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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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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这样想,铁徒手心中一片光明,他缓步走过去,伸出双手,就势拢住乌兰的颈项,动情地说:
     
       “难得夫人如此明晓事理,让拙夫自惭形秽了。说心里话,泡泡是个好女孩,在这世风日下国难当头时节,这样超凡出尘的女子并不多见。实不相瞒,拙夫虽粗鲁无学,却时常自比才子,没有少做才子佳人的春秋大梦。不过,做梦归做梦,做得越美越快活,但,人却不可把梦当真,更不可活在梦中。拙夫有你,是人生造化,又有泡泡为仆,更添造化,可是,满招损,谦受益,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物有尽,而欲无穷,以有尽之物填无尽之壑,最终受伤的肯定是自身。为什么?道理再也明白不过了滥用造化,必遭天谴!”
     
       最后一句话,铁徒手说得斩钉截铁,从心底喷薄而出,又激射心底,乌兰的头部正紧贴在铁徒手的胸口,强劲的回音让她大受震撼,接着,她听见铁徒手说:
     
       “乌兰,我铁徒手有你就够了。至于泡泡,吉人自有天相,委屈在卩自家,你不觉得是暴殄天物吗?”
     
       乌兰拱出头来,早已热泪遮颜,她嘴唇剧烈抖动,内心有千言万语,却哽咽得一句也说不出来。铁徒手舒臂展袖替她擦去泪痕,乌兰平静些了,她幽幽道:
     
       “为妻所请,并不过分,夫君纳妾,合情合理。多少哪方面都不如夫君的同僚,都有几房妻妾,我家夫君凭什么没有,莫非是为妻的说话做事不明大义天理,耽搁了夫君的青春年少花好月圆?”
     
       “你说哪里话?”铁徒手伸手扳起乌兰的脸,两面俯仰,四目相对,他说“难得夫人如此胸怀。可是,我要说,这是大明白话,又是大糊涂话。人家做什么,怎么做,是人家的事,咱们怎么做,做什么,是咱们的事。人有可比之人,有不可比之人,事有可比之事,有不可比之事,夫人所言,皆为不可比之人,不可比之事。”他松开乌兰,在房间走了几步,转身说,“纳妾之事,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你我当年结缡,发誓要白头偕老的’怎可中途相抛?再说,作为地方长官’理当率先移风易俗’为人表率。一夫一妻,上合阴阳,下应人情,岂可混乱?《礼记祭仪》云:‘祭日于东,祭月于西,以别内外,以端其位。’《礼记礼器》对此解释的明白:‘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妻之位也。’一夫多妻为不祥之兆,淫乱之源,古人对此有先见之明,《易?革卦》象曰:‘革,水火相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后人疏曰:‘一男一女乃相感应,二女虽复同居,其志终不相得,则变必生矣’所以为革。’听听,古人说得多明白呀’可惜,后世的凡夫俗子愚男蠢妇’不能体会古人深意,一味贪求眼底之欢,自取其辱啊。”
     
       乌兰听不大懂,却听得人迷,她知道自家夫君学问高深,深感自家浅薄,对话自不敢奢求,倾听也自感不够,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他纵论古今,侃侃而谈,当下的激动,实难自己。她见他舌干唇焦,一看,杯子早已空了,她忙正襟危坐,一片声喊豌豆。豌豆应声而来,添了茶,又急忙退出门夕卜。铁徒手这才发现他已渴极了,顺手端起茶碗,来不及用碗盖刮去茶叶,扬脖就是一大口。乌兰起身阻止已迟了,一口滚茶将铁徒手烫得直翻白眼。听见乌兰惊叫声,豌豆闯门而人,见状,吓得面色惨白,一迭声自责。铁徒手一手抚胸,一手摆一摆,乌兰双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打,一面数落豌豆做事粗心大意。铁徒手缓过劲了,喘着粗气说,不关豌豆的事,是我自己喝得急了。他猛地想起泡泡了,这会儿,夫妻俩在这叙话,倒把泡泡忘了。豌豆回说,一个时辰前,泡泡服了药,精神好些了,还在熟睡,她们派人在跟前照应,请老爷夫人宽坐说话,有事,她会及时禀告的。铁徒手想去看望泡泡,又不好去了,话匣子刚打开,他觉得,他现在特别想和乌兰说话。豌豆又添了茶,退出去了。铁徒手续上刚才的话头说:
     
       “古圣先贤所言’当然重在教化劝勉?后人循礼定法’使得法与礼相辅相成,礼为法纲,法为礼辅,双管齐下,婚姻秩序得以维护。《唐律》中说得明白:
     
