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上风云-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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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七点,沐流尘走出公寓大楼的时候,看到那辆黑色的宾士已经停在了楼下。
      “早,流尘。”四无君打开车门,向他招呼道,“昨晚睡得好么?”
      “早,四无。”沐流尘说,“一大早找我有事?”冬日的早晨有些清冷,他裹紧了大衣,将被风吹乱的淡金色刘海拂向一边。
      “上车,我送你去事务所。”四无君说。
      “四无,”沐流尘看着他,“我自己有车。”
      “你的车还停在事务所。”四无君说,他下车替沐流尘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上车吧,我是顺路来接你的。”
      顺路么……沐流尘知道天岳集团大厦和自己的事务所大约隔了七个街区。他坐进车里,顿时车内的暖气包围了他。四无君很自然地伸过手来,握住了他藏在大衣的手,“你的手很冷。”他说,将暖气又调高了些。然后他发动了汽车,“把保险带系好。”
      沐流尘默默地扣上保险带。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令他感到不安。印象中四无君并不是一个会照顾人的人。他更喜欢别人围着他转的感觉。他看着四无君的侧脸:他专心地握着方向盘,神情坦然。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怎么交谈。
      “流尘。”
      在他下车的时候,四无君叫住了他,“咖啡和三明治。”他打开车窗,把一个还热乎乎的纸袋递给他,“试试我的手艺。”
      沐流尘想到四无君穿着西装站在厨房里的笨拙模样,他没有伸手去接。
      “好吧,”四无君承认,“是我买的,这样你可以放心了么?”
      沐流尘笑了,“谢谢,四无。”
      他捧着热乎乎的纸袋向事务所走去。一路上他打开纸袋往里面瞧了瞧,是斯特林堡咖啡馆的牛肉三明治和现磨咖啡。沐流尘知道那家店,外卖通常需要排队十分钟以上。
      一连数天都是如此,“顺路”接送,还有咖啡和三明治。
      若是仅仅为了那晚的事情道歉,四无君做得有些太多了。
      沐流尘心想。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令他感到不安。
      四无君的行为,如果发生在一个初恋的大男孩身上,则合情合理。
      但是四无君并不是什么大男孩,自己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因此这一切看上去有些滑稽,尤其在他们两人相识相交那么多年之后。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令他感到不安。
      四无君走进办公室,看到那位金发秘书正一脸不高兴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四无先生,”她说,“我是你的高级秘书,而不是你的保姆。”
      “我知道。”四无君说着,在办公桌前坐下。
      “所以,下次请不要在清早打电话把我叫起来,让我排队去买咖啡好么?”她双手撑着桌子说道。
      “辛苦了。”四无君说,他把一张五百美元的现金支票塞进金发秘书胸前的口袋里,“明天的三明治要换一种口味。”他拍了拍她的胸口,“现在,你可以去干活了。”
      “好吧。”金发秘书耸了耸肩向外走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探头进来,“我是否有幸知道你追求的那位女士是谁?”
