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第108章番外之买书记

字体大小:超大 中大 中小 超小

        所谓“南人乘舟,北人骑马”,并非是说南方行不得马。实则国朝驿路四通八达,即使在湖泊密布的东南沿海诸省,官道上车马驰走也是极其便利的事,且比水路快捷得多。之所以百姓还是常常选择乘舟,那就是图舟行可以多载物、免投宿等等好处了。因此当时日不紧、行李颇多的时候,杭州新开张的归鹤堂书肆肆主孙万年,也只好忍受船行缓慢。沿运河而上,到南直隶境内足足花费了半个多月时光,直将他这个武将出身的豪爽汉子憋得发闷。路过苏州,便喝停船:“要去常熟看一位朋友,伙计们守船,待我回来!”。
        然而这位朋友的住处,却不是官面上的赐第,又要七拐八弯摸入最僻远的山村里,仗着有指引的书信才总算觅到那所小宅院。村居简朴,连守门的家人也无。孙万年敲门不应,径直推开柴扉走入院内,却劈头撞上来里面抱头窜出的一人,直叫:“别打了,我先开门!”后面跟着那人手中戒尺兀自挥舞,怒道:“非得教我忍无可忍——这回别想躲掉一顿好打!”。
        家反宅乱的时候来拜访,显然做客人的很没眼色,可是业已踏入门来,却又不好退回去,孙万年只好扯淡地笑:“鸣岐,几年不见,你这是做先生管学生,还是扮婆娘打汉子?”
        所以说孙万年的性子,在爽直之外,还是有几分促狭的。这一句话让林凤致尴尬停手,殷螭捧腹大笑,于是宾主见礼,让入书房去坐。
        书房里颇有点小小狼藉,尤其是书案上笔砚乱丢,墨汁洒了一桌,显然便是从这里开始闹将起来的。孙万年其实不像吴南龄那么喜欢做老好人爱劝架,不过当这情势不免也要问个缘故好做拦停。林凤致余怒未息,指着案头书籍愤然道:“侮辱前贤,暴殄天物!一册宋版的《河岳英灵集》,竟被他在页背画了春宫!”殷螭插嘴补充:“还是龙阳秘戏图——别打我!我画的也不赖,反正页背空白着,画个全相补白也无所谓,发什么火?”。
        孙万年既是林凤致之友,又新做了书肆老板,不免要拉偏架,首先摇头惋惜:“非但是宋版,还是蝴蝶装,可不是容易得到的——这般糟蹋好东西,打死他也不冤。”一面说一面拿起林凤致心疼的宝贝书册来翻。原来所谓“蝴蝶装”,乃是宋初流行的书籍装帙方式,与后代线装正好相反——那时印刷书籍,不是印刷纸之正反两面,而是在一张纸上印两个页面,从中对折成正反面,称为“一叶”。一叶等于两页,叠起多叶,装订成册。线装装订在纸叶折叠的开口处,而蝴蝶装却装订在纸叶的折叠处。这种书籍打开之后每一叶纸散开有如蝶翼,便称之为蝴蝶装。因为折叠开口在外,每翻一面过去都隔着纸背两页空白,又恰好如殷螭所言,是绘画的好地方。
        林凤致也是气昏了头,直接将这种丢人事都说了,并且还让孙万年去翻了书。忽然醒悟,不由得红了脸,赶忙又夺回来掩了书册。孙万年已看见一张绘画,笑着赞了句:“不错!竟有陈老莲笔法。”这是南方最负盛名的版画家,殷螭听了当然异常得意,一时连对孙万年的宿怨也不计较了,赶忙夸口几句:“正是,我须也是练过的!成天就会嫌我不学无术,我哪里没见识?就是世面,只怕也比你见得多——宋版又有什么了不得?当年我在上书房,什么唐人的经折装、龙鳞装、旋风装……也不过当玩意儿看!”。
        他卖弄见识的话只遭这两名出身翰林院的士人一起鄙夷,并且纠正了一下:“龙鳞装就是旋风装,是以一张长纸为底,按次粘裱书页,展开如鳞片排布,卷起如旋风环轴——明明是一件东西,却拆开来说,可见一知半解!”。
