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开炮-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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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局两胜。
      最后一局,他分神了,因为小哲在我旁边的指手划脚和出谋画策。小哲是高手玩家。这跟年龄无关,跟玩的次数有关。他是游戏室泡大的一代。我们在他这个岁数,市面上才刚出现游戏机,全城的世嘉数都数的过来。这段位根本没法比啊。
      下来,也不看我,昂然而出。
      来来,我跟你切磋切磋。小哲翻身上马,我重新开动起来。一局既弊,再来一局。这次刚开局,就撞山了。低级错误。
      小哲哈哈大笑。
      我霍然跳下来,不管他,一路前奔,出大门,咚咚咚下楼梯,每层的最后三阶或四阶并一步跳下,撞歪几只肩膀,一直到楼下,伸平双手,推山一样地从转门中而出。前面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向左望磨肩擦背,向右望熙熙攘攘。跑太快了,喘,弯下腰,拿手抻着,抬头。再向左,再向右,再向左,再向右……
      操!我的手重重地拍在街边的不锈钢护栏上。
      掏出烟来,点上,倚在栏杆上虚踹着脚吞吐起来,刚才震的,麻。
      一边抽一边无意识地看着,远远的街对面拐角处,公共汽车开走了,下来一帮球迷,吹着喇叭,唱着欧诶欧诶欧诶欧诶~~~~~~,嘿,我笑。再看,那堆人向远处一点,有个人正在伸手叫车。
      是他。
      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就利马砸了烟,手在栏杆上一使劲,我要跃栏而出。
      恩?胳膊被拽住了。
      我瞅你老半天了,就等着逮你呢!带箍的老太太不知从哪猫着的,现在跳了出来:随地乱扔烟头,罚款20!
      玄武湖上碧波如鳞,荷花开了。我溜达着步子,看人飙着快艇,屁股后面拉出一梭白浪。都说玄武属阳,可我还真没看出它的阳刚之气来。听路过的人说晚上有年度的围鱼,就呆在长椅上睡了一觉,没出去。
      天黑了,波光如影,一彪人马杀出。
      几架木舟细艇,围着当中一艘捕鱼船。男女之众,尽着皮裤,结队拉网。鱼们聚做一堆,成批成批地被塞进捕鱼船的木板舱里。网中乱跳不已,惊恐万状的生命。黑背白肚的鼓着嘴瞪着眼,很少能有走得掉的。竟还有些傻鱼慌不择路,跳出去了再跳将进来,看得我目瞪口呆。有些离了水还会吓死,一动不动地被扔在船板上,趁人不备了再诈尸地重跳入水中,狡猾大大的。
      船板上已经堆成了山。生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捕鱼人在网里兜起一片水,慢慢地收紧。于是大家越来越要凑在一道,翻腾跳跃,也是个濒死前的拥挤乐园。
      没有谁能跑得掉。
      跑得了初一,也跑不了十五,只要你还在这片水域里,就总是这样。
      但是跑得掉一回是一回。
      我跑了。
      急急如丧家之犬,匆匆如漏网之鱼。
      丢下钱,挣脱了老太太的手,不管刚从转门里冲出来的小哲,撒丫子就往前奔。闯红灯,兜街角,把排在斑马线外面的人群甩在身后,一个人纵身越出,抢在几辆冲过来的机动车之前,迅速闪过街。小哲在身后的惊叫声。急刹声。有几个人同时骂:操!跟我抢道!你他妈没张眼啊!瞎子你啊!傻B找死呢!
      是找屎呢。找一驼骄傲的大屎,恰如逐臭之蝇。
      象一只误闯进瓶中的苍蝇,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找不到出口,只能一次又一次没头没脑地乱撞。复眼成像。我有成千上万只小眼,瞎了一两只,又算得了什么。我不怕盲目。
      双手在护栏上一搭,我一跃而起。
      哎呀!
