终没有机会辩护的“被告”身上,他那努力压抑着的惨叫足以令人晕厥。一直打到他口吐白沫,几个慌了手脚的民兵才把他扔在地上,找凉水去了。
     
       大家都惊呆了,忽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瘸子姑娘,扑在那弥留的生命上,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叫:“阿爹,阿爹……”任何一个人走近,她都用身子挡住她爹,一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悲壮表情。绝望的小兔子也有叫老虎发抖的时候,果然没有人再敢碰她爹了。
     
       我回头一看,几个妇女已经用头巾掩面抽泣起来,其中竟有“我家的媳妇”。那年头,这可是犯大忌的。“没有阶级立场”,她的丈夫可能被撤职,失去乡里的宠信,重则会挨斗,然而她却当众流下了对“阶级敌人”同情的泪。
     
       那瘸腿姑娘扑在老头身上,死活不肯放手,在大冷天中任一桶桶的凉水把她和老头浇个透湿,老头命大,终于又活过来了。
     
       次日清晨,我起得比平时早,正拿着漱口缸到侧屋的厨房去漱口,叮叮当当一声响,吓了我一跳,抬头一看,我愣住了,那个瘸子姑娘和“我家媳妇”站在竹门背后,“我家媳妇”正往她怀里塞一包药样的东西和几个正冒着热气的糯米粑粑。小瘸子带着一副惊恐和歉疚的目光,竟吓得抖起来了。她昨晚既然有勇气去保护父亲,当然不怕人看见,而现在她显然是在为别人发抖了,她可能见看我从正屋出来,忙着往门后躲,慌忙中把挂在门后的锄头给弄倒了。我毕竟是一个外乡人啊,那年头,连邻居都不敢信任,谁敢担保一个外乡人不会去告发她们。我一时间也吓傻了,要退回去,又怕更吓坏她们,要解释呢,又不懂傣话。
     
       “勿骇,勿骇!”(“不怕,不怕!”)“我家媳妇”大声地、从容不迫地安慰着小瘸子,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小瘸子飞快地拐出大门,消失在墙角。“我家媳妇”头也不回,毫无惧色地跟着她出去了。这时候的她,跟那个饭桌都不敢上、沉默得像一只小老鼠一样的妇女判若两人,在阶级斗争的腥风恶浪中,朴素的人性更显其耀眼的光芒。
     
       事后听说那晚批斗的缘由,是因为县上斗大地主——土司,乡上也得配合搞点斗争,但找了好几个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村的这个富农老头——他不过是利用农闲偷偷跑过边境到缅甸做了一趟小生意。当时跑这种小生意的人有的是,但出身都还可以,可富农胆敢这样做,就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复辟!需来个杀鸡儆猴,老头正好当了靶子。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二十年后,那一片地区因为边境贸易发达而成了重镇,绝大多数人都弃农经商了。那老头还算是这条商业之路上的拓荒者之一呢。
     
       鸽子
     
       我一听敲门声就知道是鸽子来了。她走路像猫一样,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按住我那只去摸走廊开关的手,低声说:“别开灯,我不想让你妈看见我。”她知道我妈妈讨厌她,她们俩互相痛恨到了极点。今天是除夕的前一天,老太太决不会愿意在这个时候碰见她。
     
       我悄悄把她带进我的屋里。灯光下她的样子很怪,新烫的头发显得又糙又硬,嘴上涂着口红,黑黑的脸上一对警惕的、充满了仇恨的眼睛。她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眼,把一只皮包扔在床上,这是一只我从没见过的棕黄色的式样精致的牛皮包。她最近一定又从哪儿搞到了钱,她就是这样整天到处找钱,为了满足她那永无止境的物欲。
     
       “知道吗?今儿晚上清查,家里不能待,我得在你这儿过一夜。”“没问题。”我知道我也在清查对象之列,因为我们在北京都没有户口。可她在她家那一带是挂了号的,弄不好,他们会把她送到她插队的地方去。“糟了,”她突然跳起来,从皮包里掏出一只包着纸的瓶子,弄得湿漉漉的,“我给你带了点儿泡菜,我妈妈真他妈‘抠’得要命,临走时跟我说再不许从家里拿一点东西。”这可是她父亲的一大绝活,酒酿泡菜。她这么情意隆重地对待我是为了什么?我突然想起明天,大年三十,是我的生日。
     
       “明天,咱们一定得好好过过,咱们得吃鸡,烤鸡。”她说,“你见过烤鸡吗?”
     
       我没见过,我只是在故事里听过。外国人时常要吃烤鸡。这个想法让我高兴。
     
       “真的,咱们得弄只烤鸡。”在我这一年即将过去的寂寞的日子里,在这间冰冷的小屋中,她的到来给我带来兴奋和幻想。她和我的关系就是这样。我和她认识很久了,所有我的朋友都不喜欢她,她也同样憎恨他们。有一次,她把我借给她的月票夹子里的十块钱拿走花了,事后却不承认,为这个我差点不理她了。她有时做事做得很不合情理。可是在今天这个晚上,有谁像她这样想起我呢?而且还带来我最喜欢吃的泡菜。
     
       她连脸也不洗就钻进了被子。厕所里,我妈妈正在洗东西,水龙头哗哗直响。她问我要了一把剪子,就在床上修起脚来。一个外表还算漂亮的年轻姑娘有这样一双脚,看着真让人难受,她长了满脚的湿疹。她告诉我,她在插队的地方被关了一年多的县大狱,在那个地方染上了一脚这种永远也治不好的湿疹。我默默地看着她的动作,心想,她怎么会选中了我做她的朋友?我和她的经历是那么不同。几年来,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念念英文,学学画画,我做梦也不能想象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定受过不少苦,整天整夜靠自己奔波忙碌。接着,她是那么疲乏,不等我关灯,就急急忙忙地脱掉衣服,倒头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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