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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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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乏驴立起身,呵呵一笑说?
     
       “乏驴与马爷一个在地,一个在天,与二太太,一个是神仙,一个是鬼魅,按说天地相隔,人神殊途,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却竟然走到一起了,只能说是缘了。至于在下的名号,完全由朋友所赐,朋友爱惜我,赠我以重礼,我当善加珍摄才是。还请二太太不要嫌名儿糙了,以二太太的金口叫出来,在下才觉出,这个名儿实在光华四射,千金不易。”
     
       乏驴的一席话夸得泡泡心里暖洋洋的,心想听说这个乏驴是兵痞出身,又常年混迹地痞流氓伙儿中,不料想,却是一个别有情趣的人呢。她羞涩一笑,鼓足勇气说”
     
       “既然大侠爱惜这个名号,又蒙格外允准,我只好斗胆直呼其名了。乏”,才叫了一半,她感到格外夯口,怎么也叫不出来,被乏驴刚才的一番夸赞,心情好,脸上已经红云冉冉了,此时心里一急,脸色宛如三月桃花,油灯昏黄的客厅顿时霞光绚烂。她略一扭,立即稳住神儿,笑说:“我还是叫大侠吧。大侠者,侠之大者也,与阁下行为性情正好相符。”
     
       乏驴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多年的铁血生涯,早让他对儿女情长不感兴趣了,事实上,他对俗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很淡漠了,相反,他时常为人们的看不开而深感悲哀。人来到世界上本身就是一桩谬误,从脱离母体坠地的那一瞬间,就在向死亡走去,有的人只不过走得慢了一点,便自夸寿比南山寿与天齐,有的人只不过走得快了一点,便伤悼不已,觉得吃了多大的亏似的。想想看,干什么来着,人生只不过是一趟旅途,谁都是走路过客,旅途长的人多走了一截路,多受了一些风尘之苦,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旅途短的人,也许少看了一些风景,可也少吃了许多苦,又有什么值得悲哀的。更有可笑可怜者,以为手中有银子便福如东海了,以为头上戴了一顶官帽,便人生不朽了,为了这些无用的东西,最终落得个被自己苦心挣来的银子压死,被自己泼命挣来的官帽把头压得看不见了。阅尽人间沧桑,做人还是要做马正天这样的人,银子永远是自己的奴婢,指使它去勾引女人它不敢不去,挥手让它去为大伙儿效力,它不敢不尽全力。即便如此,他今天依然为银子所累,说起来也没什么,奴才欺主的事多了。有些主子是该受奴才欺的,因为他事实上一直在给奴才做奴才,像马正天这一类把银子不当回事的人,反被银子所欺,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了。他简单地把昨夜面见袁征三的事说了说。咳,乏驴不由得再次对人世的无常感叹。当年战场上的死敌,劲敌,当年的官如今身在江湖,时常做一些让官头痛的事情,当年的匪如今却是官了,专门对付那些难以对付的匪类。这还不是最荒诞的,那地方除了知府和持有知府手令的人是进不去的,昨夜,乏驴赶到牢房,已经鸡叫二遍了,他怕夜里被火枪所伤,离老远便叫喊乏驴请见袁征三袁大人!只叫了三声,岗楼的铁栅栏便哗然开了。一狱卒说大侠请进,袁爷在里面候着。见了面,袁征三仍然把那张死人脸板得跟顽石相似,不等他开口,便说坐吧,我知道你的来意了,咱们喝酒。于是,两人开怀畅饮,直到东方泛出鱼肚白。其间,两人几乎没一句话交流。酒毕,袁征三说,非常之时,非常之地,不多留了,请回吧。乏驴说,感谢袁爷美酒,等到马爷无事时,兄弟一定博取袁爷一醉。袁征三说好的。
     
       关于马正天的事两人始终就这么胡子眉毛提了一句,泡泡听了,心里也胡子眉毛乱糟糟。你去了一趟,一句关键话没说,人家有用的话一句没说,连没用的话都没说几句,对老爷的安全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你倒好像是得了大赦令一般,这让人心里怎么踏实得下来嘛。心里的话嘴上不好说出来,乏驴却懂得她的意思了,他粲然一笑说:
     
       “二太太放宽心,马爷在袁爷手上,比在什么地方都安全,就是知府有心要害,也得不了手的。一大早叨扰二太太,现在没事了,在下告辞。”
     
       泡泡是何等机敏之人,略一想,便全明白了,袁征三要是有心谋害老爷,是绝不会允许乏驴进到那种紧要之地的,放他进去,本身就是尽在不言中。此时无声更有声,原来如此微妙呀,江湖人物为人行事,与我等俗人全然不同的,与他们交往,省却了多少口舌,而无论言语如何滔滔,口舌多么雄辩,总是空的,不作数时,一风吹干净了,不留一些痕迹,堂皇承诺又有什么意思呢。到底还是女儿心性,心中疙瘩结得快,解得也快,她笑脸盈盈,向乏驴婉转福了一福,说:
     