       ‘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唐律疏议》说:‘一夫一妻不刊之制,有妻更娶本不成妻,详求理法,止同凡人之坐。’看看,古人说得多么明白:一夫一妻乃不刊之制,说的是,这是天经地义,有妻还要娶妻,妻便不妻了。到了前明朝,律法更严,按律:除亲王一次可置妾十人外,世子郡王只可置妾四人,这还要视具体情形而定。年满二十五岁,正妻不生育,方才允许再选二妾,到三十岁,妻妾均不生育,才可补足四妾之数。将军允许置妾三人,中尉置妾二人,这也要视具体情形,到三十岁,正妻不生育,才可纳一妾,到三十五岁,妻妾均不生育,方可用完纳妾名额。也就是说,若正妻在年限内生了儿子,就不许纳妾了。对庶人的限制更严,年满四十岁无子,允许纳一妾,擅自纳妾,鞭打四十。到了我朝,律法条款与前明朝大体相近,可在婚娶方面,事实上近于放任,这才有了各级官吏竞相纳妾,士农工商争相效仿,纳妾之风甚嚣尘上,导致高门大户许多青春女子,空有婚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独守寒窑,以泪洗面,而无数贫寒人家子弟却无钱娶妻,阴阳失和,人情汹汹,大厦将倾,令人伤悲。野有旷男,闺有怨女,自古视为国之大不祥,所以,婚姻绝非个人家事,那是天下兴亡的征兆啊,我辈岂可等闲视之。”
     
       铁徒手一番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累了,长出一口气,跌坐床边,乌兰听得人迷,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呆若木鸡,自家相公原来心思浩渺无边,其见之远,其思之深,她在父亲那里也从未听到过,而与父亲来往之人,无不高高在上,无不是与天下兴亡,与民生苦乐息息相关的人,可他们,包括自己的父亲,在一块说的都是些什么呢,无非是官场经生意经吃喝玩乐经罢了。
     
       一次不期而至的夫妻私语,让铁徒手重新发现了乌兰,让乌兰重新发现了铁徒手。人说久别胜新婚,那不过是由于时空的距离造成的短暂的新鲜感,而他们的重新发现,却是心与心的重新相认,重新碰撞。结合多年,只不过是两具互相陌生的肉体认识了,熟悉了,并诞生了连接两人的孩子,而心仍是互相陌生的两颗心,一颗心天马行空,一颗心锅碗瓢盆,如今,却意外地互相发现了乌兰刚才被热泪浸湿的眼睛闪射着满含幽怨的幸福之光,轻声说:
     
       “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泡泡?”
     
       “现在就去!”铁徒手说话时,显得意气风发。
     
       正月十五这一晚,我家老太爷马正天这个二杆子货一直把风头出足了,把威风耍完了,把二杆子肚肠挥霍得淋漓尽致。离开陇东府衙,他余兴未尽,追随他的那八百名脚户余兴未尽。正月是西峰最冷的天气,一团团黄毛风扫地而过,黄土街道被野风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要被人错认是纤尘不染了。家里接送马正天的轿子就在府衙门口等着,账房海树理亲手揭起轿帘,马正天低头要钻进去。脚户头邱十八和牛不从连忙趴下磕三个头说,我们两个代表弟兄们给马爷磕头了,大恩不言谢,我们八百家老老少少得以活命,全靠马爷恩赐,再生之德,往前数八辈,往后数八辈,都不敢忘了。头上有天,脚下有地,中间有人,为我们做个证见吧。只听呼啦一阵乱响,八百脚户把大街跪满了。马正天的头钻进去了,脖子钻进去了,肩膀钻进去了,后背钻进去了,腰钻进去了,剩下屁股以下部位,眼看都要隐人轿中时,他却出来了。往进钻时,是把身子分为一部分一部分的,往出退时,却是忽地一闪,整个人都出来了。他摆摆手,对一街跪地的人说:
     
       “老少爷们,这是演的哪出呀?乡里乡亲的,老八辈连着筋,小八辈连着肉,都在一块天地里讨生活,你们摆出这阵势,分明是把我马正天当外人看嘛。快起来,快快起来,邱十八、牛不从,我说你两个脑子让咸盐腌了,是咋的?快让弟兄们起来!”
     
       邱十乂率先爬起来,牛不从跟着爬起来,邱十八大声说:
     
       “弟兄们起来吧。马爷说得对,大家都不是外人,知恩图报,不在一时半会,记在心里,当成家业传给后辈儿孙吧。”
     
       又一阵呼啦声,抑抑扬扬,一街人都起来了。海树理再次揭开轿帘,轻声说:
     
       “老爷请回吧,天冷,也不早了,恐怕家里人担心。”
     
       海树理要是不说这话,马正天当下就回了,闹腾了半天,也确实有些累了。他这一说,把他的二杆子病倒惹出来了。他不愿在众人面前显出自己是恋家的人,男子汉大丈夫,有腿走天下,有嘴吃四方,有手捞金银,有胆敢把母老虎当压寨夫人,家里是婆娘娃娃蹲的地方,动不动就缩回家里,算什么男人。他对海树理冷冷地撂一句:
     
       “你先回吧,我要在街上凉快凉快!”
     
