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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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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哟,一定是马正天的小老婆!”
     
       “快看,那轿子就像船在水上漂,不是人家,谁还能把轿子坐出这种软闪闪的样儿来?”
     
       “那女人和知府名为父女,实际早都明铺暗盖了。这下好了,把马家的银子席卷了,再回去快活,一本万利的买卖!”
     
       “就是,听说那女人漂亮极了,漂亮女人就是官碾子,谁在上面碾米都行的,闲不住的。”
     
       “唉,马正天也着实可怜,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终了,还是栽在女人手上了。”
     
       “就是,把他整进牢房了,人家风风光光回娘家了。”
     
       “老天爷说到底还是公平的,哪儿来,哪儿去,马正天管不住自己的球头子,结果真的碰死在自己的球头子上了。”
     
       “嘻嘻嘻,树倒猢猫、散!”
     
       “哈哈哈,墙倒众人推!”
     
       人们七嘴八舌,窃窃私语,声音虽然很小,还是一声声透过轿帘,钻人泡泡耳朵里。她感到愤怒,却愤怒不起来,她感到悲哀,却不知道该为谁悲哀。马正天做过3卩么多对大家有益的事情,为了穷兄弟的生计,不惜放弃自己的利益,甘冒杀头灭族风险,挑头冒犯官府,如今刚遭难,结局还未定,受过他恩惠的人却在盼着看他的房塌屋漏雨呢。天色甚好,有轿子的隔挡,阳光晒不着人,却把浓浓的暖意尽情地送进来,轿子里暖出醉意了,泡泡却禁不住连连寒战。在这一刻,她真正明白了,在这个时候,作为马正天的女人,在接下来要走的路上会出现多少风谲云诡。在知府衙门前下了轿子,在附近围观的人们才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泡泡的真面目,她一露头,只听人群中呀的一片惊叫,接下来却鸦雀无声,等到她双脚已迈进大门了,人们才陆续叫出声来,家丁和轿夫挡住了视线,看得真切的其实只有靠近的几个人,稍远处的人只看见一波蔚蓝的湖水一漾,再后来,就只能在人缝的忽隐忽现中,各自尽猜想之能了。
     
       泡泡回府,一大早都由下人通报过了,马正天昨夜给铁徒手说过,他把一应事务都交由泡泡全权处理了。铁徒手听了,初则一喜,既则一忧。泡泡这么快就掌握了马家大政,可见这丫头身手何等不凡,而他一手策划的这招套马计又是何等的雷霆万钧。将马正天押送走后,夜深人静,他突然觉出了不妙马正天是何等样的人,无论多么好色,也不会把巨大家业轻易拱手送人,何况,他托付的并非知根知底的世交,而是一个刚从对手那里过来的并与对手为至亲的女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泡泡人为马正天的人,心也交给马正天了。这让他心里打鼓一夜,直到日出东方。到后半夜,他几次爬起来研墨命笔,准备给袁征三下手令,及早下手秘密处决马正天。泡泡既然已经手握马家权柄,又断了她的后路,马家的财产他分文不取,全部充实国库,泡泡丧夫回归娘家,还是自己的人。
     
       终究还是文人心性,面软心软,三番五次提笔下令,三番五次掷笔长叹:谋人财,夺人妻,虎狼心肠,禽兽作为,眼下倒是快意恩仇了,难道后半生一直要生活在良心的煎熬中么?马登月后来不停地给我唠叨,什么内圣外王之道,说这是什么什么圣贤的最高理想,可是,圣与王是天生冲突的,成就王霸之业,必然会损伤圣人之道,而不圣人仁爱,所谓王霸之业,只是镜中月水中花式的空想。他感叹说,铁徒手其实是真正的圣人之徒,心里好不容易生出一条王霸计策,却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呼儿嗨哟,良心这个鬼东西,它从来都是一柄双刃剑,人人都讲良心,这世界早就实现大同了,作为对手就不一样了,失败者永远是有良心的人。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没有良心的人在有些时候有可能战胜有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时候战胜所有人,尤其不能战胜自己,而唯一可以拯救自己的,仍然是良心。就拿铁徒手和你老太爷来说吧,那一次,他要是昧了良心,一定要灭了你老太爷,灭了马家,说实话,就是有十个袁征三,一百个乏驴顶在那里,也不济事,没听说过,几个江湖好汉能抗得住朝廷大军,可是,临到下手时,他动了良心,手软了。
     
