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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暮暮聆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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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花怨暮
       “你以为攀上名捕就可以带花魂逃离折花山庄了么?”清远的声音传过来,极清极柔,让人想到蔚蓝天际悠然飘过的缕缕白云,飘飘忽忽的,看似绵软可亲,实则远不可及。
       花想容听见这声音,脸色唰地一下变了,立即从追命背上蹦下来,指天骂地,“你管我!我就是要带花魂走,就是要毁了它,让你种不出花魂,让折花山庄在同行面前贻笑大方!”
       “小心!”追命抱了花想容往旁边一掠,两枚飞针斜斜飞过追命的耳侧。
       看那方位,竟是对着花想容的双眼打过去的。一出手就如此歹毒,追命火气一冒,踏前一部护住花想容,拍胸脯大声道,“南方总捕追命在此,若有人不分青红皂恶意伤人,休怪我请他去六扇门的天牢里凉快凉快!”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崔大总捕真是豪气得很哪,舍妹承蒙照顾了。”来人三分揶揄,三分不屑,三分打趣外加一分好笑。
       追命转身问着已是一脸忸怩的花想容,“他是你哥?”
       “想容小姐是折花山庄的大小姐,庄主的亲生妹子。”
       “她受不得庄规的约束,竟偷了庄主苦心研制的用以培植新花种的花魂酒跑出来。”
       “这是犯了庄规大忌。她若是再不回庄,按规定理当格杀勿论。”
       从西、南、北三个方位分别走出了三个人,双目炯炯,脑穴高鼓,一看即知是高手。
       自追命身后冒出来的是一位头发灰白、形貌矍铄的老者,其他两位一个脸戴面具,一个长相彪悍,俱为铁塔般的壮汉,应是其手下。
       那位戴面具的汉子可以说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花想容看。
       见了这老者,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花想容脸都白了,不仅白,还发冷,冒出阵阵冷汗,艰难地唤道,“方伯。”
       追命瞧这大小姐忽然之间竟满脸惧色,悄声询问道,“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方伯是,庄里的右总管,刑罚之事也归他管。可是只有在需要对庄内违规人处以极刑的情况下,他才会亲自出马。”嗫嚅着回答追命,花想容面色一凛,朝着东边恨然喊道,“你,你居然带了方伯来,你是存心不给我活路!”
       随着一声悠悠的叹息,一阵异香扑面而来,教人顿生了种漫天花雨的错觉。
       来的只是一个人。
       一个气度极其雍容而淡雅,服饰极其贵气而朴华,面容极其俊美而清冷的男子缓缓地向追命和花想容走来。
       他一出现,那奇异好闻的幽香就变得理所当然了。一身华贵蓝杉给人一种朴素优雅至极的质感,整个人那么静静站立着,仿佛他本身就是一株不染烟尘的花,神秘诡丽,让人联想到晨雾清风中欲开欲合的蓝莲。
       追命最先注意到的,是来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美,比月光更明,比星光更远。看任何事物,都又似多情,又似无情。那眼光,像月魂尽慑在眼里,而梦魂又浮现在心中。梦是遗忘的记忆,月是寒夜的心。(作者插花:这两句是照搬了温瑞安温巨侠对无情的描绘)。
       真像……追命心中感叹,原来除了大师兄外,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会长着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可是呢,追命带了点小私心地想,当然还是大师兄的眼睛最漂亮了。
       大敌当前,他居然还有心思比较敌人的眼睛美不美之类的问题。更要命的是,追命一点都不认为这有何不妥。  “谁让他一出现就那么引人注目嘛,我自然是顺便、恰好地关注一下罗。”若有人就此质问他,追命也许便会如此振振有辞地回答,说不定还会弩一下嘴,好无辜地睁着双大眼睛盯着对方瞧,倒让发问的人自己先心虚而败下阵来。
       “你就是庄主?”追命端起名捕的架子,公事公办地问。
       “是,我是想容的兄长花怨暮。”男子彬彬有礼地回应,目光扫过追命,唇边含了几分笑意。
       “恩。”追命看看那方伯和花想容,忽而眉开眼笑地对着花怨暮道,“既然你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就好好说嘛,动刀见血的多伤和气。”
       花怨暮打量着追命一点心机也无的笑脸,和和气气地说,“崔总捕有所不知,舍妹违反庄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这次祸闯得实在太大,我也保不住她。方伯做事有他的规矩,我不便插手。”话锋一转,花怨暮似是极好心地劝告,“不管怎么说,这是折花山庄的内务,就不劳驾崔总捕操心了。”言下之意的提醒很明显,这是家族内部的事务,官府是无权管辖的。就算追命是捕头,也不能坏了这江湖与官府之间固有的潜规则。
       花想容冲到花怨暮面前,又伤心又绝望,“你果然就是想我死!”
