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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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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当年年家大火,烧了的只是一座空宅和几个留守的下人,年家人知道是要遭人报复的,早躲到外地了。几十年后,天变了,他们带着在租界经商赚来的大批金钱回到西峰,准备开创新生活的。一年以后’家族的主要成员都被当做反革命镇压了。
     
       在给乏驴等人的接风宴上’泡泡在一边作陪’大家说得高兴’乏驴端起一杯酒,对泡泡说:
     
       “二太太,有一桩事情瞒了你许多年了,先表歉意,再向你分剖明白。我先自罚一杯。”
     
       泡泡愕然说:
     
       “大侠从来光明磊落,不必自谦。”
     
       乏驴笑道:
     
       “当年马爷落难时,我受二太太差遣,当夜拜见袁爷,我回来汇报得含混不清,二太太是否有所担心?”
     
       泡泡笑道:
     
       “不瞒大侠说,女流之辈,方寸已乱,确实有些担心,但想到大侠行事,必有主张,便放心了。”
     
       乏驴说:
     
       “其实,我与袁爷当时是说过半夜话的,只是别人听不懂罢了。我俩再给诸位说一遍吧。‘
     
       当下,乏驴与袁征三就地坐下,一人持一酒杯,交杯换盏,酒过数十巡,两人整衣坐归原位,始终一言未发。泡泡胡天胡地,不明就里,一桌宾客,如坠五里雾中。马正天却看明白了,端起一杯酒,说:
     
       “马某眼拙,慢待高人多年,万请恕罪。又蒙不弃,得以见识江湖海底,这杯酒,算是以罚代敬。”
     
       乏驴这才承认,他是哥老会“西北山堂”总舵主,袁征三为刑名使,黑娃为钱粮使,此前,互相都不认识,都以海底联络、交谈。
     
       泡泡大受震撼,方知这世界原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到处藏龙卧虎,从此,不事张扬,安心做起管家婆来了。
     
       泡泡是被马登月气死的。
     
       马登月大学毕业后,泡泡本来准备让他留洋的,他不愿去。泡泡又让他在外面找事做,他还不愿意。他回到了西峰,在省立中学当了两年教员后,他说校长是不学无术的党棍,发动学生闹学潮,被解除了教职。从此,他不愿意做任何事情,一个人关在空荡荡的大宅院里,半个月一个月不洗一次脸,高吟低诵,不舍昼夜。让他去员外村,他更不愿意,回去了一趟,他说,那是不适合人生存的地方。抗战军兴,设在西峰的国民政府专员公署动员他为抗战大业做些事情。他出山了,他被委任为专员公署高级参议,出人于各种场合,给报纸电台写文章鼓吹抗战,给新兵宣讲保家卫国的道理,给这些刚撂下锄头的农家娃补习文化课,他手中的铁戒尺让这些准备慷慨赴国难的铁血男儿个个望而生畏,他整日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西峰让鬼子的飞机轰炸了一次,泡泡听到消息,连夜赶到西峰,这一次,鬼子只有两颗炸弹撂在了城区,损坏不大,马登月毫毛无损,泡泡对现代战争缺少了解,以为飞机不过就是鸟儿和鹞子的关系,便问儿子,我们要是有铁鹞子就好了,放出去,把飞贼掐下来,多好的,马登月说,铁鹞子当然是有的,可咱中国的鹞子不行,厉害的都在外国,要花巨资买的。
     
       泡泡问一只外国铁鹞子多少钱,马登月随口说五万两银子。泡泡当时没说话,第二天便亲手送来一张五万两的银票,马登月大惊失色,但也正好与他的毁家纾国难的理想相吻合,母子俩一起将银票交给了专员公署,泡泡言明要专款专用,这些银子是要专门用于购买外国鹞子的。听说泡泡亲自前来捐款,亲自接待她的专员,一听这话,一头雾水,看见马登月偷偷向他使眼色,便虚应道兄弟一定不负掌柜的一片爱国赤诚,鹞子买回来后,兄弟将亲笔给铁鹞子翅膀上写上一个大大的“马”字,让马家鹞子翱翔蓝天,掐死一切来犯飞贼。泡泡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笑容。半年以后,西峰又被炸了一次,这次损失很严重,大火将城西南角的民房全部焚毁了,泡泡赶到西峰,问马登月咱家的鹞子怎么还没买回来,马登月怕母亲伤心,撒谎说,买鹞子的钱不够,泡泡问还差多少,马登月说,我也不太知道,估计差不太多了吧。马登月没敢说,专员用泡泡捐的银子,买回了八辆美制军用吉普,驻西峰的高级军政长官们一人一辆,整天在城外兜风打猎呢。当夜,泡泡回员外村了,过了几天,龚七带人送来一大堆金银首饰,连那块玉石礅也搬来了,还有泡泡致专员的一封公开信。信中说,她是一个乡下女子,不懂得国家大事,但她坚信,儿子所投身的事业一定是对的。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悦己者已归天命,夫死从子,她愿意将夫君对她的体贴转而用于支持儿子的事业。马登月看见这些浸润着母亲体温、美丽和爱的金银首饰,一时泪如雨下。他知道,母亲的心一定是要再遭辜负的,但他仍然将这些东西变卖了两万块大洋,以母亲的名义捐献给了专员公署。玉石礅正好让视察西峰的党国要员看见了,他二话不说,命令几个警卫抬上专员乘坐的那辆美制吉普,运到简易机场,装上军用飞机,呼啸而去。
     
