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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冬舅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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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那天冬舅冒雪来我家,与父母商量此事。我的父母到底在政治上还没有遇上大的风浪,天真了许多,他们鼓励冬舅不要一蹶不振,还是应该利用自己的专长为社会多作一些贡献。冬舅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后来我从母亲那里知道,冬舅自己最后的结论是,一次浑水蹚了个趔趄,就不再蹚第二次了。周君听说他执意不肯,也就作罢了。说来也怪,从此冬舅也就戒了写文章的瘾,只字不出家门,只是偶或应朋友之嘱,缮写字轴,装裱送人。
     
       在此之后,冬舅的爱好转向集句。他最爱的是集梁启超、徐志摩等近人的句子成联,偶尔也选些古人的诗词。他的集句中,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两联。一联隐约是在说外面的世界:“更难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另一联则似乎是用来勉励自己:“剩有两鬓青霜几根傲骨,难得数年粮食一屋图书。”
     
       冬舅原本就是个嗜吃如命的人,这时便转而学习厨艺。据说做菜有道的人一定是个馋鬼,这话用在冬舅身上一点不错。每月一发工资,他必是到有名的饭馆去点几个招牌菜,细细品尝,有了心得便在家中仿制。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是他的厨具可以说毫无出众之处,一口铁锅,两个蒸笼。只有一件里外相套的搪瓷烧锅样子特别,在那个从言论到商品无不一律的时代,还真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他的手艺是炖肉肉美,烧鱼鱼香。有时到我家闲坐,看到作料齐全,他也会一展厨艺,并且总是倾其所知,言传身教。可惜的只是我的父母都并非美食之徒,对于此道并不十分在意,如今冬舅的这些点滴心得都已失传于世了。我那个时候人还小,觉得冬舅做的饭菜十分可口,并不懂得其中的奥妙,只记得他总是嘱咐母亲,烧肉时切切不能多放汤汁。后来到了美国,我的太太一直把“慢着火,少着水,工夫到了自然美”的东坡炖肉歌挂在嘴边,我这时才突然发觉,冬舅做红烧肉的要诀竟然与古人暗合,不禁连连在心中喝彩。
     
       此后的冬舅,一改旧日的口若悬河,变得异常沉默寡言,而且不修边幅,早已看不出昔日的潇洒风度了。但他的内心并没有因此而关闭,对世事也还另有一番见地,有时酒足饭饱之余,也偶有警世之言。
     
       记得有一次在我家的餐桌上,众人夸奖冬舅的豆豉腊肉有湖南曲园的水平,他便说道,有美食也就不枉此一生了。母亲打趣他,说冬舅年轻的时候可不是如此没有出息。
     
       冬舅说,你们哪里知道,其实人生最低的欲望无非财色两道,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两个说德语的犹太人把该说的话差不多都讲尽了。在此之上才是视觉、味觉与听觉上的欲望,然而终于不脱凡俗。只有宗教才是最高的美。人生只有两件事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其一是对过去的追悔,其二就是对未来的企望。但是宗教帮助了你。对过去的追悔,你可以用忏悔来慰藉;对未来的企望,你可以用祈祷来满足。无论什么宗教,无不是帮助世人完成这两项愿望。我现在就是在追求最高境界的美。
     
       00果然,冬舅似乎从此颇有觉悟,常常面壁参禅。不过即便如此,我看冬舅并不真心向佛,至少尘缘未了,依然终日酒肉不断,而且对世事还是颇为用心,因此往往也就能够洞烛先机。
     
       记得是我报考中学的那一年,发榜之后,冬舅听说是北京那所最好的中学,就特意跑到我们家来道贺。父亲在政治上实际可以说是毫无抱负,但是在子女的学业上又最要面子,自然是高兴得很。冬舅先前也是说上一堆让人受用的话,可是接着就开始教导我,说在这样的环境中更要处处留心才是。我那时还很幼稚,只知道要上中学,心里高兴,他的话也没太往心里去。谁知事后的几年中,以至到后来的“文化大革命”,社会形势大变,人心再也无法收拾,我这才略微懂得一点冬舅的意思了。像我所在的那所中学,充斥着诸多政要的子女,运动一到,果然就像发了鸦片烟瘾一样,欲罢不能。所以人心之险恶,拼杀之残酷,前所未闻。倒是冬舅自己这么一个浑身上下都是政治疮疤的人,在城南一所颇有恶名的“蹩脚”中学里混事,反而躲过了“文革”中学生毒打老师的一劫。大约是那些平民家庭的子弟,既无风头可出,又无政治野心,而且见到原先朝夕相处的老师一夕之间被诬为罪人,反倒是下不去那样的狠手。
     
       更有戏剧性的是,从“触及每个人灵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冬舅的旧友,早年参加共产党的周君就失了势,成了“黑帮”一族,自是首当其冲,苦不堪言。冬舅反倒因为当年的“起义”,况且又是区区一个中学教员,早早就从“劳改队”里放生出来。事后他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没有去报社,让周君少了一条“招降纳叛”的罪状,自己这条命也算是又捡回来一次。于是从此之后他更加嗜吃如命,每月月初必到饭店大开荤戒,在家中更是加紧研习烹饪之道,仿佛社会上的雨疏风骤与他全然无干。现在想来,我总觉得冬舅“食不厌精”的美食修养是自“文化大革命”中才开始了长足的进步。
     
       几年之后,“文化大革命”风声仍紧,冬舅在王府井大街上邂逅程潜先生的太太。程太太一见冬舅,就大惊失色地喊了出来:“啊呀,我的天!你还没有给打死哇!”说完之后顿觉语失,连忙放低声音再三赔不是。冬舅也只是对她笑笑,后来对我说过,想不到程太太跟了程潜先生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到了“文化大革命”却怕成了这副样子,言语中似乎对自己处变不惊的能力颇为自得。
     
       冬舅到了晚年,早已将世事悟明。政府的统战部曾经找到过他,让他带上子女到香港定居,为的是统战台湾的旧羽。冬舅自知这又是一池浑水,到了这把年纪,就更不屑一顾了,于是婉言谢绝了此番好意。
     
       后来冬舅中了风,不但失语,而且半身偏瘫,人也苍老了许多,但心境并不坏,豪气还在,每日仍然酒肉不断,大有当时政治口号所言“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的英雄气概。有时儿女怕他贪食过度,有碍健康,他还大发脾气。
     
       冬舅辞世的时候,我正在德国读书,也没有来得及给他送行。不过我想,他临走前的心境大约正如一句德国谚语所言:“当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在哭,而你身边的人在笑;可当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在笑,而你身边的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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