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三章 番外:纠缠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梦里有血,染了自己全身,殷红殷红的,触目惊心。
      梦里有人,低低地在自己耳边说:雁儿,你恨不恨我?梦里,他是溱国的十四皇子,而那个人是他皇兄,当朝太子无桢。他恨他,自第一次见面起便将噬魂锁骨的恨意铭刻在自己心里,夜夜咀嚼,以示报复。
      那个人却无端地对他好,温和清静的眸子总是看到他的难处,维护他,看重他。
      可他不信,他是天上的鹰,誓要一飞冲天,把江山尽收于硕大无朋的羽翼下。那能让这样的情愫扰乱自己的心。
      他在等,等一个绝佳的时机在那个人胸口刺上致命的一剑。然而,当那个人的血真的飞溅上自己的脸颊,当那个人温热的身体在他怀里渐渐冷去,他忽然惶恐了,迷茫了。
      一直以来,处心积虑要得到的,真的是这个江山吗?那为何,此刻望着他唇际淌下的血痕,会有这种近似于温柔的痛楚划过心尖。
      皇兄,皇兄,其实我,其实我……
      ——其实我真的很爱你。
      嘶喊着出声,然后惊醒。筱雁看着空荡荡的宫殿,冷汗泠泠。披上长袍,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奔了出去。无桢的寝宫早已熄了灯火,筱雁在门外拍得震天响。
      “皇兄,皇兄,皇兄——”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叫喊几近凄厉。惶恐的宫人跑来开门,迎面看见十四皇子在风雪中冻得发青的脸色,还有几乎可称作哀恸的神情。“殿……”“让开!”一抬手就把宫人推得踉跄退开,筱雁冲了进去。
      深广的前厅,幽长的回廊,还有风雪中静寂的花园……大片大片的雪扫过脸颊,寒风割得脸发疼。筱雁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落了下来。眼前,无桢的寝殿似乎在视线中越来越遥远。
      用力撞开无桢寝殿的门,筱雁三两步扑到床前,伸手刷地一声扯开纱帐,雪光仿佛一下子洒到床前,映着上面静静睡着的青年。
      筱雁颤抖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脸颊,温热的肌肤,伴着鼻间均匀的呼吸,松开了的黑发披散在枕上,无桢白皙的脸上神情安详,紧抿的唇角也没有梦中令人心悸的血痕。
      但是筱雁还不放心,掀开被子,仔仔细细看清楚皇兄身上有无受伤的地方。
      没有……真的没有……
      原来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可怕的梦。
      筱雁从心底舒了口气。
      紧绷的精神松懈,脚就软了。筱雁扑嗵一声跪倒在地,一时起不来。
      靠着床沿,双手揪着无桢的被子,想起梦中的惨状,筱雁看着看着,就模糊了视线。
      太好了,不是真的,皇兄还活得好好的。而我,怎么可能杀了他呢?
      想着想着,不禁又傻傻笑出声。
      真是笨蛋!筱雁暗自骂了一句。
      那边,无桢终于被他又哭又笑给吵醒了,睁开眼,就看见这个十四皇弟跪在自己床前一脸傻笑,当下便给吓出一身冷汗。
      “雁儿,你三更半夜来找我有事吗?”坐起身,摸了摸他脸颊,冻得无桢打了个寒战,“你身上怎么这么冷,还有你的鞋子呢?不是没穿鞋就从那边过来吧,外面在下雪啊。”
      “没,没有。”
      “还说没有?看看,脸都冻得发青了。”无桢责备的眼光让筱雁不禁垂下头,不敢告诉他刚才梦见了很恐怖的事情。
      “进来。”无桢不由分说把他拉上来,塞进自己被窝里。嗯嗯,这个皇弟啊,从小时就古古怪怪,向来没少让他操心过。
      “现在暖和点了吗?”无桢把被子掖得高高的,塞紧脖子周围的空隙,满意地看到筱雁现在从下巴到脚跟都让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嗯。”筱雁点点头。被子里很温暖,还有,紧挨着自己的皇兄身上的体温也一阵阵传来。
      虽说小时候睡不着时也经常赖着他,但长大了就很少睡在一起。像现在这样两个人挨得这么近还是第一次呢。
      莫名地,脸就开始烧起来。
      筱雁下意识挪开了一点点,无桢怕他冷,又靠了过来,这会儿,两人真是紧紧贴在一起了。
      筱雁只觉得脑子里轰一声,然后脸红到了耳根,偏偏鼻尖还不断嗅到无桢身上染有的梨花香气,让他潜意识中的欲望蠢蠢欲动。
