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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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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豁豁家的猪死而复活后,对我心灵的震荡是巨大的,此前,我听说过牛不从家的事,我虽然不喜欢杏娃,但,那只是不喜欢,让他死,或让他爹他娘死,我都不愿意。捶他一顿,给他一点难堪,我愿意。我俩的事情没有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不幸将降临这一家,那一天,我心忧伤,胡天胡地。晚上,我与马登月睡下后,怎么也难以人睡。马登月睡了一觉,发觉我还在辗转反侧,他说你咋不睡觉,我说我睡不着,他说你在想心事,我说就是的。他说你屁大的娃娃有啥心事,给你个女人,你也拿不下那活儿。我说我不是想女人,我是想海豁豁家那头猪。他说,没出息的货,想女人多好的,想猪。我说死了的猪为啥活了呢,真的要死人吗,马登月笑道,真是个瓜球娃,猪太肥了,刀刃短了,触到了心脏,但没有刺穿,猪死倒是死了,却没有气绝,是暂时性假死,缓了半天,又上来一口活气,跑了。我说,遇到这事,真的对人不吉利吗?马登月冷笑几声,夜幕下,我感觉他严肃异常,他说,神鬼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略信有影儿,坚信则必然应验,为啥不语怪力乱神的圣人还要说祭神如神在呢,神鬼自在人的心中!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死猪复活是碰巧的,因心虚恐惧而死人,却是必然的。
     
       在我的印象中,马登月从来没有这样正经说过话,那一晚,他说的话,我全信了。说完,他又异常严肃地警告我,不要把今晚他说的话透给别人。我答应了。我信守诺言,给谁都没说过,包括心心相印的哈娃。但,我不明白,这又不是什么扯是非的话,为什么不可对他人说。多年以后,我明白了,知识是一种权力,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些道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马登月知道的多,别人知道的少,他处在世事风暴的中心,他安然无恙。
     
       我再一次下定了读书的决心。
     
       海豁豁家的丧事办得漂亮,客人来得很多,几十年不来往的乡邻都来了,管事的,跑腿的,尽职尽责,鼓乐班子尽平生技艺,换班演唱了三天三夜,把气氛营造的感天地泣鬼神。迁坟是喜丧,是为了祖述先贤,是为了激励活着的人,是一次与四邻交好的外交攻势。男人尽情地喝酒,烧酒、黄酒,应有尽有,女人平时社交活动少,借这个平台,多年不见的老姊妹有了见面倾诉的机会,孩子们不用做什么事,怎样玩的热闹便怎样玩。那时候,我每天盼着谁家办事,红白喜事都可以的。
     
       到年底,海豁豁家人畜平安,看起来,他有些忧心忡忡,神不守舍,他的日常工作还是出东家人西家替人杀猪,杏娃还是有吃不完的猪灌肠猪尾巴,只是他不再当着别人的面吃了。但,我知道他还在吃,他日益宽阔的身板告诉我,他有吃不完的猪肉。每天拂晓,我们离家要去学校时,海豁豁都会把杏娃送出大门外好远,一再叮咛路上走好,不要去危险的地方,不要和同学打架,放学了赶紧回家。走得看不见人了,他还站在那里,脖子伸得像长颈鹿,朝学校方向张望。员外村离学校十里路,别的孩子,早上去学校,午后回家,天阴天晴,天上哪怕下刀子,没有一个家长会把自家孩子送出门外的。杏娃比我大四岁?比全村所有上小学的孩子都大,只有他的父母把他送出家,遇到大雨大雪天气,上学时,会把他送上山,放学时,会来学校接他。这让我们很看不起他,他自己也很难为情,当着我们的面,不给他爹他娘好脸色,他爹他娘却并不在乎,任何时候看见他,都是一脸笑模样。我们开始还嫉妒过他,后来,谁都不嫉妒他了。他是所有学生中学习最差的。我上一年级时,他已在一年级重读第三年了,那一年,我是双百分,他得了双零分。我读四年级时,他还在二年级重读。不是他的学习成绩够升级了,是他的年龄实在太大了。他长得既高又宽,与一年级学生坐在一个教室里,像他们的老爹。我上五年级时,杏娃还在二年级,有一天,我和哈娃在村里玩,海豁豁杀猪归来,他热情地叫我去他家。他没有叫哈娃,我本不打算去,还是去了。他给我吃了两截猪血灌肠。第一口下肚,我在心里惊叫一声狗日的,真叫好吃!吃完,他亲切地问我好吃吗?我本来要说还可以的,我要在他和杏娃面前保持自尊和与生俱来的高傲的,一张嘴,却说好吃,狗日的太好吃了!海豁豁说,还想吃吗,我本来想以沉默回答的,却说话了,我说想。那时,我真想朝自己的嘴上狠抽几巴掌,手抬起来了,却没抽,我知道,抽嘴巴是会疼的,再说,自己抽自己算什么事呢。他说,只要想吃,我家多的是,以后让你杏娃哥每天给你带一份。海豁豁把杏娃叫过来,声色俱厉地说,不学好的东西,你看人家,以后好好跟你蛋蛋兄弟学习。我做了杏娃的辅导老师,我心中一百个不愿意,可一看见猪血灌肠和猪尾巴,我又心里一千个愿意。我很敬业,我时常为我感动,为了杏娃,我付出了巨大的热情。杏娃实在太笨了。我费尽心机,在一次期中考试中,他的语文勉强及格了。但,也只及格过这一次。海豁豁兴奋得满脸红光,把我叫到他家里,亲手端上来一大盘好吃的,那一次,光猪尾巴,我一口气就吃掉了六根。书本上说,猪全身都是宝,别人信不信,我信,在猪的滋养下,那一年,我长高了十公分,体重增加了十四斤。可是,好日子还是不可阻挡地到头了。我考取初中了,我得住校,一周只能回家一次。杏娃也升到了三年级,开学不久,有一天,海豁豁去了学校,他手里提了一只猪脖子,四只猪蹄子,四截猪血灌肠,他进了校长的办公室兼宿舍,一会儿,他低头出来了。在校长的陪同下,走进三年级教室,领走了杏娃。过了一年,哈娃也考上了初中。我与杏娃的交好,让哈娃大为不满,甚至攻击我为了些许猪下水,不惜出卖民族利益,漠视朋友情谊,甘当杀猪屠夫的鹰犬。一次,我在嚼猪血灌肠时,让他碰见了,他朝我所在的方向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说:日脏!后来,我把杏娃给的猪血灌肠悄悄留下半截,趁人不备,塞人哈娃兜里,他掏出来,认真看了几眼,拿架势要往地上摔,几次三番,终于没有摔下去,又悄悄装进觉里。我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没说,我俩又重续旧好,友谊比先前更加深了一层。
     
