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别
凤县的牢房对于县令凤天自是再熟悉不过了，出了县衙侧门便是。见海仁和凤天一同进来，看守的侍卫和衙役忙开了牢房大门。顺着长长的甬道走过大半空着的牢房，凤天的心也仿佛一点点沉入了谷底。
在紧锁的铁栅前停下脚步，里面是那个他引以为傲的兄长。凤天轻轻闭上眼睛，心口是一波又一波涌上来的痛。
他原是个随性之人，不喜受任何羁绊束缚。接掌明庄是无奈，踏入官场更是无心，如今虽是身在官场，可对他来说，杀手有时比朝廷律法可管用得紧，他明庄便是因多行惩恶扬善之举而为武林人所敬重。而陆明，则帮他揽去了大半尘世烦扰，给他撑起了一片无忧无扰的自在天地，能让他得偿所愿，遵从自己的意志过活。可这一刻，一切在瞬间天翻地覆，他已不知如何面对里面这个人。
身后的海仁吩咐衙役：“愣着干什么？开锁，你们凤大人要审案。”
锁头打开的脆响震得他一惊，凤天回过头问：“海大人可否容我与陆师爷单独谈谈？”
“好，凤大人请便。”海仁摆了摆手，带着衙役和侍卫走了出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凤天伸手推开涩重的牢门，光线幽暗，高处的小窗上透过一缕带着暖意的光线。那端坐榻上的青衣儒士便如平日相见般微笑：“你来了。”
面对这淡淡的微笑，原本有些迟疑的凤天忽然就恼了，他一步跨了进去，上前粗暴地揪起陆明的衣领，狠狠道：“为什么要杀临帝？为什么？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陆明唇上的笑意僵住，沉默片刻道：“兄弟，我的真名是卢振铭，恒国的军师。”
“不，你就是陆明！”凤天执着地摇头，大声道，“在我这凤县，你只能是陆明！”
在他掌握下的人近乎宠腻地一笑：“好吧，我就是陆明。可我这陆明是恒国的奸细，是要害临帝、杀临帝的奸细。”他轻轻拉脱凤天握在衣领上的手，下榻站了起来。
凤天脑中一阵眩晕，他原本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希望陆明能够当面否认，可他没有，连一丝悔过之意都没有……脑中有着片刻的恍惚，这情同手足的陆明，竟真是敌国的奸细！欺骗自己最彻底的，恰恰是自己最信任的兄弟！
“要开战了，潇湘，我与你分属敌国，真是可惜。恒帝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不报。我真是喜欢在凤县的日子，四年了！我会铭刻在心。可事有不可为而为者……”陆明说着从旁边的小桌上端过一个小巧的酒壶，取了杯子倒了杯酒慢慢喝下，然后将酒壶和酒杯远远抛在了墙角。
凤天看着他动作悠闲，恍如在自家庭院中饮酒寻乐一般，哪里似个即将就死的囚犯，心中愈发痛惜恼恨，嘴唇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明转过身来看着面前凤天惨白的脸色，轻叹了口气，伸臂揽住他的肩，低声道：“潇湘，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恨我吧。我原本就只想见你最后一面，你终于来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我去求临帝赦免你的死罪，大不了我也辞官，陪你一同发配也好。”凤天声音暗哑，却也不再那般气恼。如今虽已三分天下，到底也都曾是中原之地，似凤天这样的江湖人更是不甚在意国家之别。
陆明目中闪过一抹喜色，却转瞬即没：“罢了，潇湘，临帝已中了我的毒，名叫‘十年’，是常山真人配制的。‘十年’的解药共有十粒，每年服食一粒，只有十年的寿命，在我书房桌子的暗格内。除此，这药天下无解。”他心里猜测那海仁多半是没走远，躲在暗处偷听，顿了顿，搂过凤天，附在他耳边悄声道，“书房桌子的暗格内只有五粒，还有五粒收在你床底的青砖之下，不要让他们知道了。切记，只能给他五粒，过得几年，他若是待你好，再给他也不迟。”
“十年？只有十年寿数！”凤天喃喃自语，那个温文儒雅的君王竟只有十年寿数，他还没有子嗣呢。
陆明伏在他肩头，目光望向透着唯一光线的小窗，鼻端嗅着他颈中清爽的气息，全身都似沐在和暖的日光中，舒服至极，温情与遗憾同一刻在心中缓缓流淌。听到他语气中满是惋惜，又想起前几日凤天不顾毁了明庄信誉银钱也要阻止七仙刺杀临熙，不由试探着问：“你可是喜欢了他？”话刚出口，忽然喉内一腥，一口血吐在了墙边。