       “大侠恩德,马家阖府永不敢忘。过一会儿,我便去拜见知府大人。不过,当下小女子敢不敢问等我家老爷回来后请大侠喝酒呢,还是大侠先期独自润润嗓子呢。”
     
       “呵呵,二太太时刻不忘在下的酒事,那就讨些许酒资吧。”乏驴知道这是一桩救命人情,泡泡如果不略有表示,终究心中不安,便愉快应承了。虎头搁下怀中茶壶,快步奔出去,不一会儿便捧着五锭大银回来了,乏驴也不客气,不等泡泡说,便从虎头手中撮起两锭揣人怀里,呵呵笑着,拱手道:
     
       “一个月酒资有了也!”
     
       说完,转身如风扬长而去。
     
       泡泡决定趁热打铁拜会铁徒手。她知道,真正掌握马正天命运的是铁徒手,关在郊外牢房的马正天除非遭仇家暗算,只要袁征三这一关把好,任谁也无法得手。铁徒手暂时还不会把马正天怎么样,他的命在他眼里一钱不值,他要的是银子。泡泡一连换了三套衣服,都觉得不满意,她每换一套,都要问虎头怎么样,虎头的回答只有一句话:二太太穿上这套衣服再好不过了。第三遍这样回答时,泡泡恼道,你这死丫头,满嘴都是再好不过,到底哪个再好不过吗?虎头说,二太太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是再好不过的,别说这些再好不过的衣服了,就是穿上粗使丫头的衣服也是再好不过的。虎头还小,不会说话,但,泡泡已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心中甜滋滋的,却假意斥道你这死丫头越来越放肆了,我怎么可以穿粗使丫头的衣服,在你眼里我是粗使丫头?虎头当真吓坏了,拖着哭腔说,二太太饶命,丫头不是这个意思,打死我,我也不敢生出这些个坏意思来的。泡泡忍住笑,追问道,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虎头想了想说,丫头是想说,任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二太太身上都是再好不过的。泡泡继续寻找再好不过的衣服,手不停,嘴也不停,她说,你这丫头越来越胡说了,不好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却是好的,这又为什么?虎头说,其实丫头也不大明白,想来想去,其中的道理就是,二太太的人生得好,衣服也跟人好了。泡泡早明白虎头的意思了,可自己明白,和别人明白说出来,感觉是大不一样的。说话间,泡泡终于找出了一件十分满意的衣服,穿在身上,悄悄瞥一眼在旁边伺候的虎头,发觉这小丫头的眼睛都直了。她碎步走到西洋穿衣镜前,抬眼看,镜子里的那个身穿湖蓝旗袍的少妇也让她眼睛直了。虎头跟了进来,她故意问你看这身怎样?虎头说这一身衣服穿在二太太身上,真正是再好不过了,老爷要是在跟前,不知要喜欢成什么样儿呢。
     
       阳光已经洒满半间屋了,泡泡不再跟虎头闲扯,带着虎头去向马王氏请了安,把马正天的近况简单说了说,当然没有透露他的行踪,只是让马王氏、少爷小姐们放心。她说她立即要去拜见知府大人,马王氏心想,这个时候了,你还把心搁在娘家那儿,全不把自家夫君的性命当回事儿,可见半路夫妻终究是半路夫妻,总没有结发夫妻的死心塌地。她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相当严肃地说老二,不是我多嘴。老爷临走,把大事托付于你,可见老爷对你多么看重,咱们都是女人,想念娘家没有错儿,可是要看时候,娘家再好,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婆家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家,你是知书达理之人,这个道理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泡泡笑道,姐姐教训得对,妹妹今天回娘家不是回娘家,因为人多嘴杂,晚上回来,妹妹自会给姐姐禀报清楚的。马王氏说,姐姐也知道,你是一个有主见的人,老爷不在,外面的事全靠你周旋了。
     
       泡泡告辞马王氏后回到客厅,让虎头将龚七叫来,又令龚七将各路主管喊来,宣布从今日起,家中一应日常事务归龚七全权负责,龚七单独向她负责,非常时候,非常处置,有作奸犯科者,以家法严惩,一个也不饶恕。然后,带了虎头,乘坐一顶四抬暖轿,由四名家丁护送,拜会铁徒手去了。
     