       “想容,你错得太多,怨不得别人。”花怨暮容光淡漠,冷然道。
       追命望着这对兄妹,左手插了腰,右手烦恼地挠眉,殊不知这一举动为他凭添了许多稚气,教方总管等人更为看轻了他。
       哪有兄妹这样的?“想容姑娘不就偷了一瓶酒么,不至于要动用什么庄规处置吧,还极刑?”追命试着以私人的身份劝道。
       “他偷的不是普通的酒,是庄主近年来苦心孤诣的成果,事关本庄于下一季的花展中能否如期推出新品种。”方总管不徐不急地解释,“折花山庄向来以推陈出新、不落俗套而享誉京华,若此次失信于花展,对本庄的声誉及营生将大有影响,故而老夫才亲自跑这一趟。事情也并非那么严重,只要大小姐能把花魂完好无损地交出来,并保证以后永不再犯,老夫可以看在前老庄主的份上宽大一次。”
       花怨暮感激地朝方总管看了一眼,转向花想容,“还不快谢谢方伯?”
       追命心中奇怪,怎么这管家表现得比庄主还威严?见花想容还没有动作,也便笑嘻嘻地劝她,“我是不懂什么庄规不庄规的。不过听那位老人家的意思,他是放你一马了。好啦,以后别这么调皮了,把东西乖乖交给他们就回家吧。”
       花想容瞪他一眼,恨恨地把装着花魂酒的小葫芦往他手里一塞,“要给你自己给他们!”
       追命扁了下嘴,瞪我做什么,我是在帮你哎!哼,看你心情不好,我追三爷就不跟你计较了。他把葫芦递给花怨暮,“你们要的,是这个吧?”
       花怨暮微露喜色地接过葫芦,仔细查看了一番,勃然变色,“想容你动过这酒了?”
       “是啊。”追命好奇地探头,不假思索地说,“有什么问题吗?她刚才就给我喝了一口。”
       “你喝过?”花想容的脸色简直可用惨白来形容,白得让追命都忍不住同情他,“这是我两年前收集了百余种落花颇费心思酿造的花魂酒,只为浇灌酒魄而用,不到酒魄结苞,万不能启封。否则,花魂一散,酒魄也不能培育成功了。”花怨暮闻了闻,颓然道,“这酒,已经没用了。”说罢不等追命阻止,扔了这葫芦,清澈的带了点粉色的液体汩汩流出,不一会儿全渗进了土地。那种让追命闻之忘俗的香气确乎也真少了方才摄人心魄的魅力。
       “没用了你也不必这么浪费吧。”追命可惜地死盯着那葫芦。
       “混帐!”方总管听完花怨暮的颓语,一时杀气腾腾,跃身而起,举掌就要向花想容天灵盖拍下!
       这一掌出人意表,来势汹汹,听掌风便知,若花想容被结实击中,断无生理!
     
     2 追命的血
       花想容逃无可逃,大惊失色之际,一道白影倏地划过眼帘,追命一脚蹬到,硬生生地挡开了这一掌。
       方总管只觉一股奇大的力道震得自己手臂发麻,连忙收了手,朝追命冷哼一声。
       追命神色无恙,轻松一笑,转了转脚踝才落地,“方总管好掌力,可是怎么说杀就杀啊?”
       “花魂已破,大小姐大错铸成,生路被她自己堵死了。”方总管冷冷道。
       追命来气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还比不上一株花么,这是什么道理?植不出新花种就这么要紧?”
       “是。”方总管一口回应,“在折花山庄,人命的确不如新花种。南方总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我要  在这里处置破坏山庄繁荣的败类,与你无关!”说着手一挥,一直在一旁待命的两个大汉齐齐逼近了一步。
       “呵,”追命冷嗤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几个大老爷们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么不公平的事我追三爷能不管吗?”
       “我折花山庄本不想与你为敌,若你执意干涉本庄内务,那就休怪方某得罪了。”方管家与两名手下又欺近一步,双方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住手!”花怨暮淡淡的一声呵斥,仿佛所有的唳气都于无形中消解了。
       只见他从从容容地走到追命面前,从从容容地发了话,“看来宅心仁厚的崔总捕是真的有心救想容?”