       就是这一次的良心萌动,救了他全家的命。也就过了十年吧,朝廷垮台了,改朝换代了,铁徒手全家被革命党拿住,要绑赴刑场满门抄斩的,在大门未被冲开前,铁徒手听说领头人是乏驴,情急智生,从书房找出当年乏驴留下的那张画了一头驴子的画儿,问乌兰要了一根缝衣针,钉在胸前。此时,家人已乱作一团,麻壮鹰率领衙役死死顶住大门,眼看已支持不住,铁徒手断然喝令:
     
       “朋友来访,拒之门外,是何道理?开门迎客!”
     
       麻壮鹰看知府大人神情坚毅,大有志士赴国难之慷慨,便下令开门。革命党像洪水一样涌了进来,只见一个头戴官帽身穿官衣的人款款立于当院,想一定是铁徒手了。领头人见他胸前挂有乏驴的招牌,也不敢造次,命令士兵对铁府上下好生对待,不可动粗,等候发落。铁徒手走在前面,乌兰与公子小姐丫环仆役紧随其后,麻壮鹰和被缴械的衙役双手用绳子串在一起,一路押送到南门演兵场。演兵场人头攒动,口号声,喧哗声,哭号声,声震九天。押解士兵喊出一条通道,人们一下安静了:今天的主角到了。铁徒手进到刑场中心,立即傻眼了,现场已是尸体山积,血流没脚。家人仆役当场吓得簌簌筛糠,见过一些阵势的麻壮鹰也不由得心惊骨头麻。乏驴、袁征三、黑娃端坐主席台,威风八面。一群人高喊:
     
       “跪下,跪下,狗官跪下!”
     
       此时的铁徒手却稳住神了,他昂然而立,抬手捋一把胡须,眼望高天,侃侃言道:
     
       “江山鼎革,实乃古来寻常故事。汤武革命,逆取而顺守,造就千古佳话。而今,诸位江湖义士改天换地,铁某佩服,但,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以血腥恐怖威慑世人,铁某乃一文弱书生,虽心为之惊,胆为之寒,却鄙夷诸位人格操守。另者,诸位既然举义革命,窃以为,无论主张如何,总是要以公平正义为号召的,哪怕仅仅是用来做遮羞布的。然而不然,诸位口口声声呼铁某为狗官,请问公平何在,正义何在,良心何在?铁某主政陇东二十年,举措失当之处在所多有,可没贪一文钱,没滥杀一人,铁某身家性命尽在诸位掌握,悉听尊便,但授首就戮之前,有一个不情之请:所谓狗官之论,请当众出示证据,如无证据,请尊人尊己!”
     
       说完,铁徒手双手背挽,挺胸抬头,完全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派头。乏驴等人心下震撼,面面相觑。乏驴也看见铁徒手胸前那张图案了,想起先前作为,再看现场惨状,一时,竟不知如何收场。他们聚头嘀咕了一会儿,乏驴起身宣布:
     
       “铁徒手一案,事关重大,理当慎重对待,其他一干人犯,也暂缓执行。现暂押陇东革命军都督府,案由查清后,再行发落!”
     