       谁都没有想到,我会考取西峰的一所末流地方学院,唯独我想到了。老师、同学,所有我认识的和认识我的人,都坚信,我会考到北京上海的名校去,顶不济也会考到省城去。他们的对我的坚信毫无来由,有时候,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怀疑和坚信其实都是毫无来由的。我猜想,他们对我的坚信来自于我的爷爷马登月,在那个兵荒马乱、全民文盲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年月,方圆百里出一个高小生、师范生都会轰动乡里的,考生家都是要举行家祭的,而他一举考取了北平名校。虽然,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除了倾家荡产抽鸦片、没完没了骂人、没完没了让人骂外,一事无成,但,他为马家赢得的声誉是永远的。因为他,他的所有儿子都变成了另类,尽管他们一个个聪明非凡,他的几个大孙子也顺理成章变成另类,尽管他们的聪明远远超过了父辈,等到身负的家族的耻辱标记不再受到重视时,他们已经过了为个人前途奔波的年龄。幸好,在我十三岁那年,马登月死了。本来,他的死活与时代的变迁毫无关系。他早都是一个与时代毫无关系的人了,是别人让他与时代有了关系的。但,阴差阳错,在他死时,那个时代也死了。所以,人都是有定数的。我们弟兄几个里面,我的脑子最差,身体最差,可我赶上了冰河解冻春风化雨的时代。人们并不懂得隔代遗传的道理,却认定我将有出息,所持的唯一理由便是我是马登月的孙子。
     
       我让所有的认识我和我认识的人都失望了,也让所有的认识我和我认识的人都获得了拥有先见之明的资本。因为在那个年月考上大学,哪怕是末流以外的大学,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我参加了恢复高考以来的第四届高考,前三届,全县共有十名考生榜上有名,我那一届稍好些,一次考走了十三名,我是其中之一。而我所在的公社,我是第一个通过高考改变了人生命运的得意少年。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时间里,我时刻处在兴奋和苦恼中。我依然不愿意回到父亲身边,我住在爷爷住过的那座土庄院里。偌大的院落,幽深的土窑洞,白天黑夜只有我一个人。爷爷奶奶分居时砌起来的院墙还原封未动地将一座土庄院一分为二,我不断地想起爷爷奶奶在世的日子,他们之间歇斯底里的互相咒骂,如今都变成了亲切和温暖的回忆,留给我的只有永恒的空旷。在那段时间里,我接待过三十六名上门提亲的人,有的是委托媒人,有的是亲自上门的。他们要把他们可爱的女儿许配于我。本来,这些事情是轮不着我管的,他们只需要与我父亲达成一致意见就可以了,几位兄长的婚姻都是这样解决的,无论他们同意与否。可在我这里,父亲却一律对来人说娃娃大了,他的事情他看着办。那些人只好直接与我交涉了。那时候’实话实说,我对女人是有感觉的,很多次在梦中与不同的女人做那些令人羞耻而愉悦的事情,也曾经梦遗过好多次,我毕竟是十六岁的小伙子了嘛。但真的到了谈婚论嫁时,我的心里像撂荒的庄稼地”野草疯长,鸟雀乱飞。对所有人,无论他们说什么,无论他们的女儿我见过还是没见过,我只有斩钉截铁一句话:
     
       “不可能!”
     
       “人家娃成气候了嘛,牛皮大的把天装进去都填不满了,哪能看得上咱们的人呢。”从我那里铩羽而归的人都这样说,四邻八乡的人都这样说。
     
       从此,我知道了,从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与实际差距有多么的大,哪怕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认定了同一件事情”也并不能就此断定”那件事情就是这样的。事实情况是,我当时毫无定亲之念,无论对方是谁。好在我和几位订了娃娃亲的同学还是有区别的”他们考上大学后,把亲事退了,终生背上了陈世美的恶名。我只不过是牛皮大了些惹人讨厌而已。
     
       懂得我心的是叶儿干妈和哈娃。我不知道叶儿干妈那时有多大年龄了,人在青春期时,眼中的世界其实是变了形的,昂扬冒进的生命力,有可能造成对自己的无限放大,同时,在自己青春光华的照耀下,也许一个还处在青春衰退期的人,在自己眼里已经老迈不堪了。自我生命的亮丽导致了自我认识的迷茫,正如视力再好的人,当你仰望头顶灿烂的太阳时,看到的仍然是混沌。回头仔细推算,叶儿干妈当时肯定没有四十岁,在当下那些喜欢自我欺骗的时髦女性眼里,还是可以自称女生的年龄。然而,那时候,在我的认识中,她已经是一位昏惨惨日暮途穷的老女人了。自从五年前的那个秋天,她咬断年干部的舌头后,我没有看见她与明个男人有过亲密接触,关于她的消息,正面评价当然是很少的,绯闻之类的也已经很少了。在爷爷去世的前一年,我看见过爷爷睡觉时穿的用碎布片连缀起来的兜兜儿,我一眼便可判断出,那绝对是叶儿干妈的手艺。图案的精致,色泽的搭配,针脚的细密,一切都是那样的美轮美奂,除了叶儿干妈,整个员外村,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做出这样的针线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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