        不过殷螭却是不在乎被人鄙夷的,因为他从来不自卑,于是自信也无可摧破——所以听了纠正,只是无所谓地哂笑。有这么一打岔,林凤致对宋版书被污损毁坏的痛心疾首总算冲淡了,也不能定要捉住殷螭拿戒尺揍他一顿,只好笑一笑全部揭过。所以孙万年因为来得正好,颇为难得地受到两人的一致欢迎招待。
        村居的招待,当然只有乡物为馔。由所雇的左近农家夫妇整治了待客菜肴,跟随服侍殷螭的内官小六到桂花树底下刨出了藏酒,林凤致也下厨烧了两道菜。原来殷螭虽然村居,还是养就纨绔习性,嫌农妇做饭不好吃,每日定要林凤致亲手来烧。好在林凤致闲居无事,也尽量纵容着他,连荷叶蒸鸡端上来,都洗干净了手剔骨撕肉布到他碗里,殷螭只管拿了蟹八件慢慢剔螃蟹黄吃——所谓旁人代劳不得的美食,剔螃蟹和磕瓜子是也,只有自己剥着吃才能香甜,经别人之手剥出肉来,就满不是味道了。殷螭旁的不精,养尊处优的派头倒是有机会就丢不掉的。
        林凤致习惯了这样相处,倒无所谓;孙万年看在眼里,却觉得殷螭挨揍委实不冤——这般优待着他,还胡作非为糟蹋古籍,不时时教训还了得?。
        孙万年暗自腹诽着的时候,殷螭也满是不爽的。席间林凤致和孙万年在交流藏书购书的心得,他只能旁听,偶尔插嘴问孙万年:“你还是钦犯,怎么不安分呆在老家,要跑去杭州开书肆?”孙万年早与林凤致书信往来谈过近况,这时只好再解释一遍:“反正官面上早勾销了我的犯由,南方我也从未来过,没有相识——老家生计寥落,为了拙妇和两个犬子,也只得趁手讨生活。”林凤致便笑道:“松遐兄弃武从文,复由翰林官而至大将军,已是人间一奇。刻下改儒而商,效陶朱之事,可不也是快意生涯!”殷螭于是嘀咕:“那我早些时说过,我去南京画春宫发卖,保管赚钱,你怎么便死活不肯,一定要呆在小村里无聊?”这个主意不免又遭席间两人鄙视了一回,连送酒过来的小六都小声批点了一下主子:“好丢份!”。
        不过孙万年和林凤致接下来商议的话,倒使殷螭兴头起来。原来孙万年这回就是到南京书坊贩卖书籍,因为林凤致到底心疼着得来不易的宋版书,孙万年便劝解他索性再去挑选:“即将秋试,正是贡院一带摆书摊的时候,不妨一道去赶赶热闹?我新认识了三山街几位书坊主,坊中也有绝好的影宋本。听说南京臧博士新刻的《妙选唐人诗》也在出售,还有李卓吾评点、陈老莲绣像的《水浒忠义全传》……不去可惜了!”。
        林凤致春天刚和殷螭去游过山阴回来,其实有点怕出门。正在犹豫,殷螭已经大力撺掇,只怕他不去:“就是,去一趟买书罢!免得你总念叨劳什子宋版蝴蝶装——其实不怪我,你爱不释手过了份,还整日价对着那小鬼的名字,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林凤致不免低声骂了他一句龌龊,孙万年想了一想,才想起《河岳英灵集》乃是唐人殷璠所编,正与今上同名,也不免咋舌了一下。好在他本人也是叛逆身份,对于这个不敬圣上之罪也看得不重,闲话间便带过了。
        他们敲定三日后起行。孙万年在林家留宿两日,第三日先赶回苏州去指挥船上伙计,到晚才见殷林二人施施然而来。孙万年的船中书籍搬了一半到苏州相熟的书肆借卖,舱中宽敞了,于是热情邀请两人同船前往。林凤致看看殷螭,殷螭赶忙拿手势威胁他:“我要在船上跟你睡的,隔舱有人怎么方便做事?”林凤致便推辞了:“不劳,我们也雇了船,一道上南京便是。”
        苏州上南京,水路其实方便。趁着西南风盛,扯起帆十来日便到镇江,由运河转入长江,又溯秦淮河而入南京码头。正值九月乡试,举子云集,书肆开张,贡院前临时书篷扯得遮天蔽日。孙万年占到地方,将书籍满床排开,交给手下伶俐的伙计守摊发卖,自己则奉陪林凤致与殷螭来逛书肆,顺便也瞅瞅杭州短缺的书籍好贩回去。
