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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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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兄神力!呵呵,铁某久闻,无缘一赏,今日吾兄登门赐艺,也不事先招呼一声,好让咱家备酒备茶,见外了不是?呵呵,古诗云,心有灵犀一点通,换句俗话说,瞌睡了遇枕头,正惦念呢,大兄已然大驾光临了哈。有请!”
     
       林如晦双脚早已踏在地上了,心却还旋在空中。后背被抓疼了,他正在耸肩缩背,想把那里弄得舒服一些。马正天见好就收,向林如晦双拳一拱玩笑玩笑,赔罪赔罪。林如晦经此一吓,倒清醒了些。被马正天抓了小鸡不算丢人,咱又不是吃力气饭的粗人,马正天只是把咱拿了起来,又没丢下去摔成柿饼,也没有用烟锅敲烂咱的头,咱皮毛无损,有惊无险,还在知府大人面前,显得咱舍身为公视死如归,这还是一件妙事呢。他见马正天有礼了,也忙抱拳拱几拱,把气调匀了,霍霍笑几声,慨然说大侠客气,兄弟间耍一耍,给大伙儿添些乐子,理其宜哉,理其宜哉。请随知府老爷后堂叙话。
     
       马正天此举是逼铁徒手出面的,人家要是耍死狗赖在府衙死不出来,就没法收场了。来文的,见不着人,八百张嘴对天说,把天喊出八百个窟窿来,天也管不了事,来武的,扁担对付刀矛,借着人多势众,挟愤而来,还可凑合几下,和洋枪叫板,那不是把活人当靶子让人家练手艺嘛。不到万不得已,这事绝不可做的,脚户是靠力气吃饭的,死一个脚户,就等于死一家人,残一个脚户,一家人的屋顶就要塌了。听见铁徒手和林如晦一片声邀他进衙叙话,马正天只是微微一笑。他心中主意早定了,孤身进了衙里,不是怕谁把他怎么了,铁徒手是聪明人,不会干这种傻事,怕的是他支使人到脚户群里一搅和,把人散了去,整了这么大的动静,头摔在地上,却没听见个响声,真应了一句俗话出的公牛力,日的麻雀屄。或者,给大伙造成印象,我马正天明着为脚户伸张正义,背地里与官府摸摸端揣,为自个儿谋利,若闹成那样,真叫个背上儿媳上华山,腰累断了,还落了个老骚情的名儿。但又不可明着驳二人的面皮,怎么着,人家也是父母官,做过多么不要脸的事,也得替人家把脸皮护住了。马正天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抱拳向二人一拱,朗声道:
     
       “老爷师爷二位爷抬爱,可山野散人,受此隆遇,实乃三生有幸。只是小可不知进退’还有不情之请三九寒天的,弟兄们信任小可’一伙来了’而今,小可敬陪大人末座,华屋饮茶,暖意浓重,弟兄们风寒加身,瑟缩如丧家之犬,知道的,说是小可为人粗糙,不知的,说是大人缺少爱民之心,大人政声远播,因区区几句小人之言损了名节,让小可又在哪找寻葬身之地呢?”“哦哦,是本府失察了,马兄所见原来不差。那么,以兄之见该如何呢?”铁徒手是明白人装糊涂,装的比糊涂人还糊涂。他早看明白了马正天的花花肠子。
     
       “恕小可无礼小可穿着皮袄,尚且冻得肉痛骨麻,弟兄们衣不遮体,寒彻心肺,还望大人宅心仁厚,一同请进贵府饮茶取暖。今日是上元节,皇上胸怀天下,与民同乐,大人受命理民,若能玉成,也不失咱陇东一大美事盛事呀。”
     
       “呵呵”,铁徒手粲然一笑,“呵呵”,他又粲然一笑。“霍霍”,林如晦跟着笑了,“霍霍”,林如晦又跟着笑了。铁徒手偏头瞪了他一眼,又瞪了他一眼。瞪他第二眼时,瞪出了主意。铁徒手先不搭马正天的话茬,扭头郑重其事地对林如晦说“马大侠身不在其位,尚可时刻心系众人,你却尸位素餐,不识大体。还不快去安排茶水,以慰大侠挂念!”
     