       那些已经被推上断头台命悬一线的老少男女,乍然峰回路转,举家抱头大哭,乏驴等人脸生愧怍之色。随即,在这些人交了若干罚金后,都释放了。
     
       在被羁押的日子里,泡泡指使龚七出面,联络西峰士绅,联名给铁徒手求情,不但一门良贱毫发未损,家产分文不少,马家派人一直把他们全家护送到西安,然后,由南方会馆派人护送,安全回归南方老家。在去西安的路上,铁徒手将那幅驴画钉在轿帘上,碰上几次强人劫道,还未冲到跟前,只听一声呼哨响起,便哗的退走了。
     
       你听听,人世间的事情复杂着呢,你这个瓜球娃,不知道学个好,整天上树爬墙的,什么时候好歹懂得一点人事呀。那时候,我太小了,对于我,世界的全部就是把肚子吃饱衣服穿暖和,任何人都不要限制我玩耍。后来,我感到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余生也晚,或者马登月其死也早,别说在我二十岁以后了,就是在年满十五时,给我讲这些人世典故,我一定会从中受益无穷的。当然,我不会拿着祖先用生死荣辱换来的人生经验去为自己达则兼济穷则独善的,我只是想拷问人的命运到底是前定的还是人为,抑或本身就是瞎子骑瞎马,走哪算哪?也许,真的要相信西方哪个鸟人说的那句鸟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去他娘的,反正一旦生而为人,活起人来,没有不难的。你浑浑噩噩吧,人说你是行尸走肉,形同狗彘,你要是想得多一点吧,人又说你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随遇而安心静自然凉卩,人说你不求进取,胸无大志,你有所作为吧,人又会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来着,如此等等。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人的嘴可以嚼烂坚硬的五谷杂粮,可以嚼碎没有煮烂的带血的夹生肉,可以把藏在骨头里面的髓汲出来,还可以用一片软闪闪的舌头把一个任他有多么强大的人压扁,压死,研为齑粉。嘿嘿,生而为人,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该怎么做好了。
     
       在那个春天的那一个早上,我家老太太泡泡就是在人们尖利的牙缝中忐忑而过。一宿未眠的铁徒手等了她一个晚上和半个早上了。听说泡泡终于到了,他精神为之一振,一步跨出书房后,头顶春阳一照,非但没有使他的脑子更热,相反,却冷静了些。听响动,泡泡去了乌兰房间。这是普通人家女儿回娘家的礼节。听乌兰一连声说别磕了,别磕了。他知道这是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拜见母亲的礼节。接着,是乌兰的哭声,她哭女儿的时运不济,她哭天不公地不道。他听见泡泡陪着乌兰唏嘘了一会儿,便听见她破涕为笑了,她阳光灿烂地说母亲大人,千万不要为女儿的事劳神伤心,女儿虽是女流,从小受父母熏陶,天大的事也担当得起的。一阵凉意像一片湿尿布,贴上了铁徒手的心口,听见泡泡说要去拜见父亲大人,他一个倒退三大步,返回书房,端坐案头,扯过一份公文,铺在面前。
     
       乌兰没有跟来,只有泡泡和虎头来了。泡泡进得门来,铁徒手脑子正在高速运转,他想泡泡要是磕头,他该劝她别磕,还是像别的父亲那样安享这份尊荣呢。接着,他便明白了,他想得太多了。泡泡碎步跨进书房,僵硬硬一个万福,口称:
     
       “民妇马孛儿只斤氏拜见知府大人。”
     
       “马孛儿只斤氏?”铁徒手一个愣怔,她在说什么?哦,对了,泡泡原是蒙古孛儿只斤氏,没落已久的贵族后裔。他早把她的出身忘了,他只记得他给她起的名字。看见她的行礼,听见她的自称,铁徒手一下子气血两亏,在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那个名叫泡泡的可爱的女孩永远与自己无缘了。也在这一刻,他决定在不十分为难她的前提下有条件的成全她。他说:
     
       “哦,马……马孛儿只斤氏,你有何事,请坐下说吧。”
     
       “在大人面前,民妇哪敢放肆。民妇此来,不为他事,只因夫君马正天触犯国法,如果已被处死,求大人开恩,民妇领回尸首,如果活着,民妇求见一面。”
     