      吧叽摔了个大马趴,没翻过去,不够利落,脚还勾在栏杆上,那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哈哈哈哈。路人笑了起来:这家伙!地上有钱是吧?春天早过去了,怎么还有人在大街上啃泥呀!
      小哲从后面追上来扶起了我,老母鸡是的冲周围一通喊:看什么看!我炮哥这是抓小偷呢!你们还乐,小偷跑了,我看你们大家谁的钱包都保不齐!……炮哥,你没事吧?
      ……没事。我揉着腿,刚才闯街的时候在一辆电三轮的前轱辘上蹭了一下,不然不至于这么低的护栏都翻不过去。
      那咱们继续追吧?小哲兴奋地拉开架势。
      不用了。打的走了。我早看见那辆车的背影了,捏起了手指,攥成拳头,握得很紧,但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想干吗呢?就算撵上他,你又想说什么呢?还真是幸好摔了一下,摔清醒了,把那股较起来的劲也摔泄了。11秒5的速度只要捣腾起腿来,一般人我谁都能追得上,让你半条街都没问题。可是……
      我举目四顾心茫然了。
      满天都是鱼腥。备用蓄电池拉起来一长串100瓦的灯泡,小虫子一团一团地扑在上面。有些许围观的当地人,咋舌不已:乖乖,这公园管理处自家的得了多少实惠哦。是的也,鱼娃儿都不放过。黑哦,这把就放回去也吓得没的命喽拨。水都给弄坏了,神是作孽哦。
      我走开不看,信步转至僻静处,掏出手机,拨号码。
      屏息静气地等着,直到电话那边的一声喂。
      没想到会说不出话来,张嘴竟然是嘿嘿的轻笑。
      那边长叹了口气,就象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光亮:……王炮……你终于……
      有大约好长时间,大家都只听着对方的呼吸声。不是不尴尬的。
      我抓抓头:你怎么样?我是说身体。
      没事,吊了几天水……你呢?
      没事。我把胸口拍地叭叭响:你听,结实得和牛一样。
      呵呵。
      呵呵。
      然后就又是沉默。笑声是那些网在兜子里的鱼,只蹦达了两下,就没了生气。
      王炮……
      陈向阳……
      几乎是同时张嘴,又几乎是同时闭嘴,顿了一顿,我和他同时说:你先说。
      一拐一拐地夹在人群中慢慢走着,累了就坐路边的凳子上一屁股把周围的人都挤到旁边去。如果没地,就目不转睛地严肃地注视着他们。我知道不止我一个,小哲也是这表情。他比我更绝,还要咬着蛋筒,把沾着汁的手做摔来摔去状。等大家以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面目闪到一旁,我们就利马抢上。占住了椅子,望着街面发呆,晃着脚脖子,做候补队员上场前的热身动作。
      我没撵他走。他也不问我上哪。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火车站。
      有上太平湖的票吗?
      呦,怎么今来问的都是特紧张的票啊。没有马上的。
      订行吗?
      订也订不上。原来这么多人想去那啊。没咒念,就按人家建议的,先买了去南京的票,到那再转车。也没有马上的,是几天以后的。订,干吗不订呢?硬座?坐。干吗不坐呢,人过去都能把牢底坐穿,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算什么呀。
      几张啊?
      一张。
      不,两张。小哲把脑袋凑到窗口前,伸出两指头,笑咪咪地说。
      我没说什么。
      晚上他又到我那打地铺。自动贴过来的时候,我也没反对。他象是另一个我,挨着他,好象也离自己近些。
      你爸妈就真的不管你啊?
      切,他们哪顾得上啊,一个眼睛里只有票子,一个眼睛里只有位子。
      我知道他父母是标准的权利结合,官商二合一,去屑又飘柔。
      再说了,他们也管不住我,他们只看成绩单……我们老师也管不了我,假模倒式的,只会照本宣科,肚里没货。这学校哪里是人呆的地界啊,只适合给傻子蹲。我这样的进去,出来也就成一傻子了。
      这倒是,我点点头。
      学校里也就学学做人呗。什么叫做人,就是让你打小就别有小脾气,上头让你干吗你就得干吗,树立和上头一致的世界观人生观。别的你还想学什么呀。知识这东西不就是先打个基础,完了各取所需,各人好的口又不一样,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谁不得先想明白了自己,然后该干吗干吗去呀。
      没错,炮哥你说得太对了。这小子来劲了,要烟抽:我们那课本好家伙,有回我妈看了直纳闷,说怎么和她小时侯上的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呀,我一听都傻了,靠,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呀,怎么还没进博物馆啊?!