       “霍霍”,林如晦笑了,“霍霍”,林如晦又笑了。笑毕,他面向铁徒手躬身道“马爷所虑甚是,大人吩咐的极是,不过,不过嘛……霍霍”,他又笑了,收住笑后,却无言而立。
     
       “不过什么,你利索点好不好?”铁徒手温怒地对林如晦说。
     
       “霍霍,霍霍。”林如晦又是一串从喉咙眼里憋出来的笑。未等铁徒手发作,他趋近一步,一手遮住嘴巴,音调却很高,他说“老爷仁爱心切,属下敬佩。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陇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咱家是清水衙门呀。老爷日日只顾上报天恩,下恤民困,哪里理会过日常事务?事到如今,也不怕挨老爷的板子要茶没茶,水倒是还有,可总得要有柴火烧热呀!还有,府宅窄狭,府中老小贵贱立足尚且拥挤,这数百人没个捉脚之地的呀,再说,府中老的老小的小,受了惊吓,谁家没个老小呢,还请老爷给马爷说明情况,受老爷责罚,属下这把贱骨头硬挺也得挺着,可要是马爷性子发了,挺不住呀。”
     
       “你呀你,你这个林如晦,让本府说你什么是好啊!”铁徒手恨铁不成钢,恨人不成鬼,恨鬼不成神,在那里长吁短叹吁嗟呜呼。他知道刚才的话马正天一字不漏听见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他想让马正天主动放弃带大家进府喝茶取暖请求,他再曲意挽留,他有面子,马正天这拨人也有了面子,见好就收,留下马正天,各自散去,再施法子,让他们首尾不通气,各打小算盘,这事就如冰河解冻,春风化雨,婆娘生娃,母鸡下蛋,一切水到渠成,方见得咱家手段。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昂起头来,轻轻吐口气,又瞥马正天一眼,都是稳操胜券的气概。可马正天好似一个局外人,闲蹲在那里,一手拖着硕大的铜烟锅,吧唧吧唧,烟火忽明忽暗,铜烟锅杆铜烟锅头在烟火辉映下,倏忽晶亮,倏忽冰冷。他的脸色也在烟火迷离中,一时黯淡,一时分明“
     
       耐不住了,人情汹汹的场合,却是一个万籁俱寂的情景,只有不识趣的野风,忽而鼠窜而来,把这个人的头摸一把,把那个人的袄襟揭起来,瞄一眼,又急慌慌地溜走。风是蛇信子,风是导火索,把人们撩拨的气浮了,心躁了。铁徒手耐不住了,他偏过脸去,笑笑地,对马正天说:
     
       “马兄意下如何啊?”
     
       “啊?”马正天一个激灵,从嘴里抽出烟锅嘴儿,诧然问:“老爷是问在下吗?”
     
       “呵呵,方才林如晦所言,难免夸张,却也近乎实情,还想听听兄台高见呢。”
     
       马正天一摊手,苦笑笑,无奈地说:
     
       “恕在下愚昧,方才林师爷是给老爷说话的,马某不才,是个粗人,哪敢偷听二位大人说话呀。大人说话自与小人不同,小人言论无非球长毛短,日日戳戳,荤荤素素,三七二八,听了也就听了,哈哈一笑,风吹蓬走,大人说话可不得了,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一言九鼎,一锤定音,事关军国,理涉兴亡,褒字一见,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铖,懦夫愚氓,哪敢倾听雷霆之声,凡夫俗子,无福消受天外纶音,即使大人格外见赐,小民也不敢当的呀,知道得越多,离黄泉的路越近呀。”
     