      皇兄,求你就不要再靠过来了。
      筱雁几乎在心中哀嚎。
      无桢那里知道筱雁那边正天人交战着,他只觉得皇弟刚才还冷得发抖的身体现在比他还滚烫,正在诧异怎么恢复得这么快呢。
      “说吧,怎么半夜过来找我?”无桢看着脸红耳赤的筱雁,微微笑着。
      一转头便对上皇兄那双清冽澄澈的眼睛,筱雁差点咬到舌头:“没,没有,我睡不着。”“没有?”无桢又凑近点,现在两人几乎是鼻尖碰着鼻尖,“咦,你的脸这会怎么变红了?”皇兄,你就不要再诱惑我了。筱雁狠狠捏了自己手臂一把,痛得他一个激灵冷静下来。无桢看着这个皇弟脸色一会青一会红,神情一会恍惚一会扭曲,不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雁儿,你真有趣。”
      近距离看着那优美的唇型在自己眼前慢慢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筱雁呆了,眼神只顾着追逐那浅红色美丽的唇瓣,然后,在自己还没意识到做了什么时,一个温暖柔软的触感已经传了过来。
      筱雁无意识中合上了双眼,轻轻吻着,再吻着,感受那梦寐以求的甜蜜和温暖,再慢慢把自己的热度和渴望传递过去……
      直到耳际传来一声低抑的喘息,忽然,像被雷击到一般,筱雁倏地弹开了,惊惶失措地望着他。
      无桢仿佛还没从刚才的冲击中回复过来,捂着自己变得绯红的唇,瞪大了眼睛愣住了。
      “我,我,我回去睡了。”筱雁白着脸,抖下了这么一句,落荒而逃。
      来又如风,去又如风,无桢被这个来去匆匆的皇弟偷走了一个吻。然后罪魁祸首逃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对着敞开的房门,呆如木鸡。
      这,刚才是发生什么了?反应慢一拍的人总是最后一个意识到事情严重性。
      御花园,几株腊梅傲雪而开,蕊冷香寒,倒也映得花下的人神采非凡。
      无桢在石桌旁看一卷兵书,微蹙的眉峰,沉思的神情,让身旁的侍女都失了神。
      一个端茶的侍女就差点在他面前把茶水给洒了,杯盏晃了晃,几点热茶还是溅上了无桢正在看的书页。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吓得脸色苍白的少女几乎要跪下了。
      无桢抬起头,沉稳地接过杯子,也没有责备什么,温和笑着让她退下。
      侍女泫然欲泣的眼睛霎时涌上了近乎爱慕的欣喜,然后红着脸走开了。
      那边,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的筱雁,几乎是以妒恨的目光瞪着离去的侍女。回头凝视着他的皇兄,却发现在风中披着一袭白色狐裘的无桢,真的风神俊秀,这样的男人从骨子里就散发出一股淡泊宁静的气质,一举一动,温润如玉,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失了心魂。
      看,又有蜂蜂蝶蝶缠上来了。这次,居然,居然连父皇的妃子都……
      看到美艳的皇娘对着无桢嫣然笑着,一身花枝招展,媚眼如丝,筱雁不禁开始咬牙切齿咒骂着。
      而后,无桢站起身,似乎要把位子让给那位醉意之意不在酒的皇妃,两人就那样推辞着,无桢虽然为难,却还是露出歉然的微笑。
      啪一下脆响,筱雁手中紧握的树枝断了,心中理智的那根弦也断了。
      旋风似的卷到暧昧僵持着的两人身边,筱雁一伸手把无桢从皇妃身边扯了过来,迎上她惊诧的眼神,神情谦恭却语带冷漠地说道:“皇娘,筱雁有要事和皇兄商量,请皇娘原谅筱雁鲁莽。”刻意把“皇娘”二字加重了语气,然后满意地看到皇妃美丽的脸上霎时浮上难堪的红晕,筱雁像一只斗胜的公鸡,趾高气扬地拉着无桢离开。
      哼,也不想想自己是长辈,居然也敢打皇兄的主意。筱雁虽然恼怒,不过回头一想,皇兄他是不可能喜欢那种女人的啦,心情转眼又乌云转晴。
      无桢虽然不知道筱雁在高兴个啥,但可以摆脱那种僵持的局面,心情还是很轻松的。就是看见皇弟边走边要哼唱小曲的模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本来想责问他昨晚的劣行,也暗自摇头不说了,反正只是小孩子心性的一时冲动。
      “皇兄。”
      “嗯?”无桢抬起眼。
      一对上那双狭长清澈的眼眸,筱雁无来由就想起昨晚那个荒唐的吻,然后心就慌了。
      “这个……那个……我……”
      “刚才对着皇娘还见你挺牙尖嘴利的,现在怎么变结巴了?”