       “你想说什么?你是他哥哎,怎么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说过,方伯做的事,我即使身位庄主也无权过问的。”花怨暮摆摆手制止了追命的责问,又看了看听天由命的花想容,“要想舍妹无事,在下还有一补救的方法,就看崔总捕肯不肯合作了?”
       追命横他一眼,大大咧咧地把手一伸,“切,有办法你不早说!有什么事,只要我追三爷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听说崔总捕从小酒不离手,日日斗酒三百?”花怨暮斟酌着用辞。
       “是啊,这在江湖上已不是秘密了。”追命笑得无瑕,“人出名嘛,没办法。不过斗酒三百就带点夸张了,偶而才会喝那么多。”
       花想容受不了地翻他一个白眼。
       “那崔总捕喝下第一口花魂酒时可有感觉到花魂的殇?”
       “呃,是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追命回忆着自己喝花魂时那一瞬的心悸。
       “你真的只喝了一口?”花怨暮平淡的语气忽带了点急切。
       “他真的只喝了一口。”花想容代追命回答得甚为郑重。
       追命颇奇怪地看着两兄妹。
       花怨暮美目微垂,略一思索,抬头又是风清云淡难以捉摸的笑容,“那就对了。”他转首对方总管欣然道,  “方伯,崔总捕的血液中早浸透了多年喝酒而积累的酒气,再加上花魂酒未完全的精华也都被他喝了下去,所以若是能借得崔总捕的一些血,从此刻开始每三日灌溉一次,不到两月待酒魄结苞,其功效与花魂如出一辄。”
       方总管面上也有了些慰色,却还是板着脸道,“那得看南方总捕大人是否乐意帮这个忙了。”
       “是啊。”花怨暮自顾自地叹气,“血乃人身元气之精华,如崔总捕不欲协助,我们也不能强求。”
       “对大小姐老夫也只能依庄规办事。”
       “停!”打断了主仆二人颇有默契的一唱一和,追命骤然看见在场的所有人都把目光钉在了他身上,动也动不了,挪也挪不走。
       “哈扑,哈扑,……”如风终于受不住一阵又一阵的异香,尽管通灵性的它明白主人可能正在决定一件重大的事,它还是接连不断地打开了喷嚏。
       追命蓦地觉得头大,头大得厉害,还不得不说出那句让他更头大的话。
       “谁、谁说我不愿意帮忙的!”
     
     3 重大的理由
       折花山庄。
       布置雅致的厢房。
       外面花色撩人,里面春风送香。
       追命卧在躺椅上,安静地阖着眼,乌黑的发散落于藤椅的自然编织的纹理间,偶然有几咎调皮的发丝抚上了静白的面容。细密纤长的睫毛投下一道轻浅的阴影,随呼吸微微颤动,如同静夜月光下湖面泛波的韵律,摇摇曳曳,水波不兴。
       他右臂上挽起了些袖子,露出一小截玉白温润又内蕴劲道的手腕,一道细细的血丝仿如一圈缠绕的红线,衬着莹白的肌肤,异样地惑人。一只精致的碧玉碗置于地上,正好接住椅中人自右手腕上滴落的鲜血。
       估摸着蓄了小半碗血,用量足够,花怨暮看看那似乎睡着的人,面露笑意,拉起追命的手帮他止血,精心地涂了些膏药,还用一方丝帕擦尽了手腕上残余的血迹。
       “这么多就够了?”一抬眼,花怨暮正对上那人清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双眼。
       “以后每三天取半碗血。”不由对他语气里的天真感到好笑,花怨暮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放心,光有这点血远远不够。”
       “大不了就几大碗血,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追命一副生龙活虎的劲头。
       花怨暮怔了怔,脱口而出,“你这个人,一动起来,跟刚刚的模样简直全然相反。”
       追命把袖子捋捋好,并未注意到他的话,反而想到个问题,“既然你保证帮我把如风和公文送到六扇门,又为什么非要我把腰牌和平乱珏也摘下来?”
       花怨暮挑眉一笑,突然很有兴致逗弄他,“那你为什么这么听话地摘下来?”
       “我以为你肯定有什么重大的理由呀。”想当然的小孩口吻。
       “所以你很想听听这个重大的理由?”