       在这种情形下,谁越能胡说八道,谁越有可能占得先机,如同与对手搏战,神定气闲者,必赢,心浮气躁者,必败。善于搏战之人,当自个处在下风时,万不可轻举妄动,首要的是惑乱对手心智,以言语惑之,不足,则以行动再惑,直到他目迷五色,举止失措,再突出杀招,奠定胜局。铁徒手虽宦海沉浮,长袖善舞,林如晦刀笔杀人,不留痕迹,可那是月黑密室谋划’风高借火烧人的勾当。今日之事当对两面,目不移瞬,转不过脖子的交锋,这就是马正天这种半黑半白半官半民半商半匪人物的长项了,他的噙着冰糖打呼噜,他的邪话正说屁话嘴说大话小说小话大说,要是官场口舌,对手完全可以宣布不足与论,或竖子不足与谋。让你失去说话机会,不战而胜。当下却是民对官说,民说出了官话,拿官话堵官的嘴,官嘴就难以张开了。
     
       铁徒手叫林如晦把刚才说的话再给马正天说一遍。有道是,话说三遍比屎臭,或者,话说三遍,驴都不爱听。好在这只是说第二遍,可是,说的人是他不愿再说的话,开口便已意沮气丧,要是被动听话的人,心下会烦的,可马正天却听得津津有味。事情正在朝他预想的目标走。那些脚户哪明白这层道理,身子冷透了,肚子饿扁了,气又填饱了,却见马正天在那缺油少盐与人瞎周旋。心想,这个马爷原来是个没洋芋嘛,人都把他当成大的不得了的大洋芋喧乎的,亮了相,却非真人。但又不可造次,他是他们的带头大哥,主心骨,今日要闹的事与人家球上挂镰刀,离心口远着呢,而且,闹这场事对人家非但没丁点好处,得罪官府的事先不说,闹事本身就是以损害马家利益为前提的。也就是说,马正天领着大家是在闹自个的,要不是一个大二杆子货,一个脑子不整齐的人,谁肯呀。人家纯粹是义字当先嘛。有了这层缘故在前,脚户们忍也得忍着,不忍也得忍着,权当是跟上马正天正月十五观灯,大伙哪怕把冻得乱颤当成激动得发抖,也要跟着马爷把这出戏演完。是苦戏,是耍戏,管球他,粉也搽了,相也扮了,角色也分配了,没有不落幕就逃戏那一说。
     
       林如晦有气无力絮絮叨叨说完了,这是他出人幕府以来说的最艰难的一席话。马正天再是个人物,在官面前,也只是一介草民,官把你当人物,你就是人物,不把你当回事,球都不是。官对民只有宣布命令的义务,哪有这样八九九婆婆妈妈蝎蝎蛰蛰爷爷奶奶没完没了费唾沫星子的,一句话还要说两遍?第一遍就是说给他听的,本是向他宣布决定的,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枪头子伺候,只是咱家老爷读过几本江湖乱道的新书,脑子受了潮,说要民权呀什么的狗屁玩意,这倒好,民有权了,官没权了,民有权,民又不是官,官没权,官又不是民,官不官,民不民的,裤裆里耍大刀,纯粹胡抡嘛。上官所差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压着火把话说完了。
     
       马正天是蹲在那抽烟的,林如晦话说完了,他的这锅烟也抽透了,他吭吭几声忽地站起来又像狗撒尿那样,提起一只脚,亮出鞋底,烟锅头在那梆梆几敲,待火星四散后,他从容说道“大人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江湖早有传闻,在下曾数度蒙老爷抬爱,得以足涉宝宅,廉洁行状也略知一二,可是弟兄们并不知情,还以为老爷铺金盖银,上顿山珍,下顿海味,满汉全席,朱门酒肉臭呢。在下提出如此无理要求,唐突之极,也是把事做在明处,让大家明白老爷是个什么样的官,什么样的人。话说明了,老爷是官,做的是可以为天下人道的明事,在下草民一个,也向以明人不做暗事自励,老爷何如当对两面,把事情说个明白,做个了断?到了明日,老爷自去日理万机,为民请命,弟兄们也该千里风尘,打拼生活了。万请老爷明鉴!”
     