      悠长的回廊,斑驳的光影,皇兄含着笑意的眼眸,说着玩笑话的唇,都很诱人……
      糟了,呼吸又急促了……
      不管了,筱雁狠下心,把无桢一把推着按在了白石的柱子上,低头就亲了下去。
      “雁……”无桢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然后又一个让人窒息的吻汹涌而至。不像昨晚那般唇和唇之间的浅尝,这次是长驱直入,唇齿交缠,霸道到让人心悸的激烈。狂嚣的热情就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筱雁拉起身上黑色的披风,遮掩住这份悖德的爱情,在光与影交错的回廊中,隐藏在柱子的投影里,放肆地占有他一直想占有的人。
      良久,筱雁终于松开禁锢着他的手,凝视着那因为自己而变成暧昧的深红色的唇,轻声说:“皇兄,现在我要说的,你明白了吗?”
      “你……”好容易才喘过气来,无桢看到筱雁一脸“你是我的”的表情,不由沙哑出声:“雁儿,我的心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刺激,你以后不要吓我。”
      “我是认真的,皇兄,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筱雁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如果你这样还不相信的话,我……”说着,又要吻下去。
      “等等,我信。”无桢忙伸手阻止,“但是,我是你的皇兄啊。”
      “我知道,我就是喜欢皇兄你。”
      “雁儿,你不久将成为太子,父皇百年之后,你就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这片江山都是你,难道你能因为一时迷乱而毁了大好前程?”
      “如果有了皇兄,没有江山也罢,我都不稀罕的。”筱雁一脸倨傲。
      “你……唉……”无桢叹了口气,雁儿的犟脾气啊,一旦认定了便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这叫他怎么说服他好呢?
      “如果雁儿以后好好做一个称职的太子,等你登基之后,皇兄,皇兄便……”犹豫再三,那句话终是难以启齿,无桢说着说着,脸也微微红了。
      “如果我做一个称职的太子,登基之后,皇兄就依了我么?”筱雁眉开眼笑道。
      “……”缓兵之计,这只是缓兵之计而已,无桢一遍遍在心里说服自己,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筱雁的眼眶红了。没有人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在那些个无眠的夜晚,他是怎样想着他,难以成眠。悖德的爱情,几乎烧痛了他的灵魂,让那颗心,除了他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而今,而今,真的如愿以偿了吗?
      筱雁用力把无桢抱在怀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整个世界仿佛静寂了下来,无桢只清楚听到筱雁的心跳声,扑嗵扑嗵扑嗵,那么激烈,那么急促,像他方才眼中流露出的兴奋和惶恐,这个皇弟,真的爱上了他?
      他的感情在自己无知无觉中已经深到了什么程度?
      低低叹了一声,无桢靠在他肩上阖上了眼睛。
      御医说自己天生有心疾,拖得一天算一天。自己是没有可能为皇家出一分力的了,但是筱雁不同,他应该可以成为一个明君。
      只是,自己还能等到那一天吗?还能看到他皇袍加身,高坐帝位让百官朝拜的那一日吗?如果等不到,是不是就算违约了?