       “恩。”小孩期待地点头。
       花怨暮笑了,笑得比追命还灿烂几分,“没什么,我不过觉得你那金腰牌和那块玉造型太丑了,我不喜欢。这个算不算重大的理由?”言罢扔下这块僵化中的石头,向庄主独属的秘密花房走去。
       “花怨暮,你敢耍我?我以后就叫你小骗子!你别想在我手里翻得了身!”追命对着那个优优雅雅远去的背影气鼓鼓地挥拳。
       “追命哥!”花想容不知从哪条走廊跳将出来,拍拍追命的后背。
       “什么事?”气还未平复下来,追命连带着对花想容也是恶声恶气的。
       “瞧这样儿,跟小孩似的。我哥惹你啦,别在意啦,他就是这么个冷冰冰的性子。”花想容心道这人真是心思单纯,生气的样子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来,喝点红枣枸杞粥,很补血的喔。”拎了一个大瓷罐就凑上来。
       “粥?”皱了皱漂亮的鼻子,追命摸到了腰间的酒袋,“还不如喝酒来得补元气。”
     还没喝上一口,倒被花想容一把夺了过来,“哗哗”全喂了廊台上的盆栽植株。
       “喂,你……”
       “现在不许喝酒。你给我先把粥吃了再说,本小姐特地吩咐下人熬的。吃完粥,我再让你尝尝我哥酿的果酒,比你的酒好喝多了。”花想容发挥大小姐本色,拖了追命就走。
     房间里,圆桌上。
       “好吃吧。”花想容撑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追命看。
       粥本身煮得香甜可口,的确不难吃。
       “还行吧。”追命对酒以外的食物没有很高的鉴赏力,用勺吃了几口,觉得这样太慢了,干脆拿了个碗喝酒似的大喝起来,反正也不烫舌头。
       “还真是个酒鬼,吃什么都像喝酒。”花想容笑他,又低头拨弄着自己白皙柔美的手指,“你说,我哥他刚才捉弄了你,还笑了?”
       “对,我没见过笑得那么可恶的人。”追命放下碗,又勾起满肚子的火。
       “他,从来没对别人这样过。”花想容恍了神,“难道他真的相信那说法……”
       “怎么了?”追命研究着花想容的表情。
       “我是说,”花想容转眼笑道,“你为了我才被大哥他们强留在山庄,还要借出血,有没有……后悔?”
       “后悔。”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追命观察着花想容急剧变化的脸色,“当然后悔。被你们兄妹两个合着伙来整我,不后悔才怪!唉,有什么用呢,后悔也是我自找的。”
       “是吗?”花想容把剩下的半罐粥推到他面前,“这个也给我喝掉。”
       “你竟然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我是在报恩啊。”
       “为什么我觉得你报恩的方式像报仇?”
       “废话少讲,不然我什么酒都不给你喝了!”
       ……
     
     4 国仇家恨
       夜色温柔。
       折花山庄待月楼,是决定山庄大小事务的三方聚首会晤之重地。
       三方,庄主花怨暮,左总管秦浩,右总管方全。
       花怨暮凭窗负手而立,听着秦浩的报告。
       “参知政事明镐,御史赵佧,知谏院范镇、台谏侍从庞籍、右相韩琦分购本庄蓝姬、白月、红绮、药鹃、紫晶各一株,并都表示对庄主即将培育成功的沾水成酒的酒魄深感兴趣。”秦浩脸型圆满,以他的年纪来说算得上是白白嫩嫩的了,两撇眉毛又淡又稀疏,加上肉多了点,猛一看上去还以为是没有眉毛似的。他年约五十岁,比右总管方全要年轻几岁。与脸面方正、执法森严的方全相比,两人正好是一刚一柔,一肃正一圆滑。生意场上的机灵善变,非秦浩不足以胜任。
       花怨暮转过身子,意味深长地一笑,“秦叔真是好本事,此趟一番京城之行又为我折花山庄增添了几多靠山。”
       “不敢,老夫哪有那么大面子?他们不过是仰慕折花山庄的奇花异草,顺道交个朋友罢了。”秦浩满脸堆笑,必恭必敬地向花怨暮作揖,只是这敬意中包含了几分故意泄露的虚伪。
       花怨暮暗哼一声,乍然提高音调,“明人不说暗话,秦叔之所以向我奏报这些人,恐怕另有原因吧。”
       秦浩未答话,朝方全使了个眼色。
       方全便端正了身子,一字一句似是从他嘴里蹦出的一连串实打实的铁珠子,硬梆梆的不留半分情面,“庄主说得没错,这些人都是在朝中弹劾过狄青将军的官员。我们折花山庄发展到今天,已经是天下有口皆碑的花庄,实力雄厚,若有人买我们的花不几年就病死了,亦没人敢怀疑到折花山庄。所以从今后,折花山庄要在花上动什么小手脚,无须再顾忌给人留下口实。庄主若能借下一季花展酒魄面市之机,凭着暗植于酒魄内的毒性将这干买了酒魄的人暗中除去,对狄将军会有莫大帮助。”
       “混帐!”一道清音劈下,将方全的一串铁珠子断了个干干脆脆,散了个七零八落。花怨暮一掌拍向身边的红木茶几,震得几上的茶杯颤了几颤,溅出一片水花,“你们竟要我利用折花山庄的花做杀人工具!还不经我同意私下四处活动,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庄主?”
