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上风云-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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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第一个早晨,沐流尘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边啜着浓咖啡,一边等待着新的一天的到来。这是一个凉爽、晴朗的早晨。在九月里,象这样的清晨还有很多,然而今天却是第一个。它第一次向人们预示:沼泽市那又热又湿的夏季即将结束。沐流尘站在公寓小小的阳台上,俯视着静悄悄的密尔顿大街。
      今天就是正式庭审的日子。
      在距离正式庭审前的三十九小时,各大报纸和电台都插播了这样一个新闻:一名男子从16楼120英尺高的拘留所囚室内脱逃成功,而他所利用的工具不过是拘留所里的床单。这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它的确发生了。囚室那扇12英寸长8英寸宽的玻璃窗被砸碎了,窗台上垂着一根用撕成长条的床单结成的近120英尺长的绳索,警方分析该男子是顺着这根“床单绳”滑到拘留所2楼的水泥屋顶上,然后从那里跳到地面,最后再利用事先抛下的囚室单人床的床垫翻越拘留所10英尺高的铁丝网。整个过程如同电影中的特技镜头,令人难以置信。这起越狱事件令警方感到难堪,他们封锁了现场,但是仍有记者得到内部消息,他们在报导中暗示该越狱男子并非犯人,而是即将审理的某起重大案件中的一名重要证人。
      沐流尘耐心地听完了天之翼的汇报,他们是如何将人带走并且将现场伪装成越狱脱逃的样子,又如何利用警方的内线将消息泄漏给记者。“你做得很好。”他抬起头,温和地对天之翼微笑道。
      天之翼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恳切的神情,“如果这能够帮助到四无君先生的话……”
      “你帮了非常大的忙。”沐流尘认真地说,“谢谢你,天之翼。”
      “接下来的事就是我的工作了。”
      不久之后王隐打来了电话,他仍然在监听警方的通话,他告诉沐流尘检方暴跳如雷,“蜀道行冲进特别行动处,要求警方在正式庭审前把鬼隐给找出来,”他听到电话中王隐粗豪的笑声,“流尘,你真该听听这盘带子,他整整谩骂了两个小时,把整个沼泽市的警察都骂得狗血淋头。”
      沐流尘微笑起来,他知道警方是不可能找到鬼隐的。运气好的话,他们也许会在城西某个养殖场的鳄鱼池中找到一些肉沫和骨头的残渣,不过等到通过DNA鉴定来确认死者的身份,那将是数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庭审早已结束。
      鬼隐是不可能出庭作证的了。
      这是他第一次下令杀掉一个人,这个人他既不认识也没有见过面,但是他丝毫没有内疚的感觉。
      接下来便是庭审的日子了。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沐流尘低下头去,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他看着太阳从密尔顿大街远处高大的建筑物后面升起来,然后转身走进卧室。他对着镜子穿上熨烫好的白色全棉衬衫,系上领带,然后穿上那件黑色的夏季羊毛料西装。沐流尘不喜欢天岳律师团的黑色着装,这身太过肃穆的打扮让他联想到葬礼。他竭力把这个不祥的念头驱出脑海。
      现在,他已经没有失败的理由了。
      九月一日上午八点,大约有一百五十名民众聚集在沼泽市高级法院大楼的台阶前,他们都是城市和平发展委员会的成员,痛恨黑帮。他们穿着印有PEACE&LOVE和NO?GANG,NO?DRUG字样的文化衫,这种文化衫可以以120美分的价格在现场购得,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免费在背后印上HANG?HIM的粗体黑字。他们举着自制的标语和纸板,簇拥在法警拉起的警戒线后面,要求当局严格执法,判处四无君死刑。也有一些路过的围观者,他们有的沉默不语,只是想看看这起案件的主角,有的则高喊表示对检方的支持。有两个戴着爆炸头假发的男人在分发矿泉水和汉堡,他们是这次活动的赞助商,一家矿泉水公司。
