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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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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句话把马正天逗笑了,他笑着用烟锅指一指牛不从,和缓了口气说:
     
       “你明着是糟践自己,暗里是骂你老哥嘛。咱兄弟间,不要再扯闲淡了。我说的意思是,最好拉上年家一块行动,他家要是坚持不参与,也不勉强,保持中立也行,等于咱给他打招呼了,要不然,日后要是出了咱们现在就能想到的结果,他的理比咱还长。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是,是这个道理,老爷终究是老爷,眼光就是高远!”邱十八心下豁然开朗,动情地恭维了马正天几句。
     
       “我说马老爷和穷兄弟是一条心,穿一条裤子嘛。马老爷义旗一举,振臂一呼,穷兄弟就有饭吃了,大伙儿穷命穷骨头,没啥报答老爷,只有一颗心向着老爷,风里风里去,火里火里去,世世代代,生死与共,这是穷兄弟的福分啊。”牛不从热泪长流,眼看要泣不成声了。
     
       马正天烟锅一挥,断然道:
     
       “扯淡话再不要说了,多言无益,行动要紧。我看这样吧邱兄弟赶紧回去联络大伙儿,一个不能少,人心齐,泰山移,法不责众,大家的事情大家做。牛兄弟嘴头子灵便,去通传年如我那老杂毛,话有三说,巧者为妙,能把他拉上,再好不过,拉不上,让他把门关严,嘴夹紧了,别趁机坏咱的事,也是好的。”
     
       “好!先谢过老爷。”邱十八和牛不从应一声,起身慌张作势走了。
     
       两人前脚走,海树理后脚像蛇一般窜进来了,马正天的心思还沉浸在他预想的电闪雷鸣中,没留神,一团黑已阻挡在眼前,第一反应将烟锅横挡在胸前,却认出是海树理。他心下气恼,正待发作,海树理却先发作了,他大叫一声老爷,便扑通跪下了,马正天说,海树理,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说话。海树理不起来,把头昂得直直的,脖子拧得硬硬的,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说:
     
       “老爷要是不收回成命,海某将跪死在这里!”
     
       “到底咋回事吗,谁又惹了你这把老镢头?”马正天温言劝道。
     
       “我海树理虽是下人,多蒙老爷抬举,除了主子,再谁敢惹我?”海树理涨红了脸,说话有些吃力。
     
       “这么说,是哪个少爷小姐了,你起来说说,我捶他狗日的。”
     
       “不用牵连别人,少爷是好少爷,小姐是好小姐,老爷,醒悟吧,悬崖勒马,亡羊羊卜牢,还来得及!”
     
       “到底咋回事吗,你云里雾里河里海里一大堆?”
     
       “咦,咦,咦,”海树理牙痛似的倒吸几口凉气,一跃而起,脚后跟着地,咦一声,后退一步,退出几步后,脑子才想出要说的话,他说“闹了半天,老爷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得罪了老爷,古有因愚忠而丧命,而满门抄斩,而夷灭三族九族乃至十族之人,大雅久不作,忠良无处寻,海某虽不堪,请以身殉道,死而无憾,士为知己者死,也不枉与老爷缔约一场。官府实施青白盐引,傻子都看得出,这是拱手让利于我家,作为商家,此乃千古难逢之良机,理当顺风扬帆,憋足了劲,扩大市场占有份额,奠定百年不易之基业。我知道老爷豪侠仗义,仁义立身,这也说得过去,不去趁火打劫罢了,干吗要把自己的头往马蜂窝里塞呢。可知,聚众闹事,对抗官府,那可是杀自己头灭满门的罪过,老爷倒是威风耍了,高迈了,奈祖上基业一族性命何?老爷据量掂量啊,这是不难据量的。”
     
       马正天哈哈一笑,猛抽几口旱烟,叫道:
     
       “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好一个满口仁义道德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我倒要问问金钱与仁义孰重孰轻?一家荣辱与千百家性命孰重孰轻?眼前蝇头小利与家族百年安全孰重孰轻?”
     
