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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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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拖扯力和狙击力,并不使人感到疼痛,那是一种感觉很黏稠的力,双脚像是陷在沼泽地里,拔,拔不出来,走,迈不开脚步。如此,原地不动好不好?不可以的,身子在缓缓下陷,失重,失重,身体无处依托’双手无处拽扯’身体在下沉’心在下沉,明知这样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遭受灭顶之灾’却束手无策’在肉体死亡之前,意志力已经被摧垮了。更致命的是,有时候,感觉脚下产生了异常,低头一看,双脚踩进了一堆新鲜的狗屎中,热腾腾的,臭烘烘的,黏糊糊的,那种新鲜的黏和臭,很容易使你联想起曾经吃过的某些美味佳肴。
     
       致命的正在这里,它让你处在丑恶时,无法畅想美好,而在美好时,却自然而然联想到了丑恶。经过反复碰壁后,铁徒手警醒道,如果自己无法变得丑恶,或者,不愿意变得丑恶,那么,自己并不能改变什么,自己只能改变自己。在这种世风下,最佳的生存策略,便是完成自己的麻木。以麻木消解上压下挤,以麻木应对悠悠岁月。这一招是管用的,几乎算得上唯一管用的一招。对来自上司的命令,如果是一般的命令,满口应承,慢慢执行,如果是严令,雀跃赞同,雷厉风行,但,要雷声大,雨点小,或者,干脆只打雷,不下雨。他知道,官府的任何事情不过都是一阵风,万不可顶风,顶风必然被呛着,甚或呛死,也不可一味顺风,揭屁股风来了,再顺风疾走,收脚不住,非跌跤不可。原来,他想在陇东知府任上,干三年五载,做出一些显眼的政绩,谋求升迁,升迁不了,平调于离权利中心近些,或物资繁盛人文活跃之地,也行。
     
       谁料,三年无动静,五年无消息,如今十年过去了,他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化外藩臣。公文照常往来,上下交通照常进行,但,每一级官员都是路过,都是过客,都是例行,没有人当真的,上面来人明明看见某些不和谐的作为,听见了不和谐的声音,却一律装聋作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终于明白了,谁都在自保,谁都不愿与己不利的事情发生。这样也好,无灾无难的,得逍遥且逍遥。幸好,他发现了泡泡,他的生活有了前所未有的情趣,他甚至不再有功名之念,日日辞赋,夜夜红袖,不正好嘛。可是,钱粮倒不开手了,这东西是硬的,一分银子,一粒粮食,虚与委蛇混不过去。硬挺挺的钱粮无情地击碎了他的逍遥避世之梦,他本来就是陇东千里地界上处在最前台的人物,这一次,他必须无条件地站在他应该站在的位置上。没想到,一出手就遭到马正天的强力阻击。也罢,既然阵势拉开了,那就像模像样地打一架吧。
     
       铁徒手决定撒出一张大大的、好比天网的网,把马正天网进去。
     
       泡泡的病来如劲风’病去恍如一梦,病势已沉重了,人还没有把她与病人对应起来病已痊愈了’人还在把她与病人对待。当天中午,向惠中走了以后,铁徒手和乌兰在书房说话,丫头们煎了汤药,给泡泡服了,泡泡便沉沉人睡,铁徒手和乌兰五次三番去看,怕睡得久了,更怕出了什么岔子,却见泡泡神色安详,鼻息匀称,活脱脱一个贪睡少女景象,铁徒手暗思,自己这半年心里生了毛病,常常通宵胡闹,连累得泡泡也累得很了。乌兰也是念及这些的,两人心下便都生出不忍,悄悄在床头坐一坐,悄悄又走了。仅过片刻时光,还是不放心,又轻手轻脚潜人房间,看看泡泡仍旧睡得正香,心下还是不忍,在床头悄悄坐一回,又悄悄出去。主子待下人是不会这样的,再有脸面的下人在主子眼里都是一件东西,只是有些东西稍珍贵罢了。几个下人见男女主子对泡泡如此关心,揪心,涌上心头的都是感动。少主子有时生病了,女主子也是这样坐卧不宁,出出进进,男主子却不这样,遣人请来郎中诊视了,安顿了看护人员,就不大再管了。她们知道,男主子与泡泡其实是冰雪干净的,两人之间只是互相倾慕,绝无苟且之事,说到底,泡泡仍是一个下人,是一个主子喜欢的下人,再喜欢,主仆之分是逾越不了的,可主子却这样把泡泡当回事,下人们从泡泡身上联想到自身,眼睛就有些潮湿了。主子待她们虽不如待泡泡那样用心,与别人家的主子待下人来说,她们简直就是逾越主仆间的常礼了,主子吃什么,她们吃什么,主子很少打骂她们。女主子是个随和散淡的人,凡是过得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男主子更是一个百事不问的人,坐堂回来,只知道呜呼吁嗟读他的书。铁徒手夫妇为泡泡揪心了一天,下人们感动了一天。早晨发现泡泡病了后,女主子便对豌豆说,你不用伺候我了,也不许再做别的事,一心看护泡泡吧。豌豆就这样在泡泡床头坐了一天,双脚不出泡泡房间。看护泡泡如看护自己,在泡泡身上,豌豆看见了主子对自己的重视。
     