       马登月被校方开除了的那一年,为了照顾他的生活,泡泡给他讨了一房老婆,我的奶奶进人了马家的生活。我奶奶是泡泡亲自选定的儿媳妇,她没有婆婆那样漂亮的外表,但,两人的智慧和心气儿不差上下。秉承婆婆的意志,我奶奶立志在西峰复兴马家。她将大宅子留出一小半自己居住,一大半出租,把剩下的二百亩土地全部出租,租金留够家用外,全部封存起来,等积攒得差不多了,买几间门面房做生意。随着几个儿女的相继降生,我奶奶被家务绊住了。马登月眼看着母亲的一腔报国心一再遭到践踏,而前方传来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令人沮丧,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在公众场合大肆抨击政府腐败无能,丧师失地,致使北平名都沦陷了,津沪名埠落人敌手,国都南京惨遭揉躏,他还揭露专员用民众捐助抗战的款项购买奢侈品,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攻击专员是七无专员无德无才,无情无义,无聊无耻,再加无赖。他被理所当然地赶出了参事室。但他恢复了的生活激情似乎还在,与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回到家,仍然通宵读书。他主动请缨担当复兴家业重任。我奶奶高兴得一对儿三寸金莲蝴蝶般飞舞。可是,很长时间了,家里只见出去的钱,不见进来的钱,每遇我奶奶过问,马登月都会不耐烦地说,你安心养娃娃,男主外,女主内,我一个名牌大学生,这么一点小事还要你管。
     
       过了几年,家里揭不开锅了,奶奶着急了,颠着小脚到乡下一问,土地早换主人了,回来找房客讨租金,他们说,我们住的是我家的房子,产权早与东家交割明白了。他们一个个拿出了房契。半夜,马登月回来了,奶奶坐在大门口专门等他,他躲避不及,被奶奶揪住耳朵讯问,他才老实交代,他抽大烟把地全卖光了,房子也卖了,剩下现住的这几间,也卖了,过几天,人家就会搬进来的。
     
       我奶奶欲哭无泪,第二天一大早,雇了两副轿子,与四个儿女和两个丫环,回到员外村。马正天和马王氏已经去世将近十年了,他的那些哥们前后都下世了,泡泡一个人支撑着这样一个大家庭。我奶奶刚给婆婆说了一半,只听泡泡喉咙眼里咯噔一声,跌倒在地,不省人事。龚七一看事情严重,向惠中早已下世了,附近只有向惠中的儿子懂得一点医术,忙将他请了来,又派人连夜火速去西峰接马登月。马登月赶回来后,泡泡已经能说话了,她没有责备他,她令龚七将全家人和佃户招来,她躺在病床上,向大家宣布了马家新的掌门人。我奶奶从我家老太太手中接过了账簿。一个月后,泡泡死了。死时,一件首饰都没有的她,仍然美丽如花。
     
       第二年,六两也死了。儿子十六岁时,她给娶了媳妇,几年后,儿媳连续为她生了两个孙子,大孙子赵五能长到二十岁时,她让儿子带着哥儿俩回河南老家寻亲,无论寻亲是什么结果,心事一了,回来后,都要给孙子娶媳妇的。半年以后,噩耗传来,儿子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死,两个孙子都被国军抓了壮丁。六两当场气绝身死,儿媳跟着投缳自尽。
     
       我爷爷马登月在给我回顾往事时,丝毫没有自责的意思,相反,他把自己描绘成了马家的大功臣。他说,你奶奶那个老不死的真是没脑子,一门心思仰望天上的日月,却不知道低头看看脚下的路,都什么年月了,还在做发家致富的梦,那不是攒钱攒土地,那是给自己给全家攒棺材呢,只有年家那些猪脑子才做这样的事。你看看,我把咱家的钱花光了,土地卖得差不多了,土改就开始了,嘿嘿,咱家才摊了一个富农,要不是你奶奶那个老不死的拖我的后腿,咱家混一个贫下中农,一点问题没有。
     
       我爷爷和我奶奶一起生活了五十年,泡泡死后,两口子大约吵了三十年架,吵得死去活来。祠堂地被没收后,一寸土地都没有了,我奶奶还活在管家婆的幻想中,她把一切罪过都归于我爷爷,骂我爷爷是败家子,我爷爷的委屈更大,他认为是我奶奶耽误了他的贫下中农身份。他们吵架没有更多的内容,翻来覆去,核心内容都是这些。
     
