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开炮-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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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呢,你是对我这些画感兴趣的第一个中国人。”她自嘲地笑笑:“没这层,估计也还是无人问津。”
      我等她往下说。
      “但是,对不住了,钟训没跟你说,这几幅要送日本参展吗?还是他给搭的线。”她看我脸一沉,又笑:“再说放你手里,没准就给你毁了,我估计换谁自己的心血都不会干的。你说呢?高先生。”
      我也不含糊:“那你还跟我见面干吗呢?”心想钟训犯不上耍我,肯定是你另有想法。
      她拿手指点点我:“是,我就是听说你是缪小云的儿子……”
      “哼,那又怎么样?”
      长长的眼睛眯缝起来,仔细在我脸上搜寻着:“你长得的确很象缪老师……她好吗?”
      提起我妈,以前也算是星星画派那拨的,名气谈不上多大。手废了以后去国离乡十几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我也没想到,薛伽问我对她画的感受,是真问,也是真在乎。从小到大,母体对我来说,跟温暖香软无缘,倒是始终有股松节油味。她很少管我,也很少理我,话不多,大了之后连面也难得见。前两年寄来卡片只言片语说是要二婚了,照片上一个肥硕的卷发犹太男人,看得我怒不可遏。没期想因为老头子的白事,婚礼一推再推,刚收到请柬,定在下个月初,“请你跟你的____”,给我出填空题。
      我还真没想好该怎么跟王炮说。
      这次下来就没等,车水马龙粉尘弥漫的大街作背景,轰嚷热烈的阳光当头射下,王炮跨坐在电动车上,双脚支地,手叉裤兜里,叼烟缩腮,跟着鼻子里两道灰色气箭,看见我胸有成竹地笑。
      我不紧不慢地过去:“又骑它了,你不去给这车当一代言人什么的真是太可惜了。”
      “我就知道你会借题发挥,哼,哥哥这等着你呢”,王炮嘿嘿嘿地,然后拖着长音说:“你坐上来啊,你一坐上来,我这儿就改大奔了。”食指得意洋洋往下一指。
      我愣了一下,跟着眼皮一跳,我操,大马路上白日宣淫。
      “丫真流氓,就这话想两月了吧?”
      但没辙,还得坐。
      “你才流氓呢,你最流氓了!”王炮报了仇,亢奋地攥油门。
      一路穿插地在非机动车道上S型前进,转弯的时候,手掌底下隔着衣服能清晰地感到他挤过来的坚硬肋骨。以前还做复健的时候我也带他一起去过几次健身房,后来就不高兴去了,因为总有些不识相的葱啊蒜的有意无意凑过来打晃。没行头,就是洗得发白的老头衫,蓝条囚犯运动短裤,也盖不住这家伙特有的精神劲。他不会也不爱玩别的,就是闷头跑,两腿向前大步奔放,时速起码12KM/H,整个人在跑步带上变身成Jaguar的车标。汗一出来,干脆把汗衫从后脖梗上兜头一拽,晃着光膀子,前脸一小田字,后身一倒三角,一面墙的镜子里好几双眼睛精光暴长。算了算了,在哪跑不是跑呢。
      画的事,我没跟他提过。他跟那个女人,不管是什么关系,那也是过去式了,问也没什么意思。退一万步说,是为了钱,以这小子一贯的经济状况,那也可以理解。以前我妈还在美院教书的时候,那些画模我也见了不少,不是好干的活。薛伽提的条件不是很难办到,我答应她想想办法,前提是先把画从画廊撤下来。
      “哎。”
      “干吗?”
      “你丫有时候真他妈烦人。”净给我找事,闹心。
      “嘿,有种你说回来啊。”王炮不明所以地续着刚才的段子:“这闷气生的,我说你憋一路不吱声……别抓腰眼啊”,强制地笑着哈哈哈哈,车身来回打晃,忙嚷:“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仰起头,灰蓝的天空在不断倒退的伞状树冠顶端忽隐忽现。忽然想起忘了是哪次抽事后烟的时候,不知道谁先起头的话。大意是两个脾气不好的人在一起,容易僵。不管谁先翻脸,给对方一个月的冷静期。一念至此,王炮忽然加速,风顶在脑门上,象堵着个刚射完的枪口,且凌厉且发烫。
      到馆子,事先定好的包厢里,陈向阳已经跟几个小孩到了,未进门就听到唧唧喳喳的声音。三男一女,说话频率极快,网络用语暴多,穿着也很街头。菜上来之后,王炮吃得高兴,居然和这帮80后有说有笑,说起上榜新歌娱乐八卦头头是道。那是,交广网一套节目也不拉天天循环收听,再背的耳朵也都能门清了。
      陈向阳带着一贯的微笑,稳稳地坐着旁听,既在其中又在其外。我在桌子对面,偶尔跟他互看一眼,背景乐是喧嚣的海盗船长模仿秀,几个人包括王炮敲着筷子抢着喊,嘿休嘿休,那些落幕的青春就象子弹一样在彼此眼中呼啸而过。
      这顿送行饭吃得无疾而终,而我,该说的昨天已经说完了,不该说的,那也没什么说的必要。吃完我借口车站人多没送他们,王炮陪着去,已经跟其中一个称兄道弟了,两个人拍肩搭背地去拦车,陈向阳看着我笑而摇头。
      “你自己保重。”
      他点点头,“你也是。复健……还是不要丢。”
      我笑说:“我这人就这样,麻烦着呢,你操心我还操心得过来?”怕他执着于此,特地闲扯开去,胡乱问他最近看什么书,有什么新感受等等。
      没想到这家伙一根筋,车来了,过去之前,迟疑一下,还是说:“高力强,你父亲的事,已经过去了,别把自己框死了,该跳出来还是得跳出来……”
      我措然无防,猛地被一箭穿心,锥痛之下条件反射地打断,口不择言。
      “你他妈有资格说我吗?”
      回家一路上顶头的炸雷跟着车顶连环扣杀。我悔了又悔,陈向阳默然闭嘴的表情成了定格在大脑沟回深处的最后封存。竟然对着司机的询问一时反应不出,只随便一点头,说你先走着,到了我告你。如此恍惚着兜了几个圈子,等到小区门口,大雨已经刷一声地抖散开来,一巴掌呼扇得我站立不稳,周围零散有人尖叫着跑过,连泥带水溅来溅去。我也还是视若不见夹着小心慢慢地穿过这一切。
      到过道,外面浓墨卷云,里面漆黑一片。熟得不能再熟了,扶着冰凉的栏杆一阶阶上去,水从头过滤到脚,顺着鞋底往外淌。现在爬这几层楼是我唯一的复健。王炮在会一只手撑着我的手掌,当我的人肉拐棍。楼梯太窄,两人并不了肩,他总是习惯性地站在下一阶,全程沉默。
      掏钥匙的时候,有短信。王炮的,说已经送上车了,挺顺利。下暴雨,幸好你没跟来。估计你已经到家了,没淋着吧?
      我回:没。
      换好衣服,短信又来:那就好,我现在去医院陪小哲。车真他妈难打。
      我回:你可以试试露大腿。
      这次回得很快,两字: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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