      如果可以让你现在安心做一个太子的话,那么我发这个无法实现的誓约又算得了什么呢。
      无桢缓缓伸出手回抱着他,安然微笑。
      雁儿,我的心愿只是这样而已,所以,你一定要争气啊。
      无桢对某些东西有难以言喻的情结,譬如火焰,譬如蝴蝶,譬如妩媚的黑发和深幽的黑眸。
      望着窗外恍然出神的无桢,让筱雁更深刻地明白这一点。他的皇兄,一直在透过这些东西,怀念一段他不明了的往事,或者一个他不清楚的人。
      绢一样柔柔亮亮的黑发,深邃的黑眸,曳地的黑衣,举止投足间,颠倒众生。
      皇兄感兴趣的人,都有这样的特质。这让筱雁有些懊恼,原来他的皇兄,心里还藏着另一个人。一直以来,都悄悄存在于他和他之间的,另一个神秘的影子。
      “皇兄,皇兄,十三皇娘真有那么好看吗?让你眼也不眨地看了那么久?”筱雁终于忍不住抗议。
      无桢回过头,看到妒忌得眼睛发红的筱雁,不由哑然失笑:“菊夫人有一头美丽的长发,每次她经过窗前,流泉似的乌发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啊。”
      “还这样说。”筱雁恼怒地挡住窗子。
      “怎么?我们的十四皇弟吃醋了?”无桢呵呵笑了。“如果你也喜欢菊夫人,我可以教你怎样讨她欢心……”
      “我是在吃你的醋,不是吃她的!”筱雁额冒青筋,嚷了起来。“如果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不必了,不必了。”看到筱雁一脸忿忿不平的表情逼近来,无桢慌忙道。
      “皇兄,如果让我再说几次,还是这句话。”渐渐凑近的脸,认真的表情,眼眸中炽烈的火焰,“我喜欢的人是皇兄……”
      “嗯……”印在唇上的吻有点粗鲁,像在报复他刚才的玩笑,却在深入后温柔起来。无桢斜斜躺在窗前的靠椅上,筱雁就坐在他身旁,窗外鸟语花香,窗内颈项交缠。安逸的春日的午后,两人品尝着唇齿间甜蜜的味道,直到……
      “筱雁喜欢无桢,筱雁喜欢无桢……呱呱……”
      倏地,两人闪电般分开,筱雁更是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跳开了三尺。
      扫了房内一眼,筱雁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的金丝鸟笼上,笼里,闯了祸的八哥尚在不知死活地嚷嚷着:“呱呱呱,筱雁喜欢无桢啦,呱呱呱……”
      筱雁黑着一张脸走到鸟笼前面,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威胁着:“再嚷嚷,小心我把你做成烤小鸟!哼!”
      “噗……”无桢合上方才被拉开的衣襟,按抑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雁儿,你难为那只鸟了。如果不是你整天把那句话挂在嘴上,它怎么学得会?真是聪明的鸟儿啊。”
      “哼。”转身,筱雁换上了笑脸道:“皇兄,不要理它,我们继续。”
      “喂,喂。”无桢用一只手硬是把他挡在三尺之外,“你忘了今天叫我过来干什么吗?后天父皇就要在殿上封你为太子了,你还不准备一下如何应对。”
      “知道了。”筱雁沮丧地坐回他身边,忽然又抬头道:“再亲一下,就一下,皇兄。”
      “你啊……”无桢无奈地摇摇头,最后只好妥协道:“记住,这次之后就要乖乖地办正事,不可再胡思乱想了。”
      “好。”筱雁满脸幸福地靠过去。
      叩叩,叩叩。
      “雁……”
      “不理他!”
      叩叩叩,叩叩叩……
      “……”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敲门声越来越急促。
      “……该死的。”
      筱雁直起身,气呼呼吼道:“进来!”
      青衣宫人送来一碗参茶,战战兢兢地端上了桌子,然后在十四皇子仿佛要吃人一样恐怖的目光下溜走了。
      “怎么只有一碗。”筱雁皱起了眉头,随后把参茶挪到了无桢面前,“皇兄最近精神都不太好,喝了它吧。”
      “不用了,还是雁儿喝吧。”无桢笑笑,摇了摇头。
      “我要喝等会让下人再送过来就是,这碗反正是给皇兄的。”筱雁执拗地说。
      无桢看了他一眼,发现实在拗不过他,况且自己也有些口渴,遂端起茶碗轻轻啖了一口。
      “雁儿,你很快就贵为太子了,但宫里人心叵测,皇兄也不可能时常在你身边盯着,你自己凡事还是要小心为是。”无桢忽然慎重道。
      “如果我说想皇兄一辈子在我身边盯着呢?”筱雁笑笑道。
      “哪有可能啊……”不要说以后君臣有别,就是自己的身体也……无桢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暗地里叹了口气。
      “皇兄,我是为了你……”一句话还没说完,筱雁就看见无桢的脸色变了。
      “雁儿,那茶里有毒……”砰一声,无桢用力把茶碗扫到地上,人却踉跄了一下倒进了筱雁怀里。
      “皇兄,皇兄!”筱雁抱着无桢,拼命摇着,生怕那双眼一阖上就再也睁不开了。“来人啊,快来人啊……”
      凄厉的声音如刀般划开了原本安静的空气。
      “雁儿,雁儿……”无桢睁大眼睛,似乎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雁儿有没有事呢?连茶里都有毒了,雁儿会不会……