      “不,不是女士。”四无君说,金发秘书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去干活吧。”他说。
      他可不想告诉绝晔,他正在追求的是天岳的下一任首席律师代表。
      沐流尘。
      四无君相信自己能够将错就错,将沐流尘拉入天岳,为他们工作。
      虽然手段有些卑鄙。
      下午,四无君走进沐流尘的事务所的时候,他正在与一位当事人谈话。那是一个简单的三级性骚扰案,被告是一位公司高级经理,他在地铁里面趁着人潮汹涌的时候将手伸到沐流尘的当事人的胸前,用力挤压她的胸部。
      他的当事人,那位女孩正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漫不经心地听他告诉她出庭所需要注意的事项。她穿着一件露背的网眼装,裙子短到几乎可以看见她的内裤。四无君吹了一声口哨。沐流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向他指指门口的沙发。四无君耸了耸肩,他坐到沙发上,随手拿了份报纸看起来。
      “明天九点一刻准时出庭,我会和你在一起。回答对方律师提问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嚼口香糖,不要说粗口。”他顿了一顿,“还有,把你脸上的妆都洗掉,换一条超过膝盖的裙子。”
      女孩从他的办公桌上蹦了下来,“我才没有那么老土的裙子。”她说着,朝门口走去。沐流尘叫住了她。“听着,”他说,“如果你不想给陪审团留下恶劣印象的话,最好换一条裙子。”
      “得啦,我听你的。”女孩边说边向外走去,经过四无君身边的时候她捏了一把他的胳膊,“帅哥,”她朝他挤挤眼睛,“今晚有空?”然后在四无君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大笑着跑了出去。四无君望着那双健康的美腿叹了口气,“我不能理解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他说。
      “是啊,你老了。”沐流尘打趣他。他的当事人中有许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年轻气盛,傲慢无礼,目空一切,但是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他们又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他们大多出身中下层阶级,既付不起一般的律师费,又没有穷到有资格享受政府提供的无偿法律援助的地步。沐流尘帮助他们,为他们提供法律咨询,必要时他免费为他们提供某些简单文件准备、书状写作以及非正式谈判等法律服务。那是他在他的导师的事务所中见习时养成的习惯。
      “是啊,我们都老了。”四无君温和地说道。沐流尘看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他穿着一件蓝色暗条纹的西装,整齐地打着领带,整个人在夕阳的光照下显得神采奕奕。“晚上去卡特琳餐厅吃饭好么?”他说,“那里没有讨厌的年轻人,布鲁斯乐队,很适合老头子。”
      “四无,”沐流尘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必须承认,四无君的身上散发着成熟男性的魅力,再英俊的毛头小子也无法与他相比。没有人能够拒绝四无君的魅力,尤其是当他回过头来,温柔地对着你微笑的时候。沐流尘心想。
      但是他必须拒绝。
      或万劫不复。
      “四无,你不必如此。”他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给四无君插话的机会,他快速地说下去,“如果是为了那晚的事道歉,这一星期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如果是作为朋友,四无,你不用对我这样……好。”沐流尘有些艰难地说着,努力使自己正视四无君的眼睛。
      “流尘,你知道,我并不只是在为那晚的事道歉。”四无君说。
      “给我一个机会好么,流尘。”他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道。
      “不。”沐流尘说,他低下头去。“抱歉,四无。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好友,我不想冒险尝试或者改变什么。”
      “四无,你知道,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
      事务所里很安静,偶尔从秘书间里传来打字声,四无君将头转向窗外,他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他沉吟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他笑了笑,“我知道。”他轻声说道,“我也很珍惜你,流尘,作为朋友。”
      他拿起大衣,“如果我的做法让你困扰的话,我向你道歉。”
      沐流尘抬起头,努力向他微笑了一下,“再见,四无。”
      “再见,流尘。”
      他走了出去,在他的身后轻轻带上了门。
      第二天早晨,沐流尘没有在楼下看到那辆黑色的宾士。他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心中小小地失落起来。
      沐流尘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向密尔顿大街走去。他的车停在那儿的露天车库里。因为几天没有使用,暗红色的菲亚特车顶上和车前玻璃上,都积了几片落叶。沐流尘伸出手,把枯黄的叶子一片一片捡起来。
      他尚且不知道四无君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这些天来,他知道四无君爱的并不是自己。
      因此,四无君的温柔令他觉得越发的痛苦。
      他太了解四无君,知道那突如其来的温柔背后,必定有他的目的。
      只是尚未到提出的时机。
      沐流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从未掩饰自己对四无君的感情,精明如四无君,想必也早已发现。
      只是他没有想到,四无君会利用这一点。
      然而无我不为之利。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是不可利用的呢?