       马正天咄咄逼问,海树理一时辞穷,一肚子的道理,出口全被堵死了。终于,他找出了一句话,他强打精神说:
     
       “老爷眼界深远,非常人可及。可是,老爷把心掏给穷人,把祖上基业全家性命做赌注为穷人谋出路,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未必记着老爷的好。把话说透了,一有风吹草动,起来倒老爷戈的,必定是那些穷人。信不信由你,咱今日个先把话撂这儿。”
     
       马正天没说话,默默抽了几口烟,幽幽说:
     
       “海先生说得是至理名言,我何尝不知道。可是,你没有感觉到吗,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内忧外患,天要变了,变了的天,必然是穷人的天,也就是说,当下的富人都是坐在火山口上的,越富离死越近,与其这样,何如主动为穷人伸张利益,风险虽大,算是积点阴德,到时候,盼望有谁良心萌动,马家坟头只要有一线香火延续,就会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总被比一网打尽要好得多。”
     
       一席话,说得海树理五内翻腾,四肢酸麻,给马家做了十几年账房,只知马正天粗粗拉拉,撒尿不抓球,是个大撒手,别人常说,马正天机谋深远,神鬼难测,可他并不觉得,认定这是别人看见马正天在生意场上纵横捭阖,便以为他满肚子都是什么锦囊妙计,而说的顺水话,今日看来,怀里还真揣了一副铁算盘呢。“不过,”他在心里冷笑一声说,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而思虑过甚,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不好了。眼下是内忧外患,这没错,可大清这么大,二百多年基业,说散就能散得了吗。红毛洋人闹了几十年,江南的长毛又闹了十多年,西峰地界也大乱十几年,后来如何,城头上飘扬的还不是龙旗?就算江山换了新主人,可谁听说过,哪朝哪代江山是穷人坐的?得江山前是穷人,得了江山还是穷人吗?这个老爷,简直鬼迷心窍了。他深知,马正天要是拿定了主意,任何人是不可以言语说动的,眼看一场大艘从天而降了,而这大祸是老鼠舔猫屄自己送上门的,从古以来,覆巢之下无完卵,灭门之日,从来不分良贱,这一刻,海树理心眼咯噔一动,把要说出口的话强咽回去,说出来的却是:
     
       “老爷所见极是,令海某茅塞顿开,惶恐无地,于今之计,当如之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死的娃娃球朝天,随他去吧。你去做好自己的事,就别趟这股浑水了。”
     
       “老爷如此说话,令海某愧死羞死!海某虽不才,却一心追随老爷,立誓生死与共的,人常说,大难来临各自飞,而今却好,大难来与不来,我倒撇下老爷独自飞了,这让海某日后如何抬头做人嘛!”
     
       马正天大笑数声,闭目抽烟,不再言语,海树理心怀忐忑,躬身退了。
     
       邱十八马到成功,鸡毛令帖发到每一家,获得的都是热烈响应,听说有马正天参与,人们不仅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连胜利后的生活都规划好了。按说,即便官府收回成命,大家今后的日子顶多也是与先前一样,可人们都不这样想,觉着先前的日子已经被剥夺了,就像丢了的钱不再是自己的钱了,突然又捡了回来,这钱便是赚的。人们怀着这样的想法,男人们白天睡觉,养足精神,准备大闹一场,因是与官府作对,什么后果都会有的,免不了全家相对而泣,把后事安顿妥了。婆娘娃娃打点能随身带走的财物,准备路上的干粮,万一官府耍起横来,以便在第一时间远逃他乡。脚户人家,家家都是凄惨,邱十八心下颇觉不忍,他挨门挨户反复劝说,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只是一次完全和平的请愿,官府听得进去,咱就像以前那样活着,听不进去,权当大伙在一块热闹了一回,不让贩盐了,活下来的命大,饿死了,活该,还能咋的。大家随口应承着,手脚却不闲着,该准备什么还在紧锣密鼓准备,二十岁以上的人都是经历过大乱的,见识过那种血流成河死亡山积的恐怖,为了不泄邱十八的气,脸上都绽露着轻松的笑容。邱十八却看见了,那一张张笑脸背后,都隐藏着一层晦暗的死光。
     
       牛不从遇到了麻烦,从马家出来,他就去了年家。年家大门紧闭,等了半天,狗大一点的人都没等着一个。他觉得事不宜迟,便去敲门。敲了一会,一点动静没有,他加大了劲道,还是无人应声。他又改为擂门了,咚咚咚,罗哐罗’手都磕肿了’门丁才将大门拉开一条缝儿’睡眼惺忪道:
     
       “谁呀,黑天半夜的?”
     