      “皇兄,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看看我啊。”筱雁用力握住无桢的手,把那修长的手指贴到自己脸上。
      无桢感觉到他的温度,听到他的声音,终于安心下来。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幸好,那茶是让我喝了,幸好幸好……”
      “不要说话了,皇兄,御医就快过来了。”筱雁看见鲜血开始从他唇角涌了出来,而且血还是黑色的,当下泪就淌了下来。
      “雁儿,雁儿……”无桢嚅动着唇,竭力想要说着什么:“那个誓约……看来不能实现了,抱歉……是,是皇兄亏欠了你……我……”一口气接不上来,他挣扎了一下,然后头软软地垂落在筱雁臂弯里。
      “不,皇兄,不要死,你还要看着我登上皇位,你还要和我一起看着这个如画江山,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筱雁不禁嚎啕大哭,末了,他忽然站起身,抱着无桢地尸体冲了出去。
      “这一切不是真的,是了,这一定是梦,我一定还在做梦。皇兄刚刚还好好和我说着笑,怎么可能现在就……”他喃喃说着,在诺大的宫里漫无目的地跑着。
      谁,谁来告诉我那只是一场梦啊,谁来打醒我?
      太可怕了,我怎么会又梦到皇兄死了呢?
      谁来打醒我,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呢?宫里的人呢,都到那里去了?
      筱雁跑累了,才发现怀里的无桢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踪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一片浓雾中行走。
      他茫然地走着走着,眼前,隐隐出现几点红色的火光。他奔上前去,才发现浓雾中有一座桥。而红色的灯火,便是桥上悬挂的大红灯笼。
      “年轻人,喝下这碗茶就可以过去了。”脸上布满皱纹的婆婆忽然拦住他,对他说。
      “我要去找我皇兄。”筱雁喃喃道。
      “对了,喝了它就可以见到你皇兄了,他就在桥对面的人世里。你来迟了一步,他已经过去了。”婆婆和颜悦色道。
      “不要,你茶里有毒!”筱雁忽然想到了什么,噔噔噔退了几步。
      “傻孩子,怎么会有毒呢,这不过是让你忘却前尘的迷魂茶而已。”婆婆笑了,“不过,如果你不喝了它,可就不能过桥找你皇兄了。”
      “我要去找皇兄,就必须喝了它。”筱雁接过茶碗,怔怔看着,“可是喝了它,我就不记得皇兄了。我要记得皇兄,就不能去找他……”
      “怎么样?快点决定,不然你去到那边他已经老了喔。”
      筱雁握紧了碗,心潮起伏,但渐渐地眼神由迷茫化为坚定:“我会找到他的,就算我已经不记得他了。这一世,我希望能立于众人之上,睥睨天下。我要手掌权势,那样才有力量保护他……”
      仰头,筱雁把茶喝得一干二净,摔碎了茶碗,他毅然奔赴对岸的人世……
      **********
      醒来时,他睡在一个军帐里,外面风雪交加。
      他是三军将领,也是实际上的一国之君。
      他自小就比别人更有野心,从懂事起就矢志得天下,掌大权。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何对权欲如此热衷,不过,生于那个乱世,要成为人上之人,就必须有过人之能。
      所以,他冷酷,多智,老谋深算也多疑。这一生他只相信一句话: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是一代枭雄;而那个人,却是能辅佐他的臣子。
      那个人生于名望之家,年及弱冠,便声名遐迩,有人甚至断言他为“王佐之才”。当时,天下大乱,谋士们纷纷去投奔权贵之士,而那个人,却舍弃了权贵的重用,来投靠名不经传的他。
      见面时,那个高贵,儒雅的人只说了一句话:“我相信你可以收拾旧山河。”
      从此,他耄下的谋士群中多了一位谦谦君子,他身边多了个畏友。
      那个人没有跟随他征战四方,在他挥军逐鹿的时候,那个人在他身后帮他建立起一座稳固的城池,绝了他的后患。
      行军之中,他有给那个人写信的习惯。每当战事进入僵持阶段,计谋未定的时候,他总会修书一封,派人用快马送到他手里。不久,那人便会从千里之外捎来书信,阐明自己的看法并为目前的形势提出中肯的意见,每次他的建议都能令他化险为夷。
      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种鸿雁传书般的交流方式。
      可以说,那个人在他一步步统一中原的路上铺就了稳固的基石,他可以有今天的权势,可以像现在这样拥兵十万,睥睨天下,其中大半的功劳来自于他。
      然而,为何在他最后要踏上称帝这一步时,那个人会如此激烈地反对,甚至不惜在朝廷上公然与他对抗。
      那双冷静睿智的眼眸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难以抑制地感到愤懑:我把他当成知心之交,他却在重要时刻背叛我。难道他认为,那个傀儡皇帝比我更有治国之才?还是,他根本就是存有私心?