        林凤致对贡院前新刻的书籍兴致不高,一心想着至少寻觅影宋刻本回去。所谓“影宋”,也就是采用薄纸覆上原来宋刻本,一笔一划影摹写样,上版刻成。这种版刻方式能不失宋本原样,珍贵度逊于宋本,校雠价值却不差什么。这样的版本要去三山街的老书坊淘,殷螭便抵死不去:“三山街有什么好玩!还是这边有趣,书摊也多,举子也多——南方人就是标致,你看一个个小书生唇红齿白,不买书看人也好,谁要去老街看古董货!”。
        林凤致跟他过日子久了,也不摆矜持的架子,要跟他呷一口醋取笑:“那也成,你逛这里,我们去逛三山街,只不要回头你被人搭将走了——”殷螭笑道:“要勾搭也是我搭来别人,谁有能耐搭走我?”林凤致道:“那可不一定。告诉你罢,留都这边的堂子叫做南院,里面好色相,好弹唱,好服侍,正集中在秦淮河一带。你要是被搭了进去,只管请便——就是晚上别再回船。”殷螭恼道:“说的好像你逛过,恁地门儿清!”。
        所以殷螭抱怨着,到底还是跟随他二人去三山街逛了。这里是书坊书肆的集中地,满街书铺鳞次栉比,油墨清香扑鼻而来。有的店铺将店面铺板全卸,大排着书籍到街面上发卖;有的书坊却扇门半开,一股幽深之状。孙万年带一个小伙计去总批书籍,殷螭便跟林凤致一道。偏偏林凤致只选门户深邃的书坊进去,喋喋不休跟人讲版本,殷螭又觉得不耐烦,跟他说要自己去逛。林凤致才答应一声,他已带着小六直跑出去了,林凤致便不理他,只跟坊主讲论书籍品相与价格。
        待他讲毕了价,心满意足挟一函精刻的影宋《王荆公集》出门,正欲往下一家去,小六却跑了回来跟林凤致回报:“主子在那边请老爷过去。”。
        所谓过去,也就是到街角一家书肆去。而殷螭请林凤致的理由,异常之简单,指着一堆挑好的书籍,直接两个字:“付账!”。
        林凤致先是一个纳闷:“小六不是替你带着荷包?”殷螭理直气壮道:“那是我的零用,大头都在你身上,不找你找谁?何况家里的银子,本来也全是我的款项,偏被你说要保管,保管了就不肯还给我!十二两七钱三分银子,赶快给我付了罢。”。
        其实他所谓的那笔款项,无非是他当初将林凤致给他置好的田产宅院全部卖掉所得。基于他太有败家子的特性,林凤致跟他在一起之后,便将那笔钱要来保管着。殷螭反正是个从来没愁过钱财的,倒不在意。只是他不理财,便想当然觉得,自从林凤致拿走钱之后,两人生活每一笔开支,都是这笔款项里拿出来的。原来殷螭心里的账目,只看见支出,却不计算减损,于是永远理直气壮,觉得全是自己养着林凤致,当之无愧是一家之主。。
        可是实际上他那笔款项虽然不是小数目,两三年里购房买地,游山玩水,早就消耗了一个干净。林凤致账目上的银钱,已经是自家在虞山的庄园出息了——不过林凤致的好处是在别的事上可以肆意刻薄他,钱财上绝对不刻薄。两人在一起,计较谁养着谁,简直毫无意义。所以也就一直不加提醒,由得殷螭沾沾自喜觉得小家的财产全是他的。
        因此殷螭一理直气壮来要钱,林凤致也只得掏自己腰包,但书生习性还在,忍不住先翻了翻殷螭选购的书籍。一翻之下,登时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扯过殷螭,压低声音怒道:“你怎么尽买这些……”殷螭得意道:“都是精刻全相,妙选龙阳春意图一百八式,还是五色套印,你看这色彩斑斓,栩栩如生!南人风流,果是不错,京师的书坊,就少见这么新奇别样的春宫。”