      一共有十五家媒体对这起案件的庭审进行了现场报导,其中有三家海外媒体,全球将有两亿人通过电视或者网络目睹这场庭审的现场直播。
      一家电台对庭审的结果预测做了民意调查,有86.5%的市民表示他们希望看到四无君被判处死刑,一位妇女在现场接受采访时说,“如果凶手被无罪释放,我会感到不安,这将是对这座城市和它的法制的最大蔑视。”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四无君从警车上下来,在律师团的陪同下走进法院大楼。他穿着适合夏季的深蓝色麻料西装,素雅的丝绸领带,没有戴手铐。他看到聚集在法院前示威的人群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天啊,流尘,”他苦笑着低声说道,“我没有想到有那么多人想要我死。”
      “放心,”沐流尘说,“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拍了拍四无君的手臂,柔声安慰道,“现在打起精神来,从人们面前经过的时候直视前方,不要回避他们的视线。”
      他们走进九号法庭的时候,检方人员已经等在了那里。蜀道行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嫌恶的目光看着四无君动作优雅地坐在被告席上,然后他注意到坐在四无君身旁的沐流尘,他比几个星期前消瘦了许多,在黑色西装的映衬下,他的脸色异常苍白,整个人憔悴得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沉静,仿佛要灼烧殆尽一般,亮得令人害怕。
      上午九点,身穿黑袍的Y法官准时走进九号法庭。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四周,不大的房间里塞了接近两百个人,除了工作人员、双方律师和陪审员外,还有新闻记者和对本案感兴趣的人们,旁听席已经坐满了,有些人没有找到座位,索性站在了过道上。“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马戏团表演现场?”Y法官有些恼火地说道,“所有人都必须坐下,没有座位的人们,请你们立刻离开。现在开庭!”
      他转过头去,换了一种较为亲切的语气,向坐在陪审席上的十二名陪审员说道:“早安,各位先生女士们,我相信各位今天早上的精神都很好,我们马上开始。”
      陪审员们点了点头,他们对这位严厉而又亲切的法官都很有好感。
      “首先进行的是双方律师的开场陈述。本庭要提醒各位的是,律师所说的任何话将不作为证词之用,也不视为任何证据。检察官先生,可以开始了么?”
      蜀道行站起身来,用手扣着他那件灰色西装外套的扣子,“是的,阁下。”
      他走到陪审团的面前,站在那张木制的小演讲台前,首先以殷勤的态度感谢陪审员的出席,感谢他们所做的牺牲以及他们竭尽公民职责。“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现在获准作为公诉人向你们进行开场陈述。”他用一种平和的声调说道,“如同刚才法官大人所说,开场陈述的目的仅仅在于向你们说明我期望公诉方的证据能够证明什么,而不是想要说服你们,使你们在第一位证人出庭陈述之前就对本案形成任何固定的看法。我希望你们保持头脑的开放,直到你们听完所有的证词,我认为,这对你们顺利完成陪审员的任务会有所帮助。”
      “在审判中,证据只能一件一件地向你们提供。其中既有证人证言,也有各种物证。你们不可能一下子看到一张完整的图画。审判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不过,我相信你们在看到所有的证据之后,那副完整的图画就会出现在你们的脑海里了。”
      坐在被告律师席上的沐流尘微笑了一下,他之前查阅了过去所有蜀道行的出庭记录并且牢记在心。蜀道行的演说内容和他过去在法庭上的所有开场白可说是如出一辙,了无新意。但是这一套老生常谈却非常有效,许多陪审员都是第一次走进法庭,虽然他们事先接受过培训,但身处陌生的环境中仍然让他们感到紧张和不知所措。蜀道行的话能够使他们感到安心,他灰白的头发和平淡的容貌具有一种巨大的说服力,陪审员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把蜀道行当作了他们在法庭上的导师,在整个庭审的过程中跟着他的思路进行思考。