       “老爷保重!”海树理不敢违拗,吆喝着四名轿夫,抬起空轿,摇摇晃晃走了。
     
       “噢呀,噢呀!”脚户们同声欢呼,邱十八、牛不从就近抢上前去,腰一弯,马正天的两瓣屁股就分别架在他俩的两扇肩膀上了。又围上来一伙人,有的扶着马正天的后背,有的夹持着邱牛二人,一帮人抢到前头,双手横握扁担,在前面开路。把别人肩膀当轿子的马正天,一坐上去,稍适应后,试着左顾右盼,马上感觉到不一样了。他眼中的世界变了。原来宽阔的马路窄了,高屋大厦小了,矮了,走在前面的人,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脊柱都是弯的,走在两边的人,在大街两边居民窗户里零散渗出来的灯光的映衬下,一半脸似乎是在的,一半脸似乎不在。冷风掠过前后左右人的头颅,聚拢为一个个旋风,他独立一人,高居于旋风中心,天上地下看起来模糊一片。他生出一种出尘之感,便抬头向天。今夜是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月亮应当是圆的,天色应是清冷而清澈的。可是,这个元宵之夜,天上却布满了阴霾,一切有光的,都被遮盖了。看起来,云不很厚,也不像是有雨的云,只是一层能够遮住星月的云。夜色很暗,除了前后左右,能看见攒动的人头,还有高高低低新新旧旧的房子,天上应该什么也看不见的。可马正天是能看见的。确切地说,是感觉到的。人就是这么一个怪东西,有时候,明明看见了什么,那东西就在眼前明明白白摆着,但你看到的却是假象。另外一说当然就是,有时候,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却看得真真切切,而且,你所看见的正是那个东西。此时的马正天就是这样,眼中看见的地上的种种物事,映人心里,却是一团恍惚,如梦,如烟,又如雾,好似那些惯于神神道道的人常说的那些与神鬼联系起来的情景。在天上,此刻他分明看见一轮明月当头照耀,月光如水,飘飘洒洒,一天银白,数不清的星斗,或大或小,或耀亮,或黯淡,把一个天照的错落有致,曲径通幽。
     
       脚户们大踏着步,沉重的脚步声从大街两边的屋檐下反射回来,一街都在震动。他们高喊着,喊声混杂,搅拌在一起,音色或粗或细,分辨不清,他们都在喊些什么。无论喊什么,马正天都觉得快意,他们喊的,一定与今晚的壮举有关。人在低头苦熬生活时,是要有些壮怀激烈的东西的,人人都需要。人嘛,又不是牲口,只知道低头吃草,低头拉车。是牲口又咋的,你看看那些拉了一天石磨的叫驴,卸了磨,就地打一个激情澎湃的滚儿,一眼瞅见母驴,便会大吼着,风火闪电地冲上去了,叫声把天都能震塌了。母驴也不会逆来顺受,悄没声息地做那桩本该悄悄做的事情,同样大叫着,撒开四蹄,一路狂奔,村子有多大,它们就能奔多远,把阵势造足了,才按部就班,做它们本来不用费这么大劲就可做的事情。为什么?不为什么,就图个响动呗。马正天随着两扇肩膀漫无目标地走,神思在颠颠荡荡中,天地在凹凸不平中。这人呀,所处位置不同,眼里的天地咋就不一样呢。他有钱有地,远不敢说,方圆百里没有人敢跟他比阔绰,平日,人们见了他,无论官民,总是客客气气,佃户员工见了他,个个点头哈腰,诚惶诚恐,老爷长老爷短,耳朵里灌满了老爷,他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一声声老爷都是冲着他的土地银子叫的,手中要是没有这些东西,别说让人家叫你老爷了,你叫人家老爷,人家还懒得搭理呢。先前人们怕他,怕他的财势,怕他在地面上的作威作福,但内心并不敬他,虽然他为地方上做了那么多的善事,但他知道,没有人会感念他的恩德的,人们在心里早恨死他了,阳光灿烂的白天,每一个经过他家店铺的人,心里无不燃烧着熊熊大火,在人们的心里,他家的大宅院,不知道已经被夷为平地多少回了,每当人们路过他家地头,看见庄稼成熟待收了,心里都在急切地呼唤冰雹冰雹快快下,老天爷你千万不要可惜你斗大的冰雹,瞅准了,尽情地下,不站点点地下,全部砸在马家的地里,砸人地下五丈深,把今年的庄稼砸成稀泥,到明年,满地都是冰碴子,没法种庄稼。见了马家的人,人们嘴上都在甜言蜜语,尽拣好听的说,心里都在诅咒快死吧,死的一个不剩,死的一个比一个难看,男的学驴叫唤,女的学猪叫唤,叫声高亢嘹亮,满街的人都可听得见,四邻八乡的人都听得见,天上广寒宫地下阎王府都听得见。多好呀,人都是公平的,好活的,就该赖死,活得不铿锵的,就该死的有声有色,就该眼里看着那些有钱人个个横死,嘴里唱着欢快的歌儿送他们下地狱啷哩格啷,啷哩格啷,啷哩格啷哩格啷,啷哩格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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