       关于我们家族的事情,我只知道这些。在我准备离开员外村时,我对这个村庄已经厌倦了,我放不下的不是父兄们,我相信,我们马家的男人永远不会存在生存问题的,我放心不下的是叶儿干妈和哈娃。哈娃的学习本来还可以,努力一把,考一个中专没有问题。叶儿干妈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在我将要离开村庄后,哈娃死活不去学校了,他要当兵。在我走后的那个秋天,他当兵走了。给你说,你怎么都不会相信,以哈娃这样的出身背景居然参了军,都是年干部一力操办的。少了半截舌头,他说出的所有的话,都是一连串的唔哇唔哇,时间长了,老同事老熟人居然都可连猜带蒙,听懂七分。他就这样唔哇唔哇把哈娃送进军队了。快到年底时,哈娃随部队开赴南疆,他上了前线,受了一点小伤,立了军功,后来保送上了军校,直到现在,他还在部队,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军官了。他成家后,将叶儿干妈也接去了。前一段时间,哈娃还给我寄了一张全家福,他的儿子比他高大英俊多了,已经考上军队院校了,照片中的叶儿干妈满头白发,神采奕奕,猛地看去,我居然把她错认为某个着名的女演员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本来是要让它成为永恒的秘密的。可是,我这人对别人的秘密可以用生命去保守,对于自己向来是心底无私天地宽,敞开心扉给人看,做了,就不怕人说三道四,也不怕承担什么责任。再说,叶儿干妈后来已经知道了,她提醒过我,劝说过我,可是,已经迟了,我已经拿不住自己了。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即将离家的那几天里,我做了一件令我羞耻了多少年的事情。有一夜,刚要熄灯睡觉时,听见一串轻轻的脚步由远而近,停留在我独居的窑洞前。那时候,农村人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社会治安好极了,真是夜不闭户,道上无遗可拾。我不怕盗贼临门,出于礼貌,我说:
     
       “谁?门开着,自己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杏娃媳妇秧歌。她刚十八岁,过门两年了,已经为海豁豁生了一个大胖孙子,搭眼一看,与杏娃活剥了一张皮。我问她找我什么事,她羞怯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鞋垫,请我写几个毛笔字,她要照样子绣上去。我说,我根本不会写毛笔字,上小学时,毛笔字属于封资修,不让写的,以后再没练过。她坚持要让写,说哪有大学生不会写字的,刚考上大学,连乡亲都不认了。她一天书都没读过,给她说不清楚。我坚持不写,她坚持要我写,而且,一手拽住我的胳膊,把我往书桌前拉扯。她是从小干苦活长大的,力气居然与我相当。哺乳期的女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乳香中间似乎间杂着激动人心的骚味,夏天衣服穿的单薄,那时候的农村女人是不用奶罩的,她的一对大奶子,在我的眼里,像一对纳粹的豹式坦克,携着摧枯拉朽的威力朝我碾压而来,我躲避不及,居然一腔子撞了上去。在互相拉扯中,我们都躺在了炕上。她发现了我贴身穿的兜觉儿,她双手将觉觉儿反复抚摸了好多遍。我以为她一定要问这是谁送我的。我已经想好了托词,我绝对不会出卖叶儿干妈的。本来没有什么,我怕她胡说。我拍屁股走了,叶儿干妈还要在村里生活的。这一辈子,她身上担负的东西够多了。可是,她居然没有问起,我心里隐隐感到失落。她长叹一声说,唉,我们海家人,吃屎都赶不到人前面。我知道她误会了,接着,她也知道她误会我了。在这件人人都无师自通的事儿上,我完全是新手。她一下子眉开眼笑,扯过我的耳朵,悄声问我是不是比你整整大了一圈儿?剩下的几天里,每个夜晚,我们都在一起。
     
       我要走了,在最后一夜,我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我说:
     
       “你夜不归宿,难道杏娃都不管你?”
     
       秧歌不说话,只是眯缝着两眼,一个劲,一个劲,没完没了,直到我像死猪那样不省人事。直到我坐上去西峰的班车后,心下才突然有所觉悟。我让女人把绿收了。绿,读作(liu),绿色之意。庄稼没有成熟,叶儿秆儿是绿的,但已经被收割了。在员外村语境里,谁让谁把绿收了,指的就是这种意思。当时,只觉得稍稍有些新鲜、快活,多年以后,腰里老觉着莫名其妙得乏损,后来,遇到天阴下雨,便感到酸疼。我推说是小的时候干重活儿伤了力,其实,这只是借口,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青少年朋友们哪,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庄稼没有成熟,千万要善加珍摄,别把晚饭当早饭吃了。多少年来,与我熟悉的朋友不断地问我,为什么总不见我回老家,我总是推说太忙。其实,开始的几年,我每年都至少要回家两趟,那里是我的故乡,那里的山山水水,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不愿意回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在我离开家乡的第二年夏天,杏娃媳妇生了一个儿子,海豁豁全家爱如至宝。可是,两年以后,他们发现,那是一个傻子。海家给那个傻娃取了一个与我同样的名字蛋蛋。
     
       我的根深深扎在祖先扎根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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