      不过,也是一乐不是?
      倒不是别的,你这段快活日子就这么长。你想有人养着伺候着,四体不勤,周围还没什么特别想算计你的人,耍点小心眼不算啊。除了上学放学,路上再没其他的坑坑洼洼了,还三不五时的来点青春期的骚动,天天有劲没处使……这日子过得多美啊。不可着劲的折腾,浪费了真是太可惜了,将来再想来这么一遭可真没地找了。体力上时间上心情上都不允许啊。
      我想了想,按理说我不能让他这么小就太明白了,可转念又一想,我只是说我的观点,怎么判断那是他自己的事。孩子,都是被大人当出来了,你当他是,他就总是。你老帮他下判断,他就永远也没法自个下判断。中国的大人们就是自己打小老被当成孩子,才自己也长不大,有心理缺陷。完了有了小孩再继续玩这一套,就眼见着大部分孩子们一代比一代傻,一代比一代更把自己当小孩,延绵下去,祸害无穷。
      我之所以不反对他跟着我去太平湖,也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他自己的意思,我得尊重他。
      走的时候,我们就这么很随便地去拿了票。他先头正在教我玩滑板,摔得我晕三五四地,尾巴骨都快折了。什么也没带,就跟去看场电影是的。一路上,我把我这意思婉转地说了。
      你听明白了吗?
      那当然了。他笑,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状:炮哥,有的时候我可真喜欢你。
      我揉了揉他脑袋,把头扭到车窗外头,看飞驶而过的风景抖动成一面旗帜。不去看他的小虎牙,心想,有的时候我也是。
      你手机怎么一直关着?公司里打了很多电话给你,不通。没办法只好留信给秘书台。结果等了那么久,你还是没消息过来。你……我想你可能真的打算就再也不和……不和大家联系了……
      呃,那什么,没电了,一直就忘了充……我找借口。
      他打断我:你别说了。我……那天都是我,都是我……对不起。
      没……没有的事,你生病了嘛。你……这要怪也得怪那小子呀。哎,你后来跟他解释了吗?
      ……恩。
      呵呵,那就行啊,解释开了就好。这多好啊。也省得你们……喉咙里忽然发干,咽了半天:省得你们……嘿嘿。
      你身体真没事吗?他问。
      没。我想起在家躺着的那些日子,不干别的就看武侠小说,可这话就不用告他了吧。
      你……王炮,我这段想了很多,以前好多事,我真是误会了……他的声音很闷,也很沉。
      误会好啊,我下意识地就想逗他开心,耍着贫:你能误会我,那也给我长脸不是?荣幸来着。这换我我也会误会啊,换谁都会,要怪就得怪……恩,怪咱俩太有缘了,对吧?
      我知道越是尴尬的时候你越凑上去把距离拉得过近反而会大家一笑就消解掉了。
      不是……他说:我不光是说你,我……我还误会他了。
      啊?
      你知道吗?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他陪我在医院挂水,然后又跟着飞回香港办事,前后加起来有一个多礼拜,他一声没吭,他谁也没告诉,他……我……陈向阳有点语无伦次了。
      你慢慢说。我安慰他,我都听糊涂了。
      吸了口气,他说:王炮,他肋骨断了一根,他是绑了绷带打了止痛针咬牙挺着的……
      脑子里一炸,我就呆住了,后面的话就没听进去,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看自己的手,摊开来,又握了握,四下里一转,心里一片空白,喃喃道:我……我使了这么大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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