       一个泡泡病了,全家上下都失去了欢乐,连正是贪玩时节的少爷小姐都消停下来,悄悄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游戏,他们知道父母心里有事,别愣呆呆地自讨没趣。日落黄昏时,豌豆突然奔出房间,高喊道:
     
       “老爷太太,快看泡泡!”
     
       铁徒手闻声撂下书,一个闪电,冲出书房,奔来了,正在给小女儿缝制贴身小棉袄的乌兰一手扔针线,一手把头发顺一顺,跟声也奔出来了。铁徒手边跑边喊何事!何事!乌兰边跑边喊快,快!男仆们不便靠近,都躲在花园边瞧动静,女仆们从各个房间麻雀一般飞出来,唧唧喳喳,边连声询问,边跑了过来,几个少爷小姐也被惊动了,也跟了过来。铁徒手一手摁住豌豆的肩膀,声调都变了,大声说:
     
       “泡泡怎么了?”
     
       “回老爷,泡泡醒了,要吃饭。”
     
       一听是这事,铁徒手只听心里咕咚一声,好似一个沉重的东西跌人幽谷,好半天才听到了回声。他扬起巴掌就要扇过去,在空中却凝滞不动了,他缓缓收回手,笑道:
     
       “你这个死丫头!”
     
       全家人都笑了,乌兰笑说:
     
       “老爷快进去看看吧。”
     
       “夫人也请。”
     
       泡泡躺在床上,见主子进来了,挣扎着要坐起,铁徒手和乌兰同时说:“躺下别动!”
     
       泡泡只好不动,把脸面转过来,侧身向外躺下。乌兰把住泡泡的手,抽泣道:
     
       “你这小妮子,怎么搞的吗,吓死人了,老爷和我大半天心里长长短短的。”
     
       “奴婢让老爷太太操心了,真是惭愧得紧。”泡泡红了脸,两汪泪水如晨露,忽悠,忽悠,终于滚落下来。脸色本来苍白如雪,一害羞,立即有了红晕,那颜色便格外有景致了,在铁徒手眼里,好似落日时节的茫茫雪原,一位身披红色大氅的骑手,乘一匹白马,马蹄派雪,如飞而至。铁徒手一个激灵,发觉自己走神了,此时是不便于走神的,他估计乌兰和泡泡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便有些发烫,偷眼瞧去,乌兰双手握住泡泡的一只手,在轻揉轻搓,泡泡用闲着的那只手,捏住乌兰的袖口,两人如母女久别重逢,不胜唏嘘。铁徒手知道两人都在躲避他的尴尬,便没事找事说:
     
       “泡泡,豌豆说,你想吃东西,你想吃什么?”
     