       “庄主!”秦浩的圆脸更圆,皱纹更皱,说话的腔调全没了奸猾的味道,“我秦浩和方全对折花山庄的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倒是庄主你,可还记得这折花山庄是为何而建的?”
     花怨暮一咬牙,一双明眸几乎要喷出火来,炽艳得令秦、方二人心头一怔,“那只是你们自以为是的想法,至少祖母她老人家从不曾为此逼迫过我!”
       方全虽见主子气得冒火,该说的还是要说,“当年祖上被赵光义赐牵机药之际,以性命托付我们两对父子好生照顾潜逃出去的莹妃母子二人,待他日子孙有成矢志报仇。莹妃携了先祖相赠的财宝建这折花山庄之初,也曾立下血誓,定要折花山庄的势力混入大宋朝廷,坏他朝纲,乱他天下,俟机还我李家江山……”
       “够了!”花怨暮在两人面前来回走动,一改平日的雍容气度,“这些不牢方叔你再念一遍!问题是,狄青根本不是我们的机会。”
       “老夫以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秦浩不紧不慢地、不温不火地说着,“狄将军平岭南侬智高之乱,战功万众瞩目,升至枢密副使,有调兵遣将之权。出身行伍而位居枢府,在赵光义以后未有先例。”
       “枢密副使怎么了,区区枢密副使能翻得了赵家天下?陈桥兵变夺了他人皇位的赵氏最怕的就是臣下重蹈他们的覆辙,故尔对武将是重重猜忌,处处置肘,层层设防,狄青以武人身份担任一向由文官任职的具有发兵之权的枢密使,在朝廷已是众矢之的,备受猜忌,自身难保。”花怨暮反驳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正因为狄将军以武人之身入驻了枢密院,老夫才认为机会难得。赵家可以借兵变黄袍加身,别人也能依样画葫芦。他防范再严,也防不了人的野心。况且狄将军之子已与老夫有过接触,言辞之间对那些不通军事的文臣的弹劾颇为心寒,若有外人相助,加上皇帝信重,狄将军大可在朝廷站稳脚跟。”
       “皇帝信任?你以为皇帝真的会信他?”花怨暮冷笑,“折花山庄几十年基业,你们真想把它赌在一个随时会因有犯上作乱的嫌疑而抄家灭族的不相干的人身上?”
       “何来不相干之说?狄将军让其子向我们承诺,若他得势造反成功,定当奉还南唐故地,届时庄主你也就完成了复国大业,不辱先祖了。狄青这虽为拉拢之辞,但只要他造反,凭我们多年的苦心经营,与辽又暗中亲厚,还怕掰不倒翅膀未长全的狄青?”方全直说得血气激昂。
       秦浩赞许地点头,“老方说得是。就是庄主几次推三阻四,莫非已是忘了国破家亡之恨,忘了先祖含冤屈死之仇,忘了莹妃临死只前的不瞑目?”
       面对秦浩咄咄逼人的连番询问,花怨暮脸色渐缓渐沉,“我当然没忘。赵光义赐牵机药之‘恩典’,南唐后人永世不忘。”
       “等的就是这句话。前代庄主为奠定折花山庄基业,扩展朝中势力,经年累月地钻研花技,沤心沥血而英年早逝,其根本志向还是为了早日完成复国大计,庄主应当谨记。当初追随莹妃建庄的一干元老们,也愿意为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秦浩肃穆地表陈心迹。
       花怨暮素知两位总管一心复国,花卉之事只是他们眼中值得利用的踏脚石和爬天梯,折花山庄的存在是一个过程,而非他们甘愿安身立命的归宿,祖母与父亲对花艺的重视也是迫于形势……思及此,恍恍然泄了气,他叹了叹,坐在椅子上,带着些微的倦意道,“知道了。”随口转移了话题,“那位南方总捕,对这次酒魄的按期面市很重要,你们不得对他无礼。”
       “这个我们自然清楚。他若乖乖地待在折花山庄内,我们也绝不会给他为难。可他总归是六扇门的人,不得不防,暗中监视是必要的。”
       “仅止于此。”花怨暮颔首算是默许。“你们都下去吧。”说罢挥挥衣袖。
       “是。”秦浩与方全依言退下。
       微合了眼,深深的疲惫感攫住了花怨暮。
       窗台上,夜风柔柔的吹动下,一滴清露从一株盆栽的铁观音翠碧的叶尖滚落。
       倏地张开双目,点点星芒炸裂其中:我,绝不做你们手中的棋子!
