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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落英山峦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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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吨半”是个胖姑娘,在吃得半饱的当时可是个稀有动物。说得一口悦耳的北方普通话,为人爽快,在男女关系上据说也是如此。父母显然是军队上的,但肯定不得志,说不定是林彪线上的人。
     
       “二吨半”和程队长的事在知青中绘声绘色地扩散,结果,新鲜感和好奇心被满足后,大家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出身“根红苗正”,屁股上“没尾巴”的人,关上门恨恨地骂两声。胆大的对着程队长的老婆纵情高歌: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胆小的只好在心里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大家沉重的心情就来自于这知情后而又没处发泄的悲哀,谁也没胆量告发大权在握的“党的干部”。农村经过“四清”、“文革”,领导班子受到一些冲击,但总的来说,比城市稳定。诬蔑党的干部,是现行反革命罪,轻则开除,重则判刑。和他顶梁子,给小鞋穿,是便宜了你。党的干部是人民的公仆,永远伟大、光荣、正确。他的需要,就是革命需要。于是,这故事就像空气中回荡了大半年的哀乐那样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农场的日子很有规律,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工作六天,一、三、五晚上政治学习两小时,星期天休息。知青们不开伙,食堂里大锅煮菜,大桶淘米,五分钱一盘素菜,一毛钱一盘搭荤的素菜,一毛五分钱一盘荤菜。
     
       星期天,洗衣服,洗澡。夏天,跳到水塘里又游泳又洗澡。春秋冬洗澡,总是成群结队、男男女女一起走到汤泉镇上,来回走二十里路,连自行车都没有。好处是洗的是免费的温泉浴,特解乏。洗完即在小镇上撮一顿,出了馆子,再在地摊上顺便买个好吃得一塌带一抹的旺鸡蛋。我常和其他几人加入小蒋和小芳的行列。
     
       做活的女人,此刻最美。平时干活,长发碍事,总是扎起辫子盘在头上,此刻,人如出水芙蓉,发似柔情万种的柳枝,长长的、密密地披垂下来,迎风飘逸。再饱餐一顿,更是满面红光。回来的路上要是能爬上个时速不到五公里的手扶拖拉机,那比在城里乘红旗轿车还风光。
     
       便车不是每次都有,常常是十里路走下来,没见一辆手扶拖拉机。或者是人家在坐满了人的手扶拖拉机上向你招手。更糟糕的是爬错了车。
     
       有一次,我急猴猴地第一个爬上一辆手扶拖拉机,心里还很得意,但觉味道有点不对,再回头一看,同来的人,一个也没有跟着我爬上来,还个个都捂着嘴,只有小芳在招手叫我下去。我赶紧又跳下车,擦身而过的手扶拖拉机送来一股恶臭的巨浪,我差点儿被熏昏过去,定神再看,才知是运尿素的。身上、手上的浓烈的骚味,几个星期都没散尽。
     
       周末吃饱喝足后,大家有时在一起“提壶”。我知道,“提壶”在八十年代的南京又有了新的含义。汉语的优越性在于语义随环境和音调而产生特殊的意义。男知青站在山冈上扯着嗓门,“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不由得不让女知青打个冷战。或者,男知青笑眯眯地看着女知青说:“奶奶,你听我说。”这种流行的革命的句子,一下赋予了前所未有的新意。言归正传,在当时的知青中,“提壶”就是打扑克。因为小芳喜欢“提壶”,我也常混迹其中。不论吵吵嚷嚷,大声吆喝地打,还是在一旁做小芳的参谋,我都不亦乐乎。
     
       开春后的一个周末,吃饱喝足后,大家聚在山冈上。有男有女,空气中自然就弥漫着暧昧,兴得一头核子又有文艺才能的人,开始即兴表演(核,读hu,指脸上的青春痘)。起先唱的歌都很“主流”,如八个样板戏片段、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这些歌曲铿锵有力,和八十年代红遍大江南北的港台靡靡之音有天壤之别。
     
       小芳的二胡独奏,是一曲知青不敢拉不敢唱的《苦菜花》,丝丝扣扣,如诉如泣,把众人带入了一个不同的境界。在小芳的带动下,胆大的开始唱苏联歌曲,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等。不知谁领头唱起了《三套车》,立马把大家唱得如痴如醉,情绪低落,两眼发直,深感自己的前途和那匹百十年前的俄罗斯老马没什么不同。
     
       孤月昏暗,天幕低垂,夜渐深了,女知青都先回去睡觉了。走了女知青,大家唱歌的兴头也没了,就转为吹牛聊天。我和几个男知青也悄悄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回房后,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夜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苍凉且悲怆。我禁不住心生好奇,披了件外套,回到那山冈。这时只有三四个神情凄凉的男知青,地上多了半瓶山芋酒。他们看到我,也不觉意外,也不避讳。小李冲我欠意一笑说:“吵醒你了?”
     