       乌兰钩起食指,在泡泡腋下轻轻挠一挠,笑说:
     
       “泡泡快说,你想吃什么,老爷要给你亲自下厨做饭呢。”
     
       泡泡的脸更红了,长长的,略带卷曲的睫毛忽闪忽闪聋下来,盖住眼帘,微笑不语。铁徒手说:
     
       “我哪有做饭的本事?不过,泡泡你想吃什么,不必客气,咱家做饭的人还是有的嘛。”
     
       乌兰万分令爱地剜一眼铁徒手,笑说:
     
       “老爷倒是有心人呢,还知道饭是要有人做的。不过,等老爷安排人给泡泡把饭做出来,泡泡怕是早饿扁了。”
     
       “哦,”铁徒手羞淫一笑,说“没听见夫人安排人做饭嘛。”
     
       乌兰笑道:
     
       “泡泡你听听呀,老爷还以为居家过日子像是在公堂一样呢,把一支竹签扔在地上,令谁谁谁去做什么什么,那样倒是热闹,只怕竹签不够用呢。”乌兰说完,便吃吃笑起来,泡泡把脸用被角捂住,也吃吃笑起来,缎被一抖一抖的,忽忽悠悠,涟漪荡漾,蜿蜒出一段美妙的曲线来。铁徒手有些痴了,叹息道:
     
       “先贤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理家与理政,原来道理是通的。”
     
       这时,豌豆在院外喊道饭到了。喊声未落,一手便揭起门帘,从一个小丫头手里接过一副梨花木盘来,盘中只搁了一只白底蓝花细瓷碗,碗里腾腾冒着热气。铁徒手伸头一看,见是稠烂的小米粥,惊道“这么快,就熬好粥了?”
     
       豌豆低头巧笑不语,乌兰说:
     
       “是啊,托老爷的福,咱家的日子过得红火,柴火也格外有劲儿,说话间,就会熬一锅烂粥的。”
     
       “不可能的呀?”铁徒手一手弯上去搔头皮,眉头也锁得紧了,急切间想不通这个道理。乌兰笑道:
     
       “好叫老爷得知:郎中刚走,熬药时,就开始熬粥了。”
     
       铁徒手搔搔头皮说:
     
       “难为夫人想得如此周全。”
     
       乌兰笑道:
     
       “好叫老爷得知不只是你铁家娘子想得周全,谁家娘子都会想到这一层的,如其不然,早被一纸休书休了。”
     
       “你怎么得知病人要吃米粥?”未等乌兰回答,他已经有了答案,他说:“哦,对了,《三国演义》诸葛亮舌战群儒时说,人染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脏腑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气脉和缓,便投以猛药,欲求安保,诚为难矣。说部之语,难免有说书家的添油加醋,未必是诸葛原话,可道理却是极通的。可叹啊可叹,我原以为,自己是千里地方的老大,又自忖熟读经史子集,在人情道理方面也当之无愧为一方老大。向郎中开出几味普通草药后,我嘴上没说,心里颇不以为然,泡泡病势如此猛烈,几味草药工夫未免慢了些,只想这老先生,人越老,胆越小,而今,夫人乃女流,虽不通医理,却尽得医理之妙,可叹啊可叹,可喜啊可贺!”
     
       铁徒手一席话说得乌兰心如蜜甜,脸却羞红了,看见丫环们都在瞅着她嘻嘻笑,更难为情了,娇嗔道:
     
       “主子说话没个轻重,你们也全不知些轻重。还不快点伺候泡泡喝粥,没来由笑什么?”
     
       其实,豌豆和另一丫环早已在伺候泡泡喝了半碗粥了。铁徒手全没在意乌兰的扭尼,仍自顾自在那里长吁短叹,一会儿天,一会儿地,一会儿古圣先贤,一会儿今世君子,直把他忙乎的思绪纷披,无法归纳。泡泡喝了一碗,还要喝,乌兰知道要再过一会儿喝好一些,却不忍拂了她的意,便对豌豆说:“豌豆,你去看看,还有没?”
     
       豌豆聪慧明敏,应一声,端起碗,扭头就跑。眨眼间,便来了,说:
     
       “回夫人,只剩小半碗。”
     
       “怎么搞的吗,熬一次也不知道多熬一些?罢了,先让泡泡垫一点,不饿就行了。”
     
       铁徒手不明就里,一听泡泡没吃饱,没饭了,脸色立即变了,一片声催赶丫环们去通知厨房,马上为泡泡熬粥。一个丫环悄声道,怎么会呢,敢是那几个馋嘴喝了,刚才明明还是有半锅的嘛。乌兰使眼色,不顶用,拿眼睛剜,仍不顶用,那个丫环把她想说的都说完了。泡泡见老爷对自己如此关切,夫人又如此呵护,又有热粥下肚,精神顿时起来了,她笑说“老爷夫人不必费心了,其实一碗就够了,怕是肚子空的久了,总觉得饿,刚才的半碗,险些吃不下去。”
     
       乌兰心里十分快活,豌豆和泡泡,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两个陪嫁丫头,一个比一个聪慧,一个比一个善解人意,而泡泡的聪慧又胜过豌豆,更兼姿容曼妙,超凡脱俗,她心下更不愿泡泡离开自己了。铁徒手听泡泡这样说,一颗心方才放了下来,他说?
     