      沐流尘冷眼看着在陪审席前刻意来回踱步的检察官,现在他已经放下了导师的架子,走下演讲台,准备进一步拉近他和陪审团的关系。他的案情陈述从人所共知的事实开始,努力做到有条不紊,语气平静,显得不具有任何威胁性。他详细地介绍了案发的经过,他告诉陪审团警方是如何接到了线人的举报,得知本市的两大黑帮准备就利益瓜分问题上进行一场谈判,他们是如何埋伏在现场,这场利益的谈判又是如何在警方所料未及的情况下演变成了一场仇杀。他对警察在场却没能阻止杀戮的失职闭口不谈,而将陪审团的注意力转向四无君的大胆妄为。当他谈到这个男人短短的十五分钟内连杀了三个人,对着一个倒在血泊中垂死挣扎的人连开四枪,堂而皇之地对代表着社会秩序的警察和法律制度进行了嘲弄时,他开始放纵自己的音量,做出一副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但仍在竭力压抑的姿态,他谈及了现行的刑法制度以及它在本市的运作情况,他说,“这种制度之所以能在本市运行得如此完善的原因,乃是因为本市的民众都有一致的共识,希望社会安全与司法正义能够获得绝对的保障。这起案件的死者和嫌犯同样是黑帮分子,也许有人觉得他们死有余辜,但是个人意志不能替代刑法制度来执行审判。如果今天的民众都像被告一般蔑视这项制度,并且把自己的意志当作法律来执行的话,那么这个一向运行完备的刑法制度也就毁于一旦了。想想这种可怕的后果。一个没有法律保障的社会,将是暴民们凭自己的好恶掠夺人民生命财产的世界!没有警察、没有监狱、没有审判、没有陪审员。每个人都将沦为他人私欲的牺牲品。”
      他刻意停顿了一会儿,好让陪审团及旁听席上的人们有机会深思这个问题。在这个间隙他示意助手打开投影仪,他警告听众,他们即将见到凶杀现场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照片,由于这些场面的可怕,他要求现场的记者们调转镜头,不让千百万收看现场直播的观众看到这些照片。
      “女士们先生们,”他颇为动情地说道,“我真不忍心让你们看到这些照片,但是我又不得不让你们看,因为这是你们的责任,是你们坐在这间法庭里必须完成的任务。你们都是本市最正直的市民,你们绝不会容忍生命的价值遭到践踏,你们绝不会容忍法律的权威遭到蔑视,你们绝不会容忍本市的治安遭遇威胁。你们绝不会容忍这一切的发生而不给予杀人凶手以应得的惩罚。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位灭绝人性的杀手,他现在就坐在这个法庭里——”
      说到这里,蜀道行颇为戏剧化地一挥手,指向被告席上的四无君,后者坦然地坐在那里,甚至还对陪审团微笑了一下,这令蜀道行感到怒不可止,“我希望你们不要为被告的外表和身份所蒙蔽了,”他严厉地扫视着陪审团的成员,两个正颇有兴趣地望向四无君的年轻女性陪审员在他的注视下连忙收回了目光。
      “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是一个大公司的执行总裁,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一位社会的菁英分子,但是我要提醒你们,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是一名冷酷无情的杀人凶手,一个擅于谋划的犯罪老手,他和他背后的犯罪集团……”
      沐流尘冷笑起来,蜀道行口口声声地说希望陪审团在看到证据之前不要对本案形成任何固定的看法,但是他却一再跳过证据,将自己的看法强加给陪审员们,当蜀道行再次以“犯罪集团”这个称呼来指称天岳时,沐流尘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反对,阁下。我认为这与本案无关。”
      蜀道行转过身来,吃惊地看着沐流尘,对方也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开场和总结陈述时提出反对是被允许的,但出于礼貌的原因,大家很少使用。
      Y法官被开场陈述阶段的反对弄得有些不快,但还是认可了反对意见。他对蜀道行说,“我想你应该把你的论述同证据联系起来。”
      “是的,阁下,”蜀道行说,“但是我相信我所说的都是有证据的。”
      Y法官点了点头。
      蜀道行继续说到,检方将证明被告的杀人行为乃是一种经过精心策划的预谋,是被告布置了犯罪现场,预先在包间的椅子下面藏匿了5.56mm标准口径的微型手枪。蜀道行走到法庭书记员身旁的一张小桌子前,把桌上的一支手枪高高举起,“各位!这就是那支行凶的手枪!”