      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对那个人产生了怀疑。而猜疑这种东西,一旦滋生便再难消灭,在心中开始如星火一般燃着,到后来,便成了燎原大火。
      我不能让他破坏我的计划,我戎马半生,就是为了今天能称霸天下,成就千秋基业,万世功名。我可以死,却不许败。他若挡住我的去路,那,只有除去……
      他心中一直有股莫名的渴望,像是他这一生,就是为了立于众人之上的,这种强烈到恐怖的野心和宏愿,日日折磨着他的心,他记得自己要达成这样的心愿,却不记得达成之后为了什么?
      然而,那个人还是不能留下的,他追求的东西已经近在眼前,不能因为那个人而毁了。
      军帐内,他慎重地下了一个决定,此时,外面雪正下得紧。
      那个人在次日的清晨接到了他送来的东西,一个空的食盒。他打开之后,望着空空如也的食盒怔了一会,然后,明了了他的意思。
      微微一笑,他对传令的人说:“请转告将军,文若知晓了。”
      就这样,毋需下旨,聪明的他和同样聪明的他已经心照不宣。
      侍者离去后,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有些步履不稳地走回帐内。
      桌上,堆积如山的是昨夜未看完的卷宗,一旁,还有他以前写给自己的书信和自己覆给他的书信。
      随手拿起一卷,就投进了取暖的火盆中。
      看着一卷卷的书简在火中发黄,发黑,然后发出烧焦了的噼啪声,他有些疲倦的阖上了眼睛。
      都不需要了,那个人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为他出谋划策了。现在挡在他鸿图霸业上的人是自己……
      可是,难道要自己赞成那种做法吗?看着别人因为他称帝而有更好的借口来讨伐他,或者,看着这个江山在他的姓氏中沦灭,然后让那个名字成为天下人耻笑的把柄。
      不,自己做不到。所以,得了这样的结局也没有什么值得怨天尤人的。
      不平的,只是他在最后一刻终是不能相信自己罢了。
      他安静地笑了笑,然后加了一把火,默默看着那些一字一句细心写给他的书简在火中灰飞烟灭……
      侍者回来时,带来了那个人的话,还有他已经急病亡故的消息。
      他震了一下,正在看的文书还是掉下了地。
      发出那样的暗示,然后得到意想中的结果,只能说那个人真的很了解他。而今,那样的人也不在了。
      “留在他那里的书信还在么?”他忽然问。
      “报告将军,尚书令大人好像把写给将军的书简都烧了,剩下的只有将军写给大人的。”
      是吗?你走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点东西都不留下吗?
      他望着外头雪地上白花花的阳光笑了。
      而后,渐渐在刀光剑影中忘记了很多东西,人老了,也开始有点力不从心了。天下依然三分,他所能称霸的,也只有那三分之一的江山。
      但是,偶尔他还会想起那个人的音容笑貌,每当战事失利时,他总想提笔给人写信,却找不到那个收信的人了。
      直到死前,他还没能想起自己称霸了天下之后,想要做什么。
      *******
      筱雁徘徊在奈何桥上,这一次,他有些惘然。为何得到天下之后,还是保护不了他呢,红尘中,明明他就在自己身边,最后却还是错过了,甚至,是自己的手亲自把他送进了黄泉。为什么?为什么呢……
      “年轻人,又要去找你的皇兄么?”老婆婆依旧在那个地方为过往的游魂消除前生的记忆。“来来来,喝了这碗茶,就可以过去找他了。”
      筱雁望着碧绿的茶汤,心中泛起一阵痛楚:皇兄,我还是要先忘了你才能去找你么?