       又一滴露珠垂下,盈盈地似泛了些白光,一闪而逝。
       一抹微笑如清莲于碧水中悠悠绽开,花怨暮粲然地看着自己极白皙极细致的手指,目光间或深深浅浅地瞟了瞟  窗外浓浓淡淡的月色。
       回廊曲折,中庭宽广,盆花灌木缀立于廊间,杂树香草娉婷于院庭。
       月影星绰,一袭飘忽的卓绝身形轻巧无声地飘到了一廊柱与矮树形成的隐蔽角落。此人从枝叶间探首查看了一下四周动静,又回望向刚刚的来处——待月楼,得意而活泼地翘起了唇脚,“这折花山庄竟还匿了这么个天大的秘密,看来我追三爷这次是来对了。”
     
     5 花田误
       漫山遍野,姹紫嫣红。
       极目远眺,山坡上的牡丹、芍药、栎棠、杜鹃、木香等花各居一大片向阳好地,花色繁荣,处处含苞,争得春光无限。彩蝶蜜蜂在各色花丛中飞舞起落,忙忙碌碌,乐不可支。
       追命把右手搭在额上,带着止不住的惊叹左右观望,“折花山庄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有什么,这些只是普通的素材。”花想容领着追命走在梗道上,见惯不惯地搭腔。
       “素材?”追命不解地摸摸下巴,头略略歪向一侧,“这些花都不是用来卖的吗?”
       “折花山庄若卖这些俗花,也成不了天下第一花庄了。”花想容不屑地扫视花田。
       “俗花?不会呀,我觉得它们都挺好看的,啊,”追命伸了个食指在空中幅度不大地乱晃着辩驳,“应该说它们都有很好的卖相。”
       “普通的好看卖不了高价,也入不了皇亲权贵的眼。比如这牡丹吧,”花想容随手指向一片牡丹地,“有红有白,有艳有淡,我家有,别家也有,无甚希奇。可若是纯白如雪的牡丹花瓣边缘都另有一层好似晕染了月光般的银色光泽,那即是折花山庄独有的‘白月’了,为花中珍品,去别人那儿买不到也无人能仿种出。那些大官们买一株放在家里,别提脸上多有光了。”花想容继续道,“花田里的花都是本庄庄主用来培育新奇花种的材料,是不对外出卖的。”
       追命对花想容自命不凡的介绍撇撇嘴,眼睛眨啊眨的,阳光好似给他薄薄的眼睑涂了层玉莹莹的珠粉,眼眸开合间便是一瞬又一瞬的流光溢彩,“什么‘白月’,我就不信一朵花还能看出个月亮来?要看月光直接赏月就好了,”——指天,划地——“效果肯定比看这劳什子花要好。”
       “人都要像你这么想,折花山庄就活不下去了。”花想容笑着隔空拍了他一下,想了一下又默然收敛,“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花想容不时挥走飞近身边的蝴蝶,看见追命正俯身专注地盯着一只停在花上吸食花粉的白蝴蝶瞧,“其实我讨厌那些花,讨厌我哥为了它们不分白天黑夜地躲在花房里研究,讨厌我哥和我爹对花从来比对人都好,讨厌这些该死的花耽误了爹和大哥的一生……”
       “所以你偷了花魂?”追命双手抱胸而立,转头瞅瞅她,随即自信地摇头,信步穿梭于花枝错落的梗道上,  “以我这个观察人情的高手来看,你最讨厌的应该是山庄的两个总管。”
       “算你有点眼力。”花想容扬眉眯了眼,“没错,我是最恨那两个老不死的了,就是他们硬逼着我爹和我哥去研究稀奇古怪的花种的!说起来我爹应该是给他们逼到累死的。”花想容恨恨地随手欲折下碰到手边的一枝牡丹花苞,却被追命拦下来。
       “它还没开花呢,拿它出什么气?”追命打拍掉花想容的手,果不其然地遭了她一个白眼,恩,不理,转开她的注意力,“这折花山庄的庄主是不能主事的吗?”