凤天并不知道他吐了血，感觉到异样，推开他的身子，只看到他唇角的一点殷红，伸指拭去，疑惑道：“你怎么了？”
“答应我，只给他五粒！”陆明气息渐促，紧紧握住他的手。
“好，我知道。你不舒服么？要不要请大夫看看？”凤天见他脸色不好，急声问。
陆明听他答应，好似松了口气，摇头道：“潇湘，我对你不住，原该以死谢罪。我方才已喝了‘鹤顶红’，临帝既赐了毒酒，便不会再给我活命之机……”
“啊！什么！”凤天大惊，大力地摇着他的身体叫道，“吐出来！吐出来！你这个傻瓜！谁让你认了！”
陆明回答他的却是一掊急喷而出的黑血。凤天一惊，倒退了两步，骇然望着脚旁墨色一般的血渍，慢慢抬眼看他。
陆明大口喘息着，慢慢软倒：“兄弟，对不住。中原战乱将起，你还是离开凤县、离开中原吧，天涯海角，去没有战事的地方。”
“我不走！”凤天倔强地摇头，便要去请大夫，袍角却被陆明扯住。
“陪我说会儿话，潇湘……”陆明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期盼和柔情，凤天搭上脉已知他时候不多，心头酸楚难当。
犹记得梨花满地的那年，他静立长街，一身单薄的半旧长衫，肩头负着小小的蓝布包裹，满脸风尘落拓，却是儒雅温文、清华满身，昂首面对着他这个打猎驰马归来的凤县县令，展颜微笑：“大人，您衙里可需要个打杂的师爷？”
就这样长街邂逅，一见如故，就这样数载扶持，相知相顾……
往事倏忽，在眼前一一闪过，泪水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打湿了他的衣襟，凤天抬手抹去，掬了满把的水，是水而已……
陆明靠在榻旁，深深地凝望着他，轻道：“潇湘，离我近些。能……满足我最后一个要求么？”
凤天直到此时才感觉到刀割般的钝痛一阵阵侵袭着自己的心口。他垂下眼睫，俯近身子。
陆明慢慢张开双臂拥住他，努力抬起头，轻轻吻上了他的额，逡巡片刻，见他没有避让之意，又慢慢吻上他的眉眼、他的唇。突然被陆明冰凉的唇触到，凤天身子一颤，心底深处渐渐涌起的说不出的情愫忽然间铺天盖地，侵占了他整个胸臆，不由自主地伸臂抱住了他，低头吻了回去。
陆明的眸子霎时明亮起来，露出了惊喜满足的笑意：“我好喜欢你，潇湘……”说完，他轻叹一声，闭上双目，向后靠在了凤天臂弯，血缓缓自唇角溢出。
“陆明！陆明！”凤天急声叫着。
陆明的唇又动了动，凤天忙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勉强听清了从喉中发出的声音：“如果我……不是恒国的军师，你会让我……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么？”
“会的！会的！陆明！你不要死……” 凤天大声喊叫着，几近撕裂的声音里溢满浓重的哀伤。
泪水不可抑止地涌了出来，他徒劳地擦拭着陆明口鼻中不断涌出的血，按压着他胸口的穴道，急速输了内力进去。
“快救救陆明……凤凰……凤凰……”空旷的甬道中回荡着他凄厉的吼叫声。可他忽然想起，那个能起死回生的凤凰已经去了京城。他微怔之后大哭出声，心口如被针狠狠地刺入，不留余地。
陆明早已没了气息，他微闭着双目，唇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血溢了他一身，也将凤天的白衣染了个遍。
“潇湘，后日乡里祭拜澜江的鱼王，你这县令定要露面的。”
“潇湘，郡守传话，命你十日内去郡上述职，要早做准备。”
“潇湘，明庄本季的收益极好，超过了万两白银。”
“潇湘，月满人圆，今晚可愿与我抵足而谈，通宵达旦？”
……
怀中这人的眉眼似乎又生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起身微笑叮咛：“潇湘，明儿打猎不许自个儿跑了，要带上我。”
海仁听到声音匆忙奔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定定地抱着陆明的凤天。
“为什么！”凤天声音忽然变得嘶哑难听，也不知是问的自己，还是海仁。
“皇上说要厚葬卢先生……”海仁看着他充溢着怒血哀痛的眼眸，小心地道。
人都死了，厚葬又有何用！临熙！
凤天冷笑。他轻轻将陆明放在榻上，一把推开海仁，大步冲出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