       听了这话,铁徒手和林如晦各吃一惊,回头稍做思量,才发现,马正天从一开始就是把事情往这个结果引的。对官府来说,这是最坏的结果。这次改革食盐流通制度,全部目的在于控制盐业经营,堵死私盐道路,增加政府税收。原以为,问题会出在脚户这里,府衙大兵弹压,整个西峰镇兵马汹汹,为的是造出阵势,让对此不满的脚户,知难而退,乖乖地听从号令,谁敢捣乱,先办他个抗拒官府之罪。这几天稳定了,脚户们上了路,不满的也得慢慢地满意,不习惯的也得慢慢变成习惯。谁知得利最大的马正天却率先掺和进来了,而且一出手,就是窝心拳。
     
       当面的话不好说,确实不好说,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谋利,损害了众人利益,而得利者却要施利者当着受害方的面J巴背后的隐秘说出来时,真是活活地要难死人哩。铁徒手限于身份不好对马正天过分迁就,林如晦看出了铁徒手的作难,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我是个吃干饭的。他一做这样想,精神头来了,忙趋前两步,先自笑花了脸,温柔了声腔说:
     
       “霍霍,马爷!霍霍,好我的马爷哩!咱家这叫干啥哩,冰天雪地的,蹲在外面说话,见外是见外,不至于见成这个样子呀。走走走,进屋说话,老爷府衙虽说窄狭,向来给马爷虚席以待的,虽无名茶招承,粗茶一杯,在下将亲手给马爷烧水奉茶,这也是在下的职分。走走走,回屋说去!”
     
       马正天把烟锅当手,向脚户们一招,大声说:
     
       “弟兄们可听见了,府君老爷要请大家伙们喝茶哩。还不快谢?”
     
       众人听言,急忙把扁担怀抱怀里,双手拱拳颔首道:
     
       “谢过府君老爷!”
     
       林如晦已急出一头汗来,天黑别人看不见,他忙抬手挥去,又忙摇手道:“马爷,马爷,不是这等说,不是……”
     
       “又没茶没水了?”马正天嬉皮笑脸说。
     
       “不是,嗨,不是……”,林如晦单手摇着说着没劲,两只手使劲摇晃着说。铁徒手心知今晚就这样了,还不如急来抱佛脚,把眼下的事应付过去,日子长哩,就来个长打算。他吭吭两声,林如晦咽下了没说完,自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话。铁徒手亲切地说:
     
       “马大侠,你我虽有朝野之分,却也向来不分里外人。以兄台之见,该如何?”
     
       此时,马正天不再七绕八拐,直杠杠地说:
     
       “老爷抬爱,在下铭记,缺情后补,尽在不言中。当务之急,按惯例,明日当是弟兄们上路之日,可青白引之事,还没说成一句话,弟兄们心里不踏实。老爷是深知的,千里挑盐,是拿命换生活的买卖,所得向来微薄,白引如此一折,非但没了赚头,还得亏本呢。每个弟兄身后都跟着一大家人吃饭活命呢,活路一断,必是死路。老爷为民父母,岂无体恤之心?诚然,在下与弟兄们都深知老爷的难处,老爷为了大伙的生计向来处心积虑,百般设计,小民个个心中有数。可眼下,实在事出无奈,在下愿以身家性命为股本,求老爷收回成命,恩赏弟兄们一条活路。”
     
       马正天单膝着地,面朝铁徒手将烟锅担在双臂上,双拳上举,众脚户见状,也忙撂下扁担,双膝着地,以头抵地,口里叫道:
     
       “求大老爷赏条活路!”
     
       铁徒手趋前两步,伸出双手扶起马正天,嗔怪道:
     
       “马兄,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官民一家,一家人说了两家话,成何体统嘛?快快请起!”
     
       马正天跪着纹丝不动。铁徒手是文弱人,哪里扶得他动?无奈,他又转向众人,高声道:
     
       “尔等快快起来,这样干什么嘛!”
     
       马正天不起,众人便不起。铁徒手只好对马正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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