       牛不从赔笑道:
     
       “老爷敢是把觉睡颠倒了,天刚才黑嘛。”
     
       “何方强徒,擅闯民宅,说头倒还不少!天黑天明,老爷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当然老爷说了算。黑天半夜打扰老爷,死罪死罪,只是事情比天大,必须要禀报年老爷,还望老爷周全。”
     
       “你承认是黑天半夜了?”
     
       “当然,小人哪敢承认不承认,本来就是黑天半夜嘛。老爷火眼金睛,还能看错天色?”
     
       “这就对了,看得出,你还是一个乖觉人哩。”
     
       “谢老爷夸奖,劳老爷大驾,带小人去见年老爷吧,事情紧急,还请老爷多行方便。”
     
       “你谁呀,口口声声要见我家老爷,黑蚂蚁夹住一条人卵子,好大一张嘴!”
     
       “哦,是小人唐突了。小人是牛不从,西峰街上的贩盐脚户。”
     
       “牛不从,牛不从?老爷我没听说过,老爷只听过有什么公牛母牛。你是公牛还是母牛?”
     
       牛不从强压怒火,赔笑道:
     
       “老爷的眼睛是雪亮的,隔山都能看见兔卵子哩。老爷明镜高悬,说是公牛就公牛,母牛就母牛。”
     
       “那就不公不母,二尾子牛吧。可是,年老爷不在家啊。再说啦,老爷即使在家,赏脸见面的都是什么人,岂是你这种非公非母的货能见得着的?趁老子还有一点闲心情,快点滚吧,迟了,皮鞭可是不认公母,更不认二尾子的。”牛不从是个靠出卖苦力讨生活的粗人,心底的火早已蹿到天灵盖了,可是,事关重大,他在强忍着,只要进了门,见到年老爷,完成使命,嘴上吃点亏,没啥。眼看门丁要把门关上了,他急了,一掌推开沉重的木门,门丁没防备,门扇磕了鼻尖,他惨叫一声,顿时血流如注。牛不从一不做二不休,抬腿就跨了进去,大叫道:
     
       “牛不从请见年老爷!”
     
       门丁也大叫道:
     
       “反了’反了,歹人擅闯府门’还打伤了人,快来人呀!”
     
       丁丁锵锵一阵乱响,从各个角落涌出十几条大汉,长枪大刀火器,应有尽有,三下五除二,便将牛不从放翻在地,捆了手脚。牛不从不是来打架的,站在那儿,没有动手,任他们折腾,心想咱目的是为了见到年如我老爷,暂时的委屈不算什么。他被一路推搡着,关进了后院一个废弃的猪舍里。他是喂过猪的,夜色暗了,眼睛看不见,鼻子立即知道他身在何处了。他大喊大叫,口口声声要见年老爷。刚才那个门丁见他叫得凶,吼道:
     
       “你们谁有顺手的家伙,管住他的屄嘴!”
     
       “小人有!”一家丁提起一只脚,把羊毛袜子脱了,一股羊臭喷薄而起,他双手将毛袜团起,笑嘻嘻地走到牛不从面前。牛不从不敢张口叫了,那人一手撕开他的嘴,一手将毛袜狠劲塞进去,腥臭,疼痛,愤怒,牛不从一口气差点上不来。那人笑着,卖弄道你那东西还能夹多紧,女人的大腿没有你的嘴紧?老子还不是一个个照样拾掇了!”
     