        林凤致只觉得丢人现眼到了家,咬牙道:“这种书……你也好意思堂而皇之地买。”殷螭道:“他堂而皇之地卖,我不能堂而皇之地买?正经也别正经到这种地方——”他凑过去跟林凤致咬耳朵道:“别拿乔,买了罢。好多花样我都没见识过,回去跟你一一试,我们就有事干了。”
        他当街就开始恬不知耻,虽然是小声耳语,也羞得林凤致简直想拂袖而去,宣称与这下流胚子素不相识。可是殷螭是个不害臊的,这种时候不闹为上,一闹就要丢脸,不如赶紧闷声将银子掏出来上柜结账。连找头也不要了,直接掉头就走。殷螭笑嘻嘻让小六卷了包跟着,同到街面上,遇见孙万年订购了唐诗选集出来。三人再逛一阵,一起回下处。
        他们两家船挨在一处停泊,第二天一早相约好了去岸上绿杨春吃早茶。孙万年忙了大半夜的清点,早晨有点困倦,揉着睡眼跟林凤致打招呼:“鸣岐,昨夜忙什么了?我歇下的时候看见你们也没熄灯,难不成一夜没睡?”林凤致登时尴尬,狠狠剜了殷螭一眼,殷螭偏要涎脸说明之:“睡了,睡了!只不过看书看久了些,后来就忘了熄灯。”孙万年到底是个粗豪人物,听了只哦了一声,便不再问。殷螭跟林凤致悄语道:“我说他听不见罢?你偏要担心成那样,死活忍住不肯叫,害得我也不爽快,白跟你试了两套。”林凤致实在赧颜,闷声道:“下次不许胡闹了,我也不上你的当了。”殷螭笑着凑过来,问道:“怎么,还腰酸?我跟你揉揉就好。”林凤致赶忙躲闪,殷螭又道:“别恼了,上岸我给你点个枸杞蒸羊腰,补补就是。”孙万年走在前面,耳里刮过这话,于是回头接了一句:“绿杨春是淮扬茶点,最好的是蟹黄汤包、翡翠小笼、长鱼汤面、大煮干丝。江南早茶,哪有羊腰子这种油腻腥膻东西!”。
        殷螭不禁恨得牙齿痒痒,心想你跟我们碍眼不够,还来插话?我是什么样人,岂能没见过世面,无非跟小林打情骂俏而已,偏生有这么个活蜡烛败兴!。
        他这么想着,等到终于乡试期毕,书肆纷纷收摊,孙万年还要留在南京与几个相熟的书坊理账,林凤致到底怕南京熟人太多,便先告辞回去。殷螭终于摆脱了碍眼的活蜡烛,快活得简直要在船头哼小调,又央求林凤致唱大曲给他听。林凤致毫不通融地拒绝:“你还嫌一路丢人不够?要唱回家去唱,路上别这么难看。”殷螭抱怨道:“我也不过多买了几套春宫,几部艳情话本,也不是什么丢人事。还替你觅了套什么饾版拱花的《十竹斋笺谱》,你不是也喜欢得紧?”。
        林凤致的确对殷螭觅来送给自己的《十竹斋笺谱》十分喜爱。饾版乃是多色套印,拱花却是使用凹凸版式嵌合,使纸面花样拱起,显得层次分明,雕刻精细,色泽妍丽。这种版画刻法是金陵胡氏书堂新研制出来的,林凤致只爱买古籍,殷螭却喜欢看时兴的绣像全相话本,套印版画色彩鲜艳尤其投其所好。林凤致腹诽他品位低俗,却不得不承认,他挑最新兴的玩意时,倒也颇有几分眼光。
        他们归乡时秋霖成阵,只能对坐舱中各翻各的书。江上行船往来,舟人嘲歌不绝,唱的却是吴中山歌:
        “思量同你好得场騃!弗用媒人弗用财。丝网捉鱼尽在眼上起,千丈绫罗梭里来。”
        殷螭听不懂吴语,却喜欢这绵软的调子,问了林凤致歌词是什么,便又缠他唱给自己听。林凤致道:“挨光的歌,我是不唱。”挨光即俗语调情之意,殷螭听了更起劲:“我们不是已经挨上光了,唱唱何妨?这么大雨,也不能天天腻歪在床上,无聊的时候总得有个消遣。”林凤致吃缠不过,于是正色唱了一支元人马致远的《蟾宫曲》给他听:
        “东篱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个池塘,醒时鱼笛,醉后渔歌。严子陵他应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笑我如何?到大江湖,也避风波!”