       “哪有那么严重,给你明说吧罪不为不重,却罪不至死,罪不为不轻,却不可放纵。”铁徒手字斟句酌说。
     
       “那么,请问大人如何可以开脱?”铁徒手模棱两可的话给泡泡吃了一颗定心丸马正天可以保命了,但,保命是有条件的。她早已准备好了:不惜一切代价。
     
       铁徒手说:
     
       “马正天的问题涉及四方八面,尤其牵扯上了洋人。按说,给他来一个满门抄斩,都可找出百条千条理由来的。可是,念他是一方豪绅,也为地方做过许多好事善事,因此,本官不惜法外容情,多方说项,意在开脱。至于如何处置,目下并未确定,总的原则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要饶活罪,不义家财难保。”
     
       “大人,民妇愚昧,不省得国家法度,便只好与大人说大俗话了:多少银子可以替马正天赎罪?”
     
       “大概……大概……总得十万两吧。”铁徒手向来耻于谈钱,身为地方长官,又为钱所困,终于咬牙做了这么一件他从内心认为是再也下作不过的事情,眼看到了见着银子的最后关头了,他却羞于启齿,挣扎着亮出了底牌。泡泡抬头看去,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她不觉一个浅笑,随即,便端严了神色说:
     
       “可以。什么时候交银子,领人?”
     
       铁徒手抬手擦一把汗,也端严了神色说:
     
       “交银子越快越好,领人越慢越好。”
     
       泡泡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假思索说:
     
       “民妇揣想,大人恐怕是不愿授人以柄吧。那好,银子明日交割,一个月后的今日放人。可是,民妇斗胆提醒大人一句我家夫君必须毫发无损,如其不然,民妇情愿倾家荡产打制棺材。”
     
       泡泡说这话时,完全不是一个女人的口气,更不是两个多月前3卩个鸟语花香的纯情少女了,她的口气比春天西峰的房间里还要阴冷。铁徒手心中明白,泡泡不是在说大话,狠话,马家几代人盘根错节,砍去树枝容易,根却不是一锹两锹就可剜得了的。
     
       “好,就这样吧。”不等铁徒手话音落下,泡泡随意福了一福,扭头扬长而去,铁徒手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里,好半天喘气不匀。先前的软语哝哝,仍旧余音绕梁,忽然间,化为唇枪舌剑,先前的红袖冉冉,仍旧赏心悦目,忽然间,化为巾帼战袍。抬眼望,斯人远去,空余一地落红。他惨然一笑,随口吟出一阙词儿来:
     
       孤馆愁帏,漏下宵除尽。淡淡烟光,疏影竹影中,鬼语唧哝。久作了昏沉沉,断肠人梦。多管是受凄凉,苦海儿满,泉路儿不通,但见那靠云屏,残灯欲灭,隔纱窗,斜月不明。我这里觅声音,总掀帘栊,他那里立空庭,露冷星寒,泪眼相迎。回首浮生,回首浮生,枉害了春花秋雨悲欢病,枉害了春花秋雨悲欢病。
     
       铁徒手独自伤悲了一会儿0心中颇不是滋味,他想,他与泡泡主仆一场’知己一场,他是不忍心泡泡终身为奴才将她下嫁于人的,其中,虽颇多功利目的,还不至于因此情断义绝吧。将心比心,他处世难,泡泡也难,都有一个由事不由人的不得已在的。于是,他的心绪又好了些,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他想,泡泡此时一定与他是同样的一腔幽怨,无由诉说。于是,他便代她一吐情怀了。他以泡泡的口吻吟道:
     
       夜深也,月凉凉,凄风阵阵,旧路儿还认得柳影墙根。我须索侧身儿,把重门闪进。满庭中梧飘落叶,苔冷苍痕。见萧郎掩纱窗,病在床头,倚枕频咳,一点灯昏。他为我竟作了断肠人。怎奈我秋林下,鬼语啾啾苦墓门。苦坏了此时心,苦坏了此时心。愿郎君早寻个山无穷水无尽,愿郎君早寻个山无穷水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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