      这一点令沐流尘感到些许悲哀。
      知道四无君并不爱自己,但是即使如此,自己仍然贪恋着他的温柔。
      这样的自己更令沐流尘感到可悲。
      他坐进车里,把冻僵的手指放在方向盘上,缓缓发动了汽车。
      上午的庭审进行得很顺利。被告律师仅在案情陈述上就花了一刻钟的时间,他告诉陪审团他的当事人是一位如何奉公守法的公民和纳税人,他的良好的教育背景,他的幸福完美的家庭,那位在地铁上故意挤压女孩胸部的男人西装笔挺地坐在被告席上,他大约四十多岁,看上去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彬彬有礼之中带有少许不耐烦的神情,恰到好处的表现了他不得不为这场莫须有的指控而坐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无奈心情。
      接下来被告律师开始攻击沐流尘的当事人。他把她说成是一个不良少女,他的当事人也许在地铁上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胸部,她便以此要挟,甚至对他进行欺诈。他向陪审团暗示她可能曾经从事色情行业,擅长挑逗男人,并且老于此道。沐流尘没有跳起来反对。案情概述不是进行辩论的场合。现在还不是他出击的时候。他看了一眼他的当事人,她按照他昨天所说的要求换掉了网眼装和超短裙,现在她穿着一条白色的毛衣裙,素面朝天地坐在他的身边,神情坦然,虽然仍然改不掉一些东张西望的小动作,但是至多看上去象是会逃学的女学生。沐流尘对她的表现感到相当满意。如果她被对方律师激怒,甚至在法庭上说起粗口来,那才正中被告律师下怀呢。
      然后沐流尘开始还击。他没有浪费口舌在原告和被告的人品问题上与被告律师进行辩论。不管被告是如何值得尊敬的社会菁英,哪怕他是总统本人,沐流尘要做的就是证明他在地铁车厢里故意挤压了原告的胸部,对她进行了性骚扰这一事实。“你说你只是碰了原告一下?”他向被告发问。“是的。”被告表示同意。他对沐流尘的下一个问题也表示同意,是的,他记得是碰到了她的左胸,不过这只是一个意外,他根本没有挤压她的胸部。
      “法官大人,我是否可以请被告站到法庭中间来。”沐流尘说。法官同意了。原告有些迟疑地看着他的律师,慢吞吞地走了上来。被告律师还没有看出沐流尘的用意来。“请原告也站上来。”沐流尘说,“现在,请你们演示一下当时的情景。”被告律师这时才跳起来反对,但是已经晚了,法官驳回了抗议。
      “好,你用右手抓住了车厢的扶手,现在,如果你象你和原告全都同意的那样面对这个方向……她站在你的前面,是这样吗?”沐流尘问。“是的。”被告表示同意。“现在不要真的碰到她,向我们演示一下你没站稳的时候是怎么一下子滑到了原告这一边,你的手怎么会碰上原告的胸部。”被告手足无措地站在法庭中央,神情尴尬,频频回头向他的律师请求支援。被告律师显然没有料到这招,他没有想到让自己的当事人事先排练模拟一下当时的情景。按照被告自己的说法,他的手要打两个弯才能碰到原告的胸部。陪审团只花了三十分钟就做出了决定,被告必须支付一万五千美元的赔偿金。
      “好极了,这下这个狗娘养的可得到教训了,叫他下次别在地铁里毛手毛脚的。”走出法庭的时候,女孩对沐流尘说,她神情兴奋,这是她人生中少有的一次胜利,过去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人们总是偏向于相信是她的错,即使是对方做错了什么,那也是她先勾引了对方。她涨红了脸,眼睛闪闪发光,“你看到那狗娘养的走出法庭时的表情么,真叫他妈的爽。”沐流尘摇了摇头,“下次乘地铁的时候别穿那么暴露的衣服,”他边走边说,“你这样穿也很漂亮,真的。”
      “哦!男孩们可不会那么想。”女孩说,“你的审美观简直跟我妈一样老土。”她用力拍打着沐流尘的肩膀,“你才多大?28岁?30岁?32岁?别摆出一副老爸的样子来教训人。”
      “谢谢,”沐流尘有些哭笑不得,“我已经37了。”