        已到九月下旬,雨中清寒,两人都加了夹衣。殷螭还是不改喜爱时兴服饰的旧习性,在南京也不忘新订做了一件妆花锦半臂,皎月白晕云纹,领口滚以宝蓝倭缎,颇是粲目。林凤致不像他好招摇,仍是寻常竹布长衫,为了跟他配色协调,选了件浅天蓝色的,系着羊脂玉白的鸾带。船窗半开,擦肩而过的行舟看不清舱中两人面目,只见衣色调和,人物出众,南人最好品藻,见之多有喝彩称赞。殷螭觉得众人都公认自己二人是一对,颇是自得。
        但是这么一炫耀,便惹了眼。因为雨多帆重,归去的船行驶不快,到晚才冒雨在龙潭地面的一处渡口泊下。这个渡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乃是乡间野渡,舟子是惯行路的,不免小声提醒:“这所在不甚便当,客官夜里小心。”林凤致有些托大,道:“南直隶地方,离留都还不到百里,哪有不法之徒!”殷螭笑道:“没事!哪有凶徒敢来抢你?先过我这一关。”
        结果他们都是盐酱口,说什么就来什么——到了中夜,小雨兀自淅沥不绝,岸上已掩来一批明火执仗的强徒,直扑停泊的船只而来,操着切口大叫肥羊乖乖听命,献财不杀!
        这处野渡与林凤致的雇船一道泊着的还有一艘盐舡、两家客船,客商们从睡梦中惊醒,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偏偏强盗还专门盯上了几艘船中最小的雇船,直接过来砍上船篷,吓得船夫立即在后舱窜下江去偷偷赴水走了。小六到底是宫中出身,也算见过大世面的,还能强撑着跟外面回话:“我们就是普通客人,出门在外,没什么大财!”外面乱哄哄粗口辱骂,有人喝道:“穿恁地华贵,敢说没钱!没钱就带那兔崽子走,家里送银子来赎!”
        殷林二人正在舱中忙忙穿上衣服,殷螭闻言大怒,道:“真是没王法了,抢劫不算,还要绑架?定是打你主意!”林凤致忍笑,小声道:“是来绑你的,不是我——我又不曾穿得华贵。”殷螭立即气了个倒仰,心道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被骂“兔崽子”——何况跟小林在一起,居然这三个字不是骂他而是骂我,简直是颠倒得无以复加,岂有此理!