       众团丁哄笑着,打闹着,远去了。牛不从心里那个气呀,长这么大,虽说每天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可从没受过这种侮辱。他恨不得一把火把年家烧了,当着年如我的面,把他家女人挨个糟蹋了,还想用一根带刺的木棒,从刚才那个家丁的屁眼捅进去。在他的印象中,年家人不这样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主子下人,待人都是一团和气,今天是咋的了?说良心话,与年家比起来,马家人倒显得霸道,马正天不知睡过多少良家妇女了,马家的几个少爷,还有马家的下人奴才,个个耀武扬威,虽无多少恶行,但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反观年家,年如我持身谨慎,没听说过与哪个女人有染,平时见了任何人都是一脸笑模样,下人奴才更是低头走路,笑脸开口。是了,是了,牛不从脑子飞快转了一个大弯,一定是年家听到了什么风声,为了把自己与闹事的人彻底撕利索,故意施了这种下三烂的狠辣手段。他心里不觉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牛不从很生气,却不敢生气,呼吸稍急促点,羊毛袜子的臭味就直往喉咙深处窜,他只好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于丹田处奔突上来的气流,又堵塞于胸口,让他翻肠倒肚,万分难受。大约挨过子夜时分,听得外面脚步响,好似还不止一人,他心里涌上解脱的希望,继而又被莫名的恐惧覆盖了。脚步声杂沓渐近,他倒心气平和了,心里道多大的事!要吃牛肉牛滚沟,活在世上难肠事太多,为了一副臭皮囊,自小整日间东奔西走,没个消停,看够了人的脸色,经遍了世间风雨,活着只是个活着,死了也就是个死,没什么分别。正在胡思乱想,破木门带着木头的破音,开了,一只大红灯笼先戳了进来,朦胧灯光中,他看见手提灯笼的是账房年梦柯,他认识这人,幼年人庠,少小时一举中了秀才,可是再考,却连战连北,到老也没再往前跨一步,就降尊纡贵当了年家账房。当然,这是他的说法,按年老爷的说法却是,唉,一笔写不出两个年字,读书是好事,读出息了是好事,半桶水害死人哩,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脚不能走,一肚子的酸水,百无一用,毛病百出,罢罢罢,给碗活命饭吧,总归是年家人呗。其实,年梦柯在账务上是有一套的。不说他了,他好坏能干与我毫毛相干,还是关心自己眼下的事吧。
     
       年梦柯进门后,闪在一边,转过身来,把灯笼伸向门外,牛不从便知道年如我来了。他突然将喉关放松,憋在肚里的闷气鼓荡而出,一下子激得他面色青紫,鼻涕眼泪四向派射,全身颤抖,把捆在身上的皮绳绷扯得吱吱乱叫。紧跟着的果然是年如我,他一见牛不从,便丧魂落魄,回头嘶吼道: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狗日的活泼烦了?滚出来!”
     
       门丁慌慌张张从门外钻进来,一头扎在地上,口称老爷饶命。年如我目光如电,在门丁身上一扫,冷笑数声,狞笑道:
     
       “马秃子呀,你这狗日的果然不是好东西,难怪马正天老爷像狗一样赶了你。我见你凄惶,冒着得罪马老爷的风险,收留了你,你却瘦狗死不改吃屎的病,给我趸了这么大的乱子。好啦,我也不处罚你,你是哪只狗爪子捆上牛老爷的,就用知狗爪子解开牛老爷,至于该死该活,我说了不算,全凭牛老爷发落。”
     
       马秃子急忙爬起来,先从牛不从嘴里抽出臭袜子,三缠两绕,解去身上绳索,又忙跪在牛不从面前,抬起右手狠抽了右脸几个耳光,又抬起左手,狠抽左脸几个耳光。他不是演戏,他是下了狠茬的,与抽别人没什么两样,两面脸蛋眼见得红了,紫了,又胀起来了。又被横溢的鼻涕眼泪糊了一遍。牛不从气涌如山,面对这种情形,心下却有些不忍。他大声咳嗽一阵,气息顺畅了,却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混蛋。他早听说马家赶出去过一个不学好的本族兄弟,却不知道竟是此人。年如我拱手道:
     
       “牛老爷受惊了,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错。在下治家不严,冒犯牛老爷了。在下出门有点闲事,回来得晚,听下人说,后院关了一个擅自闯院的歹人,心中自思,在下虽不才,却也从不与人交恶,平日驭下甚严,奴才下人都知道夹紧尾巴做人,又会是哪路高人上门赐教呢,心中老大不放心,水没顾上喝一口,火急赶来,却是牛老爷,不用说,这是下人瞎了眼了,还望牛老爷格外大度,恕在下不察之罪,也请牛老爷不必客气,年家的奴才就是牛老爷的奴才,该怎样处罚,万不可手下留情。”
     
       听了这话,牛不从还在沉吟,马秃子慌忙俯下身去,梆梆梆,在地上摔了几个响头,地上腥臭的尘土被激起来,牛不从和年如我同时打了一个喷嚏。年如我恼极,却听马秃子急口急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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