       “唱的什么歌?”我问。
     
       “我们知青自己的歌。”平时吊儿郎当的小李,此时很严肃。吸了口烟,又唱了起来:“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滔滔的扬子江畔,有我那可爱的南京古城,是我的故乡……”小李音色浑厚,略带嘶哑,透着苍凉。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能感受到当时内心的震撼,那种从心里往外渗透的寒意……
     
       过后我才知道这首歌叫《南京知青之歌》,是南京五中知青任毅插队江浦时创作的。它表述了知青悲怆的思乡之情和强烈的失落感,而这种情绪在当时是绝对不允许公开表现的。任毅因此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了刑。
     
       这首歌是知青心声的自然流露。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播放的知青之歌是:“走革命的金光大道,向广阔的天地进军,农村需要我们,我们更需要农村。拜工农为师,担革命重任,开一代新风,做一辈新人。”(《向广阔的天地进军》)。播放的知青诗词是:“胸怀朝阳何所惧,敢将青春献人民。”“战斗在广阔的天地里,脱一身皮炼一颗心,为消灭城乡‘三大差别’,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如今读起来,甜酸苦辣,百味俱全。
     
       我从没敢公开和别人一起唱过《南京知青之歌》,只敢躲在被子里,含着热泪在心里哼道:“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我们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
     
       我们队位于半山腰,四排平房。一间宿舍四张床,放上桌子,撑起蚊帐,挂上毛巾,立马显得很挤。春天一到,我常常一人到山冈上,图个清静,看点书。一天,我带着本英语书,独自坐在山冈上,痴痴地望着山下唯一的一条马路,蜿蜒南去,心神随公路上的车,驶往南面家的方向。
     
       一片绿叶掉在我头上,我一抬头,小芳笑呵呵站在我身后。我挪了挪身子,她就在我身边坐下。异性的芬芳扑面飘来,让我心头一颤。还从没有和自己暗恋的姑娘这么靠近地坐过。表面上我却装得满不在乎。
     
       “吃过了?” 她开启芳唇,露出碎玉般的牙齿。
     
       “嗯。”我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点头答应道。
     
       “哎哟,学外语呀?”她有点吃惊。那年头,外语就是英语。在读书无用的气氛里,学外语很邪门。
     
       一驾飞机划过旷野的宁静,从头上飞过。
     
       “坐过飞机吗?”小芳温柔地问。我本想幽默地哄她说坐过,但话到嘴边,又变了老老实实的“没有”。过了一会儿,我又加了一句干巴巴、酸溜溜的话:“但坐过火车,去过北京、上海。”
     
       旅游在当时几乎不存在。即使城里长大的年轻人也很少到其他地方去玩。小芳像大多数当地人一样,除了南京,哪儿都没去过,也没坐过火车,对北京、上海憧憬无比。
     
       一时无语。我偷眼看小芳那透明的眸子,充满向往地注目着飞机消失。那年头,我不敢胡天胡地吹牛,给人的印象是说话不多、老实巴交的读书人。见到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惊慌,话未说脸先红。作为狗崽子,要想不受伤害,只有把自己深藏起来,时间长了也就变得很木讷。暗地里,活跃的思维常让我感到自己像《海港》里的钱有为。和小芳在一起的愉快就包括不言的默契,宁静中的自在。
     
       “你家老头是干什么的?”(“你家老头”是南京方言,指爸爸。)
     
       “烧锅炉的。”我从不告诉别人爸爸的真实工作,已成习惯。
     
       “不告诉我拉倒。”小芳嘴一撇,不再说话了。
     
       小芳号称初中毕业,实际上那年头,多数人连小学也都没能好好上。她特别相信鬼魂,对科学解释天文现象绝对不信,而一口咬定有“人”操作日月星辰的起落,四季的变化。我常常想,如果让她去问“动脑筋爷爷”几个问题,保证能让“动脑筋爷爷”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同时她又很有实际生活的经验。我问她为什么到桃子小队工作,她说这儿离家最近,她又最爱吃桃子。她告诉我“桃饱李伤人,杏子树下抬死人”的民谚,还活龙活现地教过我一个治便秘的偏方:空腹吃俩梨子后,再喝一大杯凉开水,保证十分钟内拉肚子。
     
       来这儿一个月后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她提醒我要晒被子。结果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暖和,并做了个梦,梦见过去妈妈为我晒被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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