      “年轻人啊,快做决定啦,你的皇兄很早以前就过去了,再不快点就真的追不上他了。”
      猛地端起那碗迷魂茶,筱雁大口大口咽着,眼泪落在碗里,转眼就化了。
      ——这一世,请让我和他生在平凡百姓家吧,只要能够平平淡淡过一生就够了。
      筱雁过桥前,在心中如此呐喊。
      **********
      他又醒了过来,这次,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那双清冽的眼睛正温和地凝视着他,他想唤他,却发现喊出的只是一声响亮的哭声。
      命运弄人,他出生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二十出头了,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刚刚成了一场战事的陪葬品,他一个人流落到这里,拣到了被逃亡的父母遗弃的他。
      “太好了,那孩子还活着,太好了……”那个人见他哭了,欣喜地对身边的人说。
      “哎呀,这年头,自己都顾不得了,你还拣个累赘回来做什么啊?”
      “可……这么小的孩子,我不忍心啊……”他轻轻叹着气,然后带他走上逃亡的路。
      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民不聊生,每个人要养活自己已经很困难,不要说那个人还要拉扯个半大的孩子。
      白天,那个人在别人家里当教书先生,晚上回来还要种田、种菜。他经常在半夜醒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人在屋后借着月光翻地里的土。
      孩子长得快,吃的、穿的、用的都要白花花的银子。他日夜拼命地干活,还是只能勒紧腰带过窘迫的日子。
      可是人穷志不短,那个人时时不忘教诲他,做人要有出息,要胸怀大志。
      “男儿应志在四方,你往后长大了,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知道吗?”空闲时,那个人总这么说。
      可他不以为然,有志气能当饭吃吗?能让爹过上好日子吗?
      那个人微微笑了,说:“等你有一天学业有成,爹就算砸锅买铁都会让你上京赴考的。”
      “如果雁儿考上了呢?爹能过上好日子吗?”他天真地问。
      “能吧。”那个人望着窗外穿梭的燕子,若有所思。自己因为家境贫寒,不得不放弃了儿时的梦想。而今,希望雁儿能一偿自己当年的心愿吧。
      那个人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此后,更是耗尽心力养育他。
      当他终于长大成人,背着行囊准备上京赴考时,那个人已经过早地染上了一头白发。
      “爹,你等我回来,等我中了状元,一定用八人大轿,从村口一直敲锣打鼓来接你。”少年自信满满地说。
      那个人不由失笑:“又不是来接你媳妇,哪用得着大轿抬啊,再说我也不习惯热闹,只要你记得爹在这里等你消息就好了。”
      他走的时候,隔了很远,回头还看到那个人在村口望着他,苍苍的白发在风里像散乱的苇草。
      他忽然一阵心酸,用力抹了一把眼泪之后,再也不敢回头。
      他自此发下誓愿,不能获取功名,荣归故里,绝不回来见他。
      可惜那功名岂是如此容易考取的,天下才子如过江之鲫,何况他在京城无亲无故,又无权贵撑腰。就算有真才实学,在那种黑暗的官场中,又有几个能脱颖而出?
      第一年,他失败了。
      咬咬牙,他又重读了三年,这一次,依旧名落孙山。
      黄榜贴出的那天晚上,他绝望地徘徊在护城河畔,望着下面黑乎乎的河水。
      京城如此繁华,却不是他可以立足的地方,他还是怀念乡下那个家。
      有那个人温和的笑容和熟悉的味道,那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简陋的木房子。
      就当他在生死间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传来扑嗵一声,有人落水了。
      他顾不得脱下鞋子就跳到冰冷的河水中,把那人给救了上来。
      有时,命运就是这般奇妙,他救起的是当朝宰相的宝贝女儿。那天刚好乘船出来游玩,因为追逐一条被风吹落的手绢而失足落水。
      因缘际会,也成就了一段良缘。
      之后,在岳父的推荐下,他第三次考试终于中了,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当他在恢宏的大殿上听封时,那一霎,不禁潸然泪下。
      爹,雁儿终于考取功名了,现在可以回去接你了。你要等我,千万要等我回来啊。
      那个人却没能看到他光耀乡里的一刻,他的八人大轿,他的大队人马,他的娇妻美眷,只迎来了一座孤坟。
      原来,他走了不久,那个人就因为操劳过度病倒了,挨了两三个月,终是撒手人寰。临去前,还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他在坟前洒了一把又一把纸钱,神情呆滞,口里不断念叨着两句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轮回中,这次错过的是时间。
      ********
      黑龙般横亘在弱水上的奈何桥,依旧张着大口迎着他。
      筱雁惨然一笑,再次踏上这座通往现世的桥。
      “看,今年他又来了。”