       “这倒也是,饿得久了,会产生空腹感,觉得饿着,其实饱了。大家都出去各做各的事,豌豆留下来陪泡泡,让她饭后歇息一会儿,养养神。”
     
       到了第二天午后,泡泡已经可以正常吃饭、正常活动了,念及她病时,老爷太太的恩典,前去请了安,乌兰赏了她许多洋糖,她想众人这么照顾她,有好吃的不可独享,便将花花绿绿的糖块装在一只小巧的柳条篮里,挨门挨户分发了,大家都一脸的高兴。那时候,铁徒手与乌兰在厢房关起门来说话,乌兰对豌豆说,你出去玩吧,这里有我伺候老爷。听见外面泡泡与大家笑声盈耳,少爷小姐都掺和进去了,近来公务不顺的铁徒手颇多感慨,他说:
     
       “要是不当这个劳什子官,一家人其乐融融,该有多好。”
     
       乌兰安慰说:
     
       “不打紧的,走路总有岁脚的时候,不能因为岁脚,就不走路吧。”
     
       “夫人说的是,拙夫虽身在官场,却免不了文士情怀。有一件事,我早想说了,却难以启齿,又拙于表达,甚是为难,不知怎样说才算得体。”铁徒手癒癒绊绊说完时,脸已红了。
     
       “你我夫妻,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哦,对了,公事你是不用问我的,牝鸡司晨,大为不祥。一定是家事吧?”
     
       “夫人英明,正是家事,可我张不开口啊。”看铁徒手的脸色,真是难为情了。
     
       乌兰狡黯地笑道:
     
       “看来夫君如此为难,拙荆只好冒充一次贤妻了?其实,我早有此意,我说过,我不愿泡泡出门,与我前半生为主仆,后半生为姐妹的。”
     
       话说开了,铁徒手表情倒自在了,他幽幽地说:
     
       “不瞒夫人说,夫人所愿,亦我所愿。可是,事情为难就为难在这里。一者,我与夫人伉俪情深,不愿他人分享,哪怕是我们共同喜欢的泡泡,夫妻之情从来都是自私的,排他的,非如此,不足以言人性。二者,宦海沉浮,前途未卜,你是发妻,有道是,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你我夫妻同命,乃天地造就,而泡泡何辜?我们爱她,给她寻一个好下场,便是真爱。拙夫连日来愁肠翻滚,决断不下,正是为此。”
     
       没想到铁徒手心中是这种主意,乌兰明知他把泡泡已当做心头肉,解语花,忘忧草,而仅仅为了夫妻情爱,便要痛别割舍,心下所受震撼非比寻常,她一时动了真感情,五味倶全,她一把抓住铁徒手的衣袖,决绝地说“夫君,此事与你无关。泡泡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我有优先处分权,我要把她留在身边,吹吹打打,明媒正娶,成为咱家一口人。”
     
       铁徒手一手按住乌兰的手,一时语塞。他知道乌兰是真心的,乌兰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顺,自从嫁给他后,把一切都和盘交给他了,未来的命运,人生的荣辱,还有自己的灵魂。可她越是事事顺着他的意,他越是事事为乌兰考虑。他知道,他离不开泡泡,乌兰也离不开泡泡,他离不开泡泡是因为泡泡那里可以寄托他的心灵,乌兰离不开泡泡,也是因为泡泡那里可以安抚自己夫君受伤的、倦鸟一般的心灵。她的一切都是以自己夫君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的。念及此,铁徒手顿时心明眼亮,读书人惯常的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剩下的全是一个手握重权官员的坚定和霸道。他猛地松开乌兰的手,突地站起身,在地上急走几步,一个豹子回头,断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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