       “哼,那两个人仗着是南……是折花山庄的功劳最大的元老之子,在建庄之初就随他们父亲一起管理山庄内外大小事务,庄主本身则专心于花事。长年下来,山庄大权便分落了两人手中,连庄主也不时要受到他们摆布。”花想容郁郁起来,“最近两个老匹夫越来越过分了,竟然命令我哥去利用他最钟爱的花……”
       “什么?”追命眼中精光一闪。
       花想容突然闭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扭过头装傻,“没什么。”
       “奥。”你装傻我也装傻,追命耸耸肩,无所谓地看向别处,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落入眼中。“嘿,你哥来了。”
       大大方方地迎上花怨暮,追命的第一句话就是,“又要血了吗?”
       皱皱秀气的眉,花怨暮淡然应道,“说得我好象是个嗜血的怪物似的。”
       “哥!”花想容惊喜地跑过来。
       “你这两天安分多了。”花怨暮微微一笑。
       “如果你把那两个老家伙收服了,我会更安分的。”花想容语带挑衅。
       花怨暮却是含义莫名地一笑,“我要跟崔总捕去采血。你也别到处跑了,今天关禁闭的时间又到了吧。每天白日三个时辰的禁足处罚对你该是很宽大了。”
       花想容还欲争辩,追命已推着她往另一边走,“好啦好啦,你们兄妹说不到几句就要吵,我听得都头发晕。快去受罚吧,让你哥少担点心。”挤眉弄眼地笑笑,转头拍拍花怨暮的肩膀,“花庄主,我们走吧。”
       看着一蓝一白两个人影渐渐隐没于花田,花想容望向了清澄悠远的碧空。
       哥,自从追命哥来了以后,你似乎整个人都变得温柔了许多。你让我给追命哥喝的,不是花魂,你说世上根本没有花魂,只有花殇。所以才要求我配合你们把追命哥骗到这儿来,用他的血浇灌酒魄,可我的心里真不好受。你说没有伤过心的人喝了一口花殇会一口气喝完一葫芦,然后就变成一个对你言听计从的人。但追命哥他只喝了一口,一点都不像很伤心的人,不过他绝对是个好人。花殇的酿法很特别,据说那个能喝出自己所酿的花殇中的殇的人,就是命中注定能拯救自己的人。这是只有我们花家人才知道的秘密传说,从我们祖先还未亡国时,从他们还把种花当成消遣而不是生计的时候,就有了这个说法。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也不敢相信。也许你认为这只是用伤心和不伤心的心境品酒所产生的味觉差异,可我觉得,如果那个人是追命哥,我就相信。我相信,他会帮你得到你想要的自由。所以,我也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他。
       哥,你知不知道,你最向往的,其实是自由,或许,还有温暖?就像我所渴求的一样。
       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自由?
       我多想看到你,能和追命哥一般开怀地大笑,……
       如果这花田是误你一生的负累,那么不要也罢。
     
     6 听花怨的小骗子
       “三四天了,不知崔总捕住在折花山庄可还习惯?”放好碧玉碗接血,花怨暮闲闲一问。
       “好得很。你们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把我像猪一样地伺候着,有人看着,这日子实在太舒服了。”追命躺在原来那张藤椅上调侃道。
       花怨暮忍不住微笑,“你这性子还真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
       “是吗?哪个朋友?”
       “一个笨蛋。”
       “我发现一个问题,你真的很擅长拐个弯损人。是不是侍弄花花草草的人心思都这么七拐把弯的?”追命很平静地发话,如果不计他的瞪眼和微微噘起的唇,他的表现确实算得上平静了。
       “实际上,也不像。不,他比你,差远了。”花怨暮想到了什么,有些倦怠地自言自语。
       “我说啊,想容真的很关心你这个当哥哥的。你也应当多关心一下她嘛,别整天围着那些花转了。它们再好,也比不上与亲人说说贴己话吧。”追命倒是拎起了另一个话头。
       “我何尝不明白?”花怨暮神色一黯,“你可知花怨暮这个名字的意思?”
       追命诚实地摇头,“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呃,你别放在心上啊,这名字有点不详呢。”
       “暮暮聆花怨,朝朝对花泪。”花怨暮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父亲的喟叹。他本是个爱花之人,却不得不毁掉数以千计的花只为硬造出一个新奇种类。天下生物本都有其合乎天理的生存之道,我们为了自己的琐利强行损改花儿的自然品性,即使改变成功也不能维持其五年以上的生命。可笑世人还以为这是折花山庄保证花艺秘诀不外传的特别法子。”
       “如果人们想看粉红的花可以去赏桃花,想看雪白的花可以去赏梨花。非想看到粉红梨花或雪白桃花的人,不能算是爱花之人,只是一群受猎奇心理驱使的俗人罢了。”追命似乎有点明白了,“你父亲必定对自己曾亲手毁掉的那些花十分愧疚,才会听到花怨,看到花泪?”