        可是他还没去跟这帮没眼色的强盗理论,对方已经砍破舱门要冲进来。林凤致心想匪徒只是求财,未必想要杀人,这里到底是留都辖下,盗案报上,缉捕常有迁延,但若出了人命,地方官府责任大了,岂非就要穷究?所以这种时候,破财免灾才是古训,于是倒也从容,指着舱角行李道:“我们行李均在这里,无非书籍衣物,银钱只管取去。舱内狭窄,各位就免入了罢。”
        他们因为在舱中看书的缘故,所买书籍也没有捆扎,东一函西一套散放着,而这趟买书实际上将携带的银钱也用到了差不多。强盗何等眼光,略扫一眼便看穿了这只肥羊其实只是表面光鲜,不免入舱来搜索时骂骂咧咧,便要实行绑票,将林凤致直接拉出舱去扣押——原来他们二人匆忙间也只穿了中单,没穿外衣,强盗当然分不出哪个是白天穿华服的主儿,林凤致既出头说话,又生得标致,看起来像是卖弄富贵的拥产缙绅,不免认他是个大好肉票。
        这强盗才欲动手,殷螭已一把将林凤致拉到身后,笑道:“他须不是家主,我才是!不是说来绑我的么?不用拉扯,我跟你走。”笼手在袖,洒然走向舱门。外面火把闪耀,透过砍破的船篷照得清楚,船头接应的另一名强徒便喝道:“伸手出来!袖子里藏什么物事?”殷螭应道:“是全部家当——出舱我拿出来看,看清楚。”
        船舱内其实狭窄,两个人还正好,三个人便显得转身不便。他主动要出去,那搜查的强盗只好退步向外。林凤致不禁皱眉,欲待相拦,那强盗已退出舱门。殷螭便是一抬手,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船舱内外之人耳中都聋了一聋。舱门口强徒胸口炸开一蓬血花,大叫一声直接向外摔出,扑通一响,跌入江中。
        这一下连正在其他船只抢劫的歹徒也猛吃一惊,纷纷停手喝问。殷螭动作极快,迅速重填了火药,抢过去又向舱外持火把的强徒放了一枪。但隔了些距离,那人见到同伴被击毙又有些防备,身子一缩,这一枪便打偏了,只击中他肩头。也是疼得大叫一声跌出去,这回却是跌在江边浅滩之间。殷螭将半扇破舱门掩了,在门后喝道:“都滚蛋!再想找死就过来!”。
        这时军中使用火枪已是常例,但民间管制严格,连猎户鸟枪都要报备,这些散盗哪里用得上火器,更匡论见识过殷螭手中从当今火器名家徐翰那儿得来最新式小巧的“掌中雷”手铳?顷刻间同伴一死一伤,其余众盗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招,惊骇疑惧,不由纷纷后撤。便在此时,岸上已传来敲锣之声,原来地方上巡查的乡勇到底到了。
        强徒敢在留都地方抢劫,当然是早看好退路的,一听锣声,登时作鸟雀散。官府的惯例就是来得总比盗贼动手晚,比平民脱身迟——林凤致正在小声抱怨殷螭:“你也知道船家去报案了,还杀人做什么?须不是你从前杀人不偿命的好时候!”殷螭道:“护着你都不好?再说这玩意是你送我的,我还没使过,平日你又不许我拿去打野兽!”林凤致方欲训斥他将人命当儿戏,岸上乡勇已到,只抓住了一死一伤两名强盗,却趾高气昂大大追究起人命案来。于是几艘泊船一起被扣留,等待天明仵作来验尸。
        所以殷螭觉得英雄无比的勇杀强盗行为,对于各船来说实在是件天大麻烦。龙潭只是个小镇,命案发生,镇上不能做主,火速报了句容县。知县倒不懒惰,亲自坐着官轿来跟仵作一道看尸。各船拎出为首的人去向县太爷说明夜来遇盗之事,知县听了,胡子一吹,瞪目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我句容县地方哪有盗贼!分明是尔等凶性大发,当道杀人,还敢抵赖!叫动手的那船过来!”