      是啊,他已经三十七岁了。沐流尘心想。
      二十岁,他在大学里认识了四无君,与他成为好友,并且爱上了他。然后十七年过去了。三十七岁,他与四无君上了床。那是他第一次与男人做爱,却无关爱情。期间也和女人交往过,但全部无疾而终。他的工作太忙,没有时间讨好女人。
      这些年来,除了工作,他一无所有。
      并不是不寂寞的。
      因此才给了四无君趁虚而入的机会。他那些小小的温柔,便显得格外珍贵。只是凡事都有交换条件,一旦他接受,付出的代价必然昂贵。若是普通的小事需要他帮忙,以他们多年的交情,四无君早就直接开口。
      沐流尘看着那年轻女孩蹦蹦跳跳走在他前面。年轻多好。沐流尘想。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事艰难,即使明天痛哭流涕,今天也先快活了再说。沐流尘也想减去二十岁,去和四无君谈恋爱。每天在门口吻别,目送着他的车子绝尘而去,两人在休假时去喜欢的餐厅吃饭,听喜欢的音乐,看喜欢的电影。即便在事务所里加班通宵,也会有人打来一个电话,多好。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那又如何?
      但是他已经三十七岁了。
      沐流尘扬起嘴角,自嘲地苦笑。他在开车回事务所的路上买了热狗,回到办公室里就着速溶咖啡边看材料边三口两口解决了午饭。M国际保险公司案的庭审已经进入了第四天。与其他案子相比,这个案子进行得格外艰难。与沐流尘所估计的一样,最初双方律师争论的焦点是骨髓移植手术是否被排除在保险范围之外。由于王隐提供的那份被回收的最新保单,M公司被迫承认是原告的保单起草人犯了错误,但是他们随即改变战略,开始转而质疑骨髓移植手术是否是治疗白血病的公认的常规方法。
      沐流尘不知道M公司的律师团为了这个案子究竟聘请了多少个医疗顾问,他们传唤医疗专家出庭作证,在这个问题上反复纠缠,用各种专业术语把陪审团搞得头晕脑涨,昏昏欲睡,这对沐流尘来说非常不利。
      更糟糕的是,被告的律师团在庭审的过程中,一直在暗示作为原告律师的沐流尘存在着“诉讼教唆”的问题。由于原告提出了一千万美元的惩罚性赔偿,而按照这类诉讼的合同惯例,如果沐流尘作为原告律师,成功使原告获得了经济赔偿,他将获得索赔数额的三分之一,这使他的动机看起来非常充分。
      “诉讼教唆”是一起非常严重的指控,这是一种违反律师职业规则的行为,一旦证实,他将被取消律师资格,开除出这个行业。虽然被告律师团并没有拿出任何证据,但是沐流尘相信那些暗示的话语已经给陪审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局面非常不利。沐流尘知道,他必须做出反击。事实很清楚,他已经证明了原告提出的骨髓移植手术是包括在保险范围之内的,是由于M国际保险公司拒付手术费用,才延误了被害人的治疗时机,导致了他的死亡。现在他要做的,不是和M公司的那些医疗专家们争论骨髓移植手术对于治疗白血病的成功率是多少,而是将矛头直接指向M国际保险公司的欺诈行为。它收取保险费,却拒不支付理赔金,从而赚取了巨额金钱。沐流尘知道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无论理赔项目是否在保单范围内,M国际保险公司明文规定,对于所有超过一千美元的索赔要求都一律予以拒绝。他们通过将在理赔部和保险部之间踢皮球,让投保人疲于奔命,最后不了了之放弃索赔。为此M国际保险公司一年省下了大约四千万美元。
      沐流尘要做的,就是向陪审团证明M国际保险公司是如何公然对成千上万的投保人,包括他的当事人在内,进行明目张胆的欺诈。
      但是他需要证据。
      他需要写着那条明文规定的工作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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