      “反对!”沐流尘又一次站起来,朗声说道。
      “反对无效。”这次Y法官很快做出了反应。
      但沐流尘并没有善罢甘休,只过了几分钟,他又提出反对,这次是因为蜀道行用了“惨无人道”一词来描述凶杀现场。
      “反对无效。”法官说,“作为一种一般性的说明,不能说不适当。我认为可以成立。”
      沐流尘轻轻摇了摇头,坐回到四无君的身旁。“别急躁,流尘。”四无君伸过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过去看过沐流尘在法庭上的表现,他从未像现在那样表现得如此冲动和富有攻击性。是因为压力过大,所以失了冷静么……四无君有些担心地看着沐流尘的侧脸。他看到沐流尘侧过头来,对他微微笑了笑,那张脸上的表情仍然是他所熟悉的淡定宁和。握在掌心的手掌干燥坚定,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四无君却放下心来。他知道在法庭上他是外行,他只要信任沐流尘就可以了。
      蜀道行皱起了眉头,四无君还没有明白过来,但是蜀道行的心里却非常清楚,沐流尘非但没有失去冷静,相反,他正在利用反对权,冷静地打乱蜀道行的陈述。这也是他们的导师所传授的方法之一:通过不间断的反对将对方的阐述打成碎片,以至于作为普通公民的陪审员们没有能力把它重新组织成完整的东西。蜀道行不知道陪审员们怎么想,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步伐已经被沐流尘打乱了,原本慷慨激昂的陈词所产生的影响力已经被削弱了。他严厉地望了沐流尘一眼,对方抿起嘴角,回敬给他一个冷酷的微笑。
      蜀道行愣了一下。他事先并没有料到沐流尘会采取这样强硬的作风,根据他的了解,沐流尘很少提出反对,即使法庭允许,他也甚少利用反对权。他不喜欢在陪审团面前提出反对,不想让哪个陪审员得到一个印象,说他在合法的技术手段的掩护下企图掩盖什么。
      看来沐流尘决定采取和过去截然不同的作风,蜀道行在心中盘算着,他又坚持讲了将近二十分钟,看到绝大部分陪审员的脸上都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事实非常明显——这是事先预谋、精心策划、置之死地的冷血谋杀。我相信你们在听完所有证据之后,会毫不犹豫地判定被告是有罪的。”
      他匆匆地结束了他的演说,最后向被告律师席的方向瞪了一眼,“沐流尘先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辩护律师。他将向你们讲述他的疑问。但我相信沐流尘先生永远无法改变事实的真相。”
      “谢谢你们。”
      蜀道行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后,沐流尘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检方用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进行开场陈述,经过这番疲劳轰炸,陪审员们都已经疲惫不堪,而Y法官并没有休庭的意思,这意味着他的开场陈述必须比预先准备的更加简明扼要。
      沐流尘决定在五分钟之内结束他的开场陈述。
      “女士们先生们,”他走到陪审团的面前,注视着他们的眼睛,“我想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们公诉方在本案中能够证明什么或者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你们完全有能力自己做出判断,而且你们肯定会做出正确的判断。我只想提醒你们一句,当你们听到什么的时候,你们还应该想一想,你们没有听到的是什么;当你们看到什么的时候,你们还应该想一想,你们没有看到的是什么。”
      他简短地停顿了一下,“有人说,如果一个辩护律师想在审判中获胜,那他就别让他的当事人出庭作证,别让他的当事人在法庭上接受检察官的盘诘。不过,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四无君先生将会出庭作证。因为只有他本人才能告诉你们,那天,那间包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结论非常简单:四无君没有杀害任何人。”
      他看着这句话在陪审团席和旁听席上所引起的骚动,露出了笑容,这就是他所要的效果,他已经达到了,而整个开场陈述不过用了两分钟不到的时间。
      “谢谢你们。”
      “就这些?”Y法官有些不敢肯定地问道。
      “是的,阁下。”
      沐流尘回答道。他回到被告律师席上,在四无君的身旁坐下,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下午,经过短暂的休庭之后,人们重新回到法庭里。检方开始传唤第一位证人。沐流尘看着作为警方证人的S在宣誓之后坐上证人席。他年纪约四十岁,相貌年轻有朝气,宽阔的额头流露出一种踏实肯干的气质,是他负责了监视谈判的行动并且在现场逮捕了四无君。他带来了两幅特大号的落日酒店一、二楼的彩色平面图,上面还标示着被告的行径路线。
      “请说出你的姓名,先生。”
      “S。”
      “请问你在哪里工作?”
      “沼泽市警察局特别行动处。”
      “请问你的职务是?”
      “我是负责人。”
      “本案发生时你在哪里?”