        林凤致于是和殷螭过去,他是缙绅身份,见官不拜,只是作个揖道:“老公台请了。”县官见他似乎有退职官员的架子,倒也不好得罪。然而见这家人出行都是雇船,料想旧官职也大不哪儿去,不免又要使父母官的威风,听他说了几句遇盗不轨、迫不得已动手防卫的话,不耐烦起来,便指着殷螭道:“伤者分明说道,是这厮动的手,却不劳世先生说话——呔!你是何人?用了何等凶器杀伤人命?从实招来!”。
        林凤致听他居然称自己“世先生”,那便是自居长辈,不免笑了一笑。他早严厉警告过殷螭不许乱说话,这时便又接口道:“这是舍表弟,姓殷,苏州府生员,同晚生一道上留都买书返回的。动手原是莽撞了些,然老公台定也熟知国朝刑典,有‘夤夜抢劫,主人家杀伤不偿’之例……”那县官拍着临时设的坐案,大怒道:“令亲既是生员,想必也不是天聋地哑,不消世先生替了回话!一个生员,也敢倨傲,信不信本官革了你头巾来打?”殷螭忍不住要哼,林凤致已抢着冷笑,道:“苏州府的生员,还轮不到句容县来革!问案就问案便是,何必威吓事主呢?”。
        他一发作倒将县官的气焰镇住了几分,跟着却听仵作来报:“死者伤处挖出霰弹,的系火器杀死。”知县重新发起威来,狠狠道:“民间禁用火器,这是国朝法度,胆敢违反,至少是流徙三千里之罪!”林凤致从容道:“本船并无火器。”于是衙役便去他船上去搜查。。42e77b63637a
        林凤致其实早从殷螭那儿要过手铳藏在怀里,这些人员毕竟不知道世上竟有小巧之极的火器,只道是长柄的火药枪,在舱中翻了个底朝天不见。县官还怕他们丢下水去毁枪灭迹了,又命人下水到船侧江滩捞了一圈也不见。欲待问罪,当不得林凤致口舌厉害,只得磨牙不绝。陪他下乡的师爷也去亲自搜了林凤致的船舱,却发现了一件要紧物事,颤巍巍捧将出来禀告:“回老爷,大逆之物——胆敢触犯上讳!”。
        林凤致不禁脸上一窘,心中暗叫了一声麻烦,原来却是那册被殷螭画了春宫的宋版《河岳英灵集》,开篇便注着“唐进士殷璠编”,这古人正与方今清和帝同名。他本想带到南京找个高明的裱工将页背图画消了去,却终究不怎么好意思拿出手给人看——因为殷螭画的就是自己二人。纵使他技法也没高明到画中人面目逼肖,林凤致到底心里觉得羞耻,踌躇着带去,又羞于出手,重新原样带回去。因为没有修复,于是也忽略了这事,随便丢在舱中,不料却被搜将出来。自己无颜给裱工看的春宫,此刻却似乎要公示给所有人看了。
        然而县官和师爷竟也不曾翻书,只是指着那个名字骇然大叫:“这还了得,直接触犯上讳,且是名姓齐犯!好大胆子!是谁私藏这逆物?”。
        林凤致只好坦然承认是自己的,并且据理力争一回:“圣上名讳,自须缺笔。然圣上也曾亲口颁谕:‘纠今不纠古。’唐人的名字,又是宋版的书籍,原无避今讳之说——”县官恶狠狠道:“哪有这话!这等逆案,本官审不起,左右,直接恭请二位应天府去折辩!”又磨牙冷笑道:“句容县革不了苏州府生员功名,有理——便请二位去应天府领教。”
        林凤致实在懒得跟他再说,心想句容摊上这么个地方官,难怪盗贼横行起来!殷螭的生员身份本系伪造,只是为了方便出行而安排的假身份,倘去苏州府一查学籍册,不免要露馅。但应天府尹却是拜会过自己的,就连堂兄林骏致也在留都太常寺做着官,去南京自是不怕。于是泰然去收拾了一下东西,留小六守船,跟殷螭雇了车,在衙役的押送下又重返南京城。
        殷螭被他吩咐了在官前不许做声,憋着一肚子气,不免在车中小声发火,将狗眼看人低的县官骂了个死,哓哓不服地说:“到了应天府一定反送他进大牢。”林凤致听了好笑,道:“怎么不怪你自己胡乱杀人?何况这样糊涂官,革职也就够了,也当不起坐牢的罪名。”殷螭恨恨道:“他还看了那书——我们的春宫岂是给外人看的!不挖了狗眼也出不得气。”林凤致沉下脸,道:“谁让你画了?专门自找丢人现眼!”。