       杏娃不再读书了,整天跟着他爹走村串户替人杀猪。他是一个优秀的屠夫,不到一年,他的杀猪技艺已经炉火纯青,胜过了他爹。他出师了,可以单独出门干活儿。这样,他家就有两份收人了。三口之家,顿顿吃猪脖子啃猪尾巴吃猪血灌肠,也吃不完,杏娃妈把一下吃不完的猪脖子猪尾巴腌了,年头节下,送给与他们友好的乡邻吃,猪血灌肠无法存放,他们随时送人吃。海家的四邻关系彻底改善了,包括马登月,人前人后,也不忘了说几句海家的好话。但,海豁豁似乎并不开心,走路老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知道他的心病在哪,杏娃实在不是读书的料,神仙也没办法。十五岁的杏娃长得人高马大,身坯比一般的大人还雄壮。他比在学校快活多了,一个人走在路上,时不时地还会喊几嗓子酸曲儿。我碰到过几次,他喊酸曲时,眼望高天,目光空茫散淡,上身起伏如波浪,下身抿缩,怕风怕冷似的,整个人结合起来,给人一种浄狞之感。几次,我都是单独碰见他的,哈娃不在跟前,四野无人,我竟有些怕他。怕他什么,我说不上来,但肯定不是怕他打我,别看他仍比我雄壮得多,有他家猪肉垫的底儿,还有在体育老师那里学的几招粗浅搏击术,未必会落了下风。有一次,我去亲戚家返回,从一条深沟往上爬坡时,听见沟畔有人唱酸曲,我听出是他的声音,又感到不是,那声音沙哑粗粝,当时正值春夏之交,高原上黄风劲刮,黄尘弥漫天地,歌声如同泥石流裹挟的巨石,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一声声直撞人的心口。他唱的是一首不酸的酸曲儿:
     
       石崖头上的白鹤,
     
       要喝个清泉的水哩。
     
       睡到半夜里没瞌睡,
     
       心里想着要吃个嘴哩。
     
       山里的麻雀儿山里飞,
     
       回来时要配成对哩。
     
       一天的日子盼不到黑,
     
       盼黑了一个人睡哩。
     
       他唱一遍,往混沌的远方怅望片刻,又唱一遍。他唱歌的姿势像屙干屎’屁股极力往后撅着,上身极力前倾,面红耳紫,痛苦万分。他唱得很投人,我走到他身边了,他居然没有发觉,我想这时候打招呼有些不看眼色,便悄悄溜走了。走出很远了,仍能听见他那摧枯拉朽的歌声,那一刻,我心里突地莫名一惊。
     
       泡泡病了。
     
       平时,晚上她要伺候老爷读书,早上起得迟,已成习惯了,主仆忙里忙外,各司其职,一大早,一宿无眠的铁徒手,天一亮,便强撑倦体,唤来林如晦,策划如何征收盐税事宜了。乌兰洗漱毕,贴身丫环豌豆服侍她进了佛堂做早课了。乌兰敬佛礼佛极是虔诚用心,焚香念经,一丝不苟,一打坐,便是一早上,多年来,雷打不动,从无间断。
     