      “当时我在案发现场,落日酒店的外面。”
      “当时的现场由你负责指挥吗?”
      “是的。”
      “能请你简单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好的。”S说“案发当天下午五点,特别行动处得到谈判的消息,五点二十分,特别行动处抵达现场落日酒店,在酒店门口和包厢外的走廊布置了警力埋伏。当时被害人和他的保镖已经在包厢内,晚上七点零五分,被告乘坐一辆车牌号为DH2405的黑色宾士轿车达到酒店门口,七点零八分,被告进入包厢……”
      这段叙述和之前媒体大肆报导的内容并无差异,作为警方证人,S的声音清晰明快,回答简明扼要,充分显示出自己的教育背景和警察历史,但是由于陪审员们对案情的这一部分早已了解,因此都露出了些许无趣的表情。
      三个小时之后,当蜀道行问完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包括陪审团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法庭内响起一片调整座椅的声响,有些人已经忍不住伸起了懒腰。
      “被告律师有什么要询问的么?”法官问道。
      “只有几个问题。”沐流尘说,他从被告律师席上站起来,从蜀道行身边经过时,看到对方向他投以警惕的目光。
      “被告是在七点零五分才到达酒店的?”
      “是的。”
      “然后在七点零八分进入包厢?”
      “是的。”
      “在此之前被告并没有进入过包厢?”
      “是的。”
      “这次谈判是被告和Z社第一次接触?”
      “是的。”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被告并没有与死者进行过接触?”
      “据我所知,没有。”
      “在此之前,被告是否有过被起诉或者刑事记录?”
      “没有。”
      沐流尘微微一笑,他突然换了一个问题。
      “特别行动处是得到线人的举报之后再赶到现场的?”
      “是的。”
      “那名线人是不是鬼隐?”
      特别行动处负责人显然没有事先防备到这个问题,他迟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蜀道行,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站起来叫道,“反对!这与案情无关。”
      “我会证明这与案情有非常重大的关系,阁下。”沐流尘说。
      有几秒钟的沉默,法官皱起眉头在心里斟酌着,出于公正的形象的考虑,他决定不要给在场的媒体法庭过于偏袒检方的印象,“请证人回答这个问题。”他用庄重的声音说道。
      “是的,”负责人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是鬼隐向我们提供了谈判的消息。”
      “他当时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是通过电话向我们提供消息的。”
      “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鬼隐本人是否在现场?”
      “没有人在现场看到鬼隐。”
      “请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我说了没有人……”
      “请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是的,我不知道当时鬼隐是否在落日酒店。”S有些恼火地说道,“但我可以确定他不在那间包厢内。”
      “但是在包厢内找到了他的指纹。”
      “是的,这只能说明他曾经进入过包厢,他了解谈判的内幕,这就是他为什么向警方举报了这起谈判的原因。”
      “因此那把枪也是鬼隐藏匿在包厢的椅子下面的?”
      “反对!”蜀道行再次站起来。
      “反对有效。”这次Y法官很快做出了反应。
      “你们在案发后逮捕了鬼隐?”沐流尘很快换了一个问题。
      “没有逮捕,他是自愿作为检方证人……”
      “哦,”沐流尘说,他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但是你们拘留了他,把他和我的当事人一样,关押在拘留中心。”
      “那是为了保护证人的人身安全。”S说道,他凑近话筒,“我再说一遍,鬼隐是为了寻求警方的保护,自愿作为检方证人的……”
      “那么,警方对他在开庭前畏罪潜逃的行为有何解释?”
      “反对!”检察官大声叫道。
      “如果他是清白的,他为什么要在开庭前三十九小时逃跑?”
      “反对!”
      “作为特别行动处负责人,你为何可以确定一个有十三次起诉记录和四次刑事记录的人是清白的并且决定采取他所提供的证词?”
      “反对!”
      “你对鬼隐和死者之间的利害冲突有何看法?这是不是促成鬼隐向警方举报这次谈判的原因?”
      “反对!”
      “你是否知道鬼隐在南部的公司私吞公款的行为和将买卖提供给他人的行为并且因为这些行为遭到Z社的追杀?这是不是促成鬼隐向警方寻求保护的原因?”
      “反对!”
      “作为年龄和资历甚至能力都要高于后辈的前辈却要屈居后辈之下所产生的怨恨心理既然能够促成举报的动机是否也能够构成谋杀的动机?”