       “所以他才死得那么早。”花怨暮笑得凄然起来,“那时我不明白。可现在我也听到了,看到了。暮暮聆花怨,朝朝对花泪。父亲似是一早已看透我的命数,注定我当上庄主后听的只能是花怨,看的只能是花泪。听到的和看到的人,都只有我。醒不会停,寐不能断,至死方休。”
       “但你不甘心这样。甚至不惜让花想容冒险演一场戏做给两个总管和我看,好把我引到山庄来。”追命一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比以往更加清澈,清凌凌的照得人心里发虚。
       花怨暮顿了会儿,慢慢浮起一个有趣的表情,“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一点都不多。我只知道在贵庄两大总管四大护院八大分管以及数以百计的武夫家丁的日夜巡逻下,不会武功的花想容怎么可能偷了本该戒备森严的花魂逃出山庄,还正好碰到我?”追命那只未割血的手随着他的话语在空气中任意指点。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却并非是个不察小节的捕快。
       “喔?”花怨暮一手托腮,巧笑嫣然地看着追命,眼中无半点谎言被揭穿后的惊慌,倒像是很有兴味地在听别人说书,“看来短短几天,你这双腿已把我折花山庄大致摸了个遍?秦叔派去的两个看守就不说了,本庄的护卫仆从、暗哨机关在你脚下竟全都成了废物一堆,废铁一驼?两位老人家当真是小看你了。”
       追命侧头,不领情地扁扁嘴,“你这是在夸我吗?难得我笑不出来。这山庄里只有你一个人没小看我,所以我的一举一动也尽在你掌握中,可我还是摸不着你的想法。你是要利用我的存在来牵制两位意图造反的总管,顺便帮你真正掌握折花山庄的权力吗?直觉告诉我,你的目的不是那么简单,很不简单。我这么单纯的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听了这话,花怨暮更乐了,“是啊,我也没见过你这么单纯的人。”挥手哄小孩似的拍拍追命的头,“好啦,单纯的大捕快,想不通的事还是少想为妙。你只要明白我是在利用你并且也不会让你有什么损失就好了。哦,除了几碗血。我还是很想把酒魄培育成功的,不然之前那么多材料就白费了。”
       追命瞪他,“我最讨厌人家拍我的头,”躲过花怨暮的第二拍,又直直盯着他,“我是没什么关系,一个大男人总能保护自己,否则怎么当捕快?倒是想容妹子,我真的怀疑你这个做哥哥的到底有没有把这唯一的亲人放在心上?那天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你或你们的杀意,这是假不了的。”
       花怨暮轻轻浅浅地笑起来,像融入了清风的水波,“没什么,这只是为了演得更逼真而已。或者是由于想容过去闯的祸太多,方总管想杀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从山庄的守卫布置中得出你被骗来的结论,又根据那夜偷听的内容和在庄里的暗访推出我骗你来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酒魄——我可以告诉你,你猜得都对。我确实需要骗一个高手来帮我对付秦浩等人,这个高手必须是跟秦浩他们商议的事是势不两立的——最好是个官府中人,同时我又仍在两位总管的控制下,必须以培育花卉为借口来请一个高手,正好培植酒魄的想法让我想到了人称无酒不欢的追三爷,正好你因为办案又常经过附近的官道,……所以,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了。”
       “我叫你小骗子真是没叫错。”追命恨极地说,“那时我还真相信了你们的把戏。要是给师父他们知道了,非得又骂我一顿不可。”这才是追命最在意的。
       “小骗子?”两道浓密恰好的英眉往额头中间拧了拧旋即分开,花怨暮赞赏地点点头,“很可爱的外号,也只有你才想得出。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你那匹会打喷嚏的马已经如期送达了六扇门。我可是派了本庄最得力的护院去送的。”
       “谢谢你,小骗子。”追命发誓,他从没这么咬牙切齿地感谢过别人。
       “不客气,总捕大人。”花怨暮施施然地回以粲然笑脸。
       花殇,本想靠它弄一个十足听话的帮手回来,没想到,似乎带回了一个宝? 他真的有伤心过吗?是什么事呢?我总有办法会知道的。
     
     
     冷是没有声音的,但有着我们的表情——HC哇的这句话
     潜了,匿了,遁了,考试去也^^哇,等我回来
     
     [2 楼] | Posted: 2006-08-24 22:53
     
     
     yayi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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