       午饭时分,铁徒手回到后衙,看得出,他的情绪不错,刚起床时的困倦神色一扫而光。饭端上来后,每个主人身边都有一名固定的丫环伺候,唯独老爷身边没有。这个泡泡,主子给了一点脸,不知高低了。乌兰心里不快活,嘴上却没说出来。她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女人。泡泡这小丫头,想必是睡过头了。她使一个眼色,豌豆忙奔出去喊泡泡。此时,铁徒手方才想起昨晚的事,脸有些烧,身子不自然地扭尼了几番。这个泡泡,真是不懂事,虽是与主人有了暧昧,大礼是不可失的,大面子是要有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等行为’日后必为人所不容。真是下人’给鼻子就要上脸’给桃红就要当大红,给麦草枝就要当拐杖’不好’不好’这样不好。他突然心里一紧莫非这丫头年少识浅’突遭变故,一时心里想不开?一念生心,眼见得,铁徒手额头上渗出了细汗,不由得偷眼朝乌兰一瞥。但见乌兰端庄稳重,神色不温不喜,心下略略展舒了。心里正在打鼓,豌豆喘吁吁跑进来,给乌兰说夫人,奴才敲门不开,推门不开,屋里声息全无,敢是出外办事了?乌兰哂笑道这丫头倒会想事,她一个丫头片子,出外办的什么事?豌豆躬身道夫人教训的是,奴才瞎猜的。你们再去瞧瞧,乌兰话音一落,呼啦一声,几个丫环鼓起一片香风,飘然而去。
     
       泡泡卧室距饭厅隔着好几间屋子,只听外面擂门声,一声紧似一声,询问声一声高似一声,却不闻泡泡应答声。乌兰只听自己心下咯噔一声,忙给铁徒手说老爷宽坐莫急,待我去瞧瞧。看见夫人亲自来了,众丫环忙躬身行礼,垂手立在一旁。乌兰从宽袖中抖出一只小巧的白手来,款款在门上弹了几记,柔声说泡泡,怎么回事呀?只听里面传出微弱一声夫……人……随即又传出一阵跌撞声。乌兰自小在深闺长大,嫁作他人妇后,仍是四门不出,哪经过什么高低沉浮。当下,脸色也变了,忙命豌豆快去请老爷!豌豆刚转过身要跑,铁徒手已迎面来了,她忙不迭躬身行礼,匆促说了声:老爷来了。不待话音落下,急忙转身向乌兰躬身行礼,垂手道夫人,老爷来了。忙乱得四样都没行到位,两句话各说了一半。此时,泡泡的房门哗然开了,从里面扑出一个人来,说了声夫人老爷,便跌倒在地。正是泡泡,一夜之隔,那个花容月貌百伶百俐的泡泡,披头散发,形容枯槁,衣袂不整,生气全无。乌兰轻轻地啊了声,脸色全变了,身子微微颤抖起来,铁徒手也轻轻啊了声,早晨出现过的疲惫忽一下,冲破那层愉快带来的掩饰之色,立晦暗如阴霾密布的天空。几个丫环也禁不住惊叫一声,各自捂住眼睛,又忽地睁大了,杵在那儿,不知该如何作为。还是铁徒手见识高明,反应敏捷,霎时的触目惊心一闪而过,他端正站了,喝道慌什么!在他的沉着指挥下,几个丫环七手八脚将泡泡抬回屋里,在床上放平整了,捂上被子,端来热水,喂水的,热敷的,忙而不乱。他指派林如晦亲自带几个腿快的衙役,备了轿子,火速去请安泰堂坐堂郎中向惠中。他不便呆在丫环房里,安慰乌兰说不要紧的怕是饮食不慎或是偶染风寒,夫人且宽心,郎中说话就到我到外面看看去。
     
       一袋烟工夫,向惠中到了。客主略一寒暄,郎中便拱手道:
     
       “知府大人,礼节不周,先行告罪。待学生瞧过病了,再向大人讨教。”
     
       “劳动了,请自便。”铁徒手话音一落,向惠中拱拱手,跟着豌豆进内衙了。铁徒手不便跟进去,独自在前院踱步。事出突然,他表面镇静,心里却十分不安。本来一个丫环的生死荣辱,像铁徒手这种家庭这种身份的人,大可不必搁在心上,男主外,女主内,顶多由乌兰出面稍事料理就罢了,可昨晚刚有了那种事,今天就出了变故,他还是觉得心口那儿有些揪扯。更重要的,泡泡在他那里,已非纯粹的丫环,更非男女情浓,一时割舍不下。而是,她是他寻寻觅觅多年而一朝相逢相知的红颜知己。她要是有个长短,他就要立即回到过去曾有过的枯寂光景了,白日,俗务缠身,夜间,青灯黄卷,以前倒不觉得什么,与泡泡有了几年的软语温柔,日子刚有些色彩,眼见得又要晦暗不见日月了,而这一切,都是他的冒昧,他的不能自持造成的。不知郎中诊断如何,方寸已乱的铁徒手,一时竟悲从中来,急速倒换着碎步,轻声吟出一段词儿来:
     
       玉人儿,这几日,身子有些不快。我见你容消瘦,好不伤怀,恨不得将你病在我身上害。我害倒不打紧,你病教我好难挨。已约下诊脉的医人也,还要请个僧道来禳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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