      “反对!反对!反对!”
      蜀道行几乎是在咆哮了。“反对成立!你已经偏离主题了!沐流尘先生!”法官严厉地说道。
      沐流尘微微一笑,“我很抱歉,阁下,”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撤回最后一个问题。”
      “他应该受到训诫,阁下,”蜀道行仍然怒气冲冲地站着,“请阁下指导陪审团不必理会他的问题。”
      “需要再质询你的证人吗?”法官问道。
      “不用了。”蜀道行回答道,他狠狠地瞪了沐流尘一眼,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许他已经猜到了鬼隐在开庭前突然失踪并不是一个偶然,也顺势推想出了被告方的辩护思路,沐流尘心想,但是为时已晚,蜀道行让特别行动处的负责人作为检方第一个出庭的证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法庭上又恢复了平静。
      “你可以退下了,先生。”法官对证人说道,“法警,请护送证人退席。”
      “沐流尘先生的最后一个问题将不被记录在案,”他向陪审团说道,“请不必理会沐流尘先生的最后一个问题。”
      沐流尘向陪审席望去,看到陪审员都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他们显然没有想到会在庭审一开始就经历这样激烈的场面。沐流尘知道,虽然最后一个问题不会被记录在案,但是所有的人,陪审团,在场的媒体工作人员,和坐在电视机前收看直播的两亿名观众都听到了——在这个人们早以耳熟能详的案子里有另一个从未被警方披露的嫌疑人,他有作案时间,有作案动机,并且还有着一长串的犯罪记录。
      沐流尘微笑起来,他感谢蜀道行的判断错误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在庭审的第一天就把鬼隐作为本案的另一个嫌疑人抛了出来,利用人们对于被警方掩盖的事实的好奇心理,把怀疑的种子深埋在了陪审团的心里。
      而这仅仅是庭审的第一天。
      当天晚上,蜀道行几乎是用一种冰冷的愤怒看着他的助理将一堆当天的报纸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本市的几家大型媒体不约而同地刊登了类似的报导,『警方蓄意掩盖内幕』『凶手另有其人』之类的标题非常引人注目。报导中对于鬼隐其人和所作所为进行了详尽的介绍,并且把正在进行的庭审和上周的越狱事件联系了起来,进行了种种可能性的猜想,其中的背景资料和照片的详细程度以及对内幕的熟悉程度,显然不是庭审当天就能够写成的仓促报道的。
      沐流尘显然早有准备,并且动用了天岳在媒体的影响力。
      蜀道行知道,陪审团虽然被告诫不能和家人议论庭审过程,不能接受媒体报道的影响,但在这个媒体无孔不入的时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舆论导向势必会影响到陪审团的判断,而沐流尘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将他在法庭上无法传达的信息通过媒体传达给包括陪审团在内的人们。如果说在当天的庭审上人们对于鬼隐这个名字还是完全陌生的,那么他们现在已经对鬼隐的所作所为,对他那张仿佛打着罪犯的烙印的三角脸形具有了深刻的印象。
      他想起四无君坐在被告席上那副故作姿态的贵族般的优雅腔调,他那套高级西装和定制的皮鞋,每当陪审团成员向他的方向望去时,他都投以礼貌的微笑,他想到走出法庭时,听到陪审团的那两个姑娘的低声交谈,她们说四无君很“可爱”。
      “啊,我也听到了,”检察官的助理说道,她端来了咖啡,“被告给陪审团留下了一个好印象,尤其是那两个年轻的女性陪审员,她们好像被他迷惑了一般。”
      “她们居然说他可爱!”蜀道行对着他的助理吼道,“这些没脑子的女人,她们不知道他是个危险的黑帮分子吗!他在这座城市干的那些经营勾当让她们每年交纳的税金翻了好几倍,她们竟然还说他可爱!她们是昏了头么!”