      “一定又是来找他皇兄的,唉,可怜啊,真是冤孽……”
      他听到桥上有人小声嘀咕,他没有理会,再次径直走到老婆婆面前。
      “婆婆,请给我一碗迷魂茶。”他平静地说。
      “哎呀,又是你啊,年轻人,你还不死心吗?”婆婆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如果可以死心就好了,但是,我就是不能。
      他痛苦地望望天,又看看桥下永不停息的河水,然后接过了婆婆递过来的迷魂茶。
      这次他什么都没有想,一口气灌下了那碗茶之后,把碗远远投进了弱水中。
      黄泉之下,只见他苍凉远去的背影。
      身后,落下一声苍老的叹息……
      *********
      他又一次从梦里醒过来,四周静悄悄的。空荡荡的宫殿中,轻纱被夜风吹得翻飞不已,如同鬼魅。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不知仍身在梦中,还是已经到了现世。
      皇兄呢?他一想到无桢,便倏地惊醒了。
      匆匆披上长袍,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奔了出去。
      无桢的寝宫早已熄了灯火,他在门外拍得震天响。
      “皇兄,皇兄,皇兄——”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叫喊几近凄厉。
      惶恐的宫人跑来开门,迎面看见他因惊慌而发青的脸色,还有眼中几乎可称作哀恸的神情。“太子殿下……”他愣了一下:“你叫我太子殿下,我这是?”
      “是啊,殿下您三天前已经被御封为太子了。”宫人有些奇怪地看着一脸不明就里的筱雁。忽然想到了什么,筱雁一抬手推开宫人,冲了进去。深广的前厅,幽长的回廊,还有风中静寂的花园……
      月色下,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染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仿佛可以看见晶莹的露珠,一颗颗凝在上面。筱雁心中掠过一阵莫名的刺痛。
      这一次,能赶得上吗?眼前,无桢的寝殿似乎在视线中越来越遥远。
      终于撞开无桢寝殿的门,筱雁三两步扑到床前,伸手刷地一声扯开纱帐,月光一下子洒到床前,床上空空如也,只有被褥整齐地叠在上面。
      还是来晚了么?筱雁无力地坐倒在床前,揪着头发痛苦万分,悔恨的泪水沿着脸颊不住地流。
      为什么,我总是差了那么一步,轮回中拼命地追赶,还是抓不住他,想要的幸福,每次都消失在咫尺之遥……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天啊,这到底是为什么——”筱雁用力锤着床板,仰天发出凄厉的喊叫声。
      轻轻地,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肩膀,一个温柔关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雁儿,你怎么了?做恶梦了吗?”
      筱雁一惊,震愕地回头,月光下,那个人披着件白色长袍,就在他身后温和地笑着,手里掌着一盏灯。
      “皇兄!”他扑了过去,紧紧抱住那个人。温热的身躯,柔软的触感,还有他在夜风中有些冰凉的唇……
      这次,真的赶上了?
      他想大笑,他想大喊,不过,一切到了嘴边只化成一个缠绵的吻。
      他流着眼泪一遍遍吻着,一遍遍感受着那个人的存在,不能相信,不能相信他真的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雁……”一头雾水的无桢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好容易才挣脱了他的怀抱。看着惊恐未定又喜形于色的皇弟,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做了恶梦了吗?刚才听你宫里的人说,你疯了似的从寝宫里跑出来,我吓坏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皇兄,你不是住在这的吗?怎么……”现在,筱雁才可以平静下来问道。
      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无桢敲了他的脑袋一记道:“你呀,又是你说我的寝宫离得远,让我搬到你隔壁的寝殿里去的。”
      原来,我不是在做梦,这次真的赶上了……
      筱雁舒了口气,把头靠在他肩上,喃喃道:“皇兄,我方才做了个恶梦,吓死我了……”
      “什么样的梦?”
      “忘记了……”
      “好了,乖乖去睡吧。”无桢笑着哄道。
      “一起睡……”
      “……”
      无桢无奈地看着这个皇弟像糖一样黏在自己身上,甩也甩不掉。最后,两个人只好一起挤在了那张床上。
      “皇兄……”被窝里,筱雁抱着他低声说。
      “嗯?”
      “明天我们去看花灯吧……”
      (全文完)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慈悲城
独家占有
乐可
春色当朝
假面王妃
江山如画
公主夜未眠
姽婳乱
婚婚欲醉
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