      “哦。我觉得她们只是说出了心里话。”年轻的助理说道,用天真的眼神看着检察官先生,“作为女性,我也觉得四无君很可爱。”
      蜀道行气得别过头去。
      助理将咖啡放在办公桌上,她耸了耸肩,“你要承认,被告的外表的确具有迷惑性。至少,比起被告,照片上的这个人看上去更加像凶手。”
      她指着报纸上鬼隐那张面目丑陋的照片说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张照片的打印效果很糟糕,过重的阴影使那张三角形的脸孔看上去越发的狡诈狰狞。
      蜀道行抓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气喝干了咖啡,那位年轻的助理吃惊地看到可敬的检察官先生近似狂乱地在办公室内大步踱着步,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她的面前,脸上已经恢复了和蔼可亲的表情,“咖啡不错。”他说着,把空杯子递给她,“再去煮一些咖啡来,我们要加班,你,还有其他人,全部都要留下来加班。”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把双手叉进头发里,陷入了沉思之中。现在他已经恢复了冷静,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是他给了沐流尘机会,让他在庭审的第一天就给谋杀案制造了另一个嫌疑人,混淆了陪审团的视线。在开庭前鬼隐意外失踪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他的确怀疑过鬼隐的失踪是沐流尘动的手脚,但在当时,他的推想只是集中在鬼隐作为检方证人的身份上。由于证据是无法直接呈现给陪审团,依据庭审中的询问规则,所有证人都必须借助问答方式提供证言。而询问规则的首要前提就是证人必须出庭接受询问,非经庭审的证人证言一般不予采纳。因此鬼隐一旦无法出庭作证,那么检方要证明被告的杀人动机就变得困难,这是蜀道行所推想到的沐流尘的目的。
      他并不惧怕这一点,光是谋杀现场的这些证据就足够证明四无君是有罪的,即使没有杀人动机,他相信自己在法庭上的技巧能够弥补这一点。
      他没有想到的是,沐流尘会利用鬼隐的失踪来制造本案中的另一个嫌疑人,最糟糕的是,他还暗示了警方对这个嫌疑人的暧昧态度。
      沐流尘……
      蜀道行叹了一口气。他今天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提高警惕,让沐流尘有了可趁之机。他之前太小看这位同一导师门下的师弟了,不仅错误判断了他的辩护思路,而且还错误判断了他的辩护风格。也许是过去沐流尘一贯温和谦逊的作风迷惑了他,他回想起沐流尘今天在法庭上所展现的质询技巧和强硬姿态,他们的导师曾经说过:“毫无疑问,质询是发现真实的最有效的法律手段。律师在这个阶段可以尽力施展自己的本领,但是他也能做那些他本不应该做的事:他能够让真实的东西显得荒谬。”
      沐流尘想要做的,是让荒谬的东西显得真实。
      他收看了电台民意调查的投票节目,现在支持判处四无君死刑的人是81.7%,虽然只下降了几个百分点,但是这说明了那些原本坚信四无君有罪的人已经开始动摇了。
      他相信那些陪审团的成员们也收看了这个节目。
      局面对检方不利,蜀道行心想,他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这个百分比的下降,现在调整庭审的思路已经太晚,但是他可以调整证人的出庭顺序,从而打乱沐流尘的布局。
      庭审的第二天,检方传唤的证人是案发后警方的主要证据收集人,蜀道行让他出庭,向陪审团提供了本案的实物证据——指纹、血迹、毛发样本、足迹等等,接下来是一位本市的指纹专家,这两位要展示的证据的和之前那位特别行动处负责人一样,都是陪审团在几个星期前就已经知道的事实。沐流尘继续利用交叉询问的机会,把陪审团的视线引向鬼隐在谋杀现场留下的痕迹。当蜀道行结束了对那位指纹专家的直接询问之后,沐流尘从被告律师席上站起来,“我只有两个问题。”他说。
      “请问在谋杀现场找到了多少四无君的指纹?”
      “十四个。”那位专家回答道,他随即用一种专家的口吻补充道,“凶手很谨慎,但看来是一位新手,我想那是因为他过去谋杀要什么人并不需要亲自动手的原因。”他自作聪明地向陪审团暗示道。
      “那么,在谋杀现场找到了多少鬼隐的指纹?”
      “六个。”那位专家回答道。
      “哦。”沐流尘说,“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他是一位犯罪老手。”
      然后,他不等蜀道行站起来反对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谢谢,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那位弄巧成拙的专家证人无辜地朝蜀道行耸了耸肩。
      蜀道行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压抑住自己的怒气。局面对检方不利,蜀道行心想,他的目光在证人名单上搜索着。按照审前预备会议上决定的证人名单,第三天出庭的仍然是警方证人,而沐流尘必定会继续让陪审团的注意力转向鬼隐,一步一步,通过加深鬼隐的嫌疑来减轻陪审团对四无君的怀疑。
      他必须打乱沐流尘的布局。
      蜀道行的目光在证人名单上搜索着,在三、四位警方证人的名字后面,他很快找到了他要的——一位弹道专家和一位来自本市犯罪实验室的微量元素鉴定专家。
      他决定不按审前预备会议所决定的证人名单顺序来传唤证人。
      庭审第三天的上午,蜀道行传唤了来自本市的弹道专家D,通过枪弹痕迹鉴定,向陪审团证实被害人被编号为“1605825”的手枪近距离连续击中左胸部,致开放性血气胸合并心、肺脏器破裂当场死亡。利用这个机会,蜀道行又重新向陪审团放了一遍谋杀现场的照片,从而提醒他们凶手是如何的冷酷无情。这一次他甚至忘了提醒新闻媒体掉转镜头。他故意一张一张地放着照片,配合专家的解说,在专业人士的手里,各个角度的惨不忍睹的尸体照片成了最好的广告海报,这些照片具有高度的煽动性,并且极易使人产生偏颇的印象。蜀道行满意地看着那两个昨天说四无君“可爱”的姑娘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好几次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他想她们回家之后一定会做噩梦,并且再也不会觉得四无君“可爱”了。
      他仅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成功地瓦解了被告前两天留给陪审团的“好印象”。
      最妙的是,不出蜀道行所料,沐流尘并没有这位弹道专家进行直接质疑。这部分内容客观真实,并且不包括任何个人观点,沐流尘抓不到任何把柄。他可以大做文章的部分是在那把编号为“1605825”的枪支的来源上,但是蜀道行偏偏暂时跳过了这一部分,如果按照原来的证人出庭顺序,让沐流尘有机会对枪支的来源进行质疑,把嫌疑转嫁到鬼隐身上的话,这些照片的效果就会大大的削弱了。
      整个上午,沐流尘只问了两个问题。
      中午休庭的时候,Y法官把控辩双方律师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这和我们在审前预备会议上商定的程序不一样,还是你们双方私下达成了什么协议?”
      “哦。”蜀道行说道,“因为如同辩方律师所知道的那样,我们检方的一位重要证人失踪了,所以我认为有必要重新调整传唤证人的顺序。”
      他看了沐流尘一眼,“我想辩方能够体谅这一点。”
      “是的。”沐流尘说,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对此没有意见。”
      Y法官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他感觉到了双方律师之间一种微妙的默契,他们显然很清楚对方想要干什么,“好吧,”他最后说道,“既然双方都没有意见,我们就这样进行下去吧。下午一点开庭。”
      蜀道行目送着沐流尘向休息室走去,大约开庭前的二十分钟,他又在洗手间里见到了他。沐流尘并没有注意到站在洗手台前的蜀道行,他步履匆匆地走进来,直接关上了隔间的门。蜀道行站在洗手台前慢慢地冲着手,他听到隔间里面穿来呕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沐流尘从隔间里走出来。蜀道行退到靠门的位置,看着沐流尘近乎虚脱地靠在洗手台上,他解开了衬衫的前两颗扣子,俯下身去,用冷水冲着脸。
      “沐流尘。”他喊他的名字,看到他迟缓地抬起头来,被水濡湿的淡金色刘海贴着苍白的脸庞,“发烧了?还是精神压力太大了?”蜀道行说着,从西装上衣中拿出手帕,沐流尘迟疑了一下,从他的手中接过手帕,“谢谢。”他低声说道,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水渍。“要注意身体呀。”蜀道行说,他关爱地拍了拍沐流尘的肩,“这才是庭审的第三天,如果律师在法庭上昏倒的话,就是法律界今年最大的笑话了。”
      “谢谢,”沐流尘说,他把手帕还给蜀道行,“我会撑到最后一刻,现在还不是我倒下去的时候。”
      “哦。”蜀道行说,“我们走着瞧。”
      他把手帕团成一团,随手扔进了洗手台旁的废纸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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