        殷螭被他骂得闭了嘴,闷着头一路入了应天府。句容知县当然也跟着到了,直接去向上司告两个刁民的状。原来这知县却与府尹联络有亲的。应天府地位上与顺天府平齐,乃是都城的长官,威风在地方官中无以伦比,因此知县也得意非凡,觉得只消亲家一句话,这两个自恃缙绅身份的刁民定是不死也扒层皮了。
        然而应天府的见识又岂是他所能比,看了看那册宋版书的扉页,便失色道:“这是禁中物事,还钤着今上的私章——怕是御赐。”知县不依不饶:“御赐之物,那有这般轻慢,连黄袱都不裹,胡乱丢在船舱里的!”府尹暗骂糊涂,心道皇帝若将带有自己名讳的书籍赐给臣下,定是对该大臣看重之极,又岂是寻常人物?待到见着后面待罪的该缙绅递了名刺进来,登时印证了猜测,赶忙止了押解,迎入后衙,摘了乌纱帽叩请恕罪。
        林凤致倒没说什么,连句容县的罪也没多问,只是要回书册自己收着。延入应天府特别招待的上房之后,殷螭却大怒向他发作了一顿:“怪不得你一直当那书是宝贝,原来是小鬼送你的!你还敢欺负我不认识他的私章,故意不告诉我!本来一册书也没什么要紧,有什么说不得?定是心虚有鬼!”林凤致无奈道:“就是怕你这般吵闹——安分些好不好?到底人家地盘。”殷螭气咻咻地道:“早知道是他的东西,我画什么图?丢炉灶里一把火烧了干净!好,现下不吵便不吵,回家跟你慢慢算账——少不得罚你跟我做完那一百八式的新花样。”
        林凤致免不得笑骂他龌龊无赖,好在居住官衙,殷螭被约束着不敢嚣张。事涉致仕大员,防卫杀盗之案自然立即就处理完毕,又责成句容县好生捕盗。这笔劣绩记入考核,少不得来年外计官员要落个罢职。林凤致自也懒得去追究了,辞了应天府一再挽留,仍然回船,叫人来修理破损的船篷。
        他在应天府的期间,堂兄来拜访了一次;吴南龄的三子吴笈留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也来拜会了一回。孙万年在南京的事其实也忙毕了,只是碍着自己身份不便跟官府多打交道,于是直到林凤致与殷螭回到龙潭去修船,他才赶了上来,一见面就是取笑:“叫你二人等我几日,一道走不是少出点事?好歹我家船大伙计多,我也一身武艺,强人不敢打劫的。”殷螭见了他就恼,挖苦道:“有什么少出事?一个连官府大门都不敢进的钦犯,也敢胡吹大气!”林凤致实在气不动,心想难道你便见得了光?要不是应天府认得我,这事哪能容易便了——可是地方官员迟早也是要任满换人的,我又不能一个个认识过来,看来以后还是少带这祸害出来为妙!
        但孙万年很快就给他一个定心丸,说道:“没事,以后尽自来南京玩——你不知道老吴已经上辞呈告归了?他已在南京置了家业,少不得将来要定居留都。老吴在这边人面熟,以后我们叫了他一道买书,倒是快活事。”殷螭嘀咕道:“还来一个吴南龄——碍眼的越来越多,有什么好快活?”林凤致笑道:“何必老来南京,日后我们去杭州你家的书肆光顾却不好?还可以一游西湖。”孙万年又撺掇道:“也对,虎林、西泠那一片书肆也是极盛的,还有好山水可赏玩。我再建议:你二位无事可以去福建麻沙镇逛一逛,那边书坊专出各种新奇话本传奇,都带出色绣像,也有翻印的上好春意图。你或是不爱看,你家这位‘殷表弟’定是爱好得紧。”登时连旁边小六都笑得打跌。
        去杭州或是去福建麻沙,自然是将来的事,这一趟买书,却可算是波折了一番才返回家中。九月很快便到了末尾,江南入了深秋,紧接着到了冬天。南方的湿冷其实比北方干冷要难受,两人也不想再出门,于是安静腻在家中过日子。
        林凤致有藏书的习惯,这趟买回的书籍也就很快混入了旧藏,不怎么专门留意了,买书的经历当然也渐渐抛在了脑后。直到次年梅雨过后,照例要晒书,搬出书籍来才又提到旧事:“那批书因为船篷被强盗砍破了,淋了些秋雨,难免容易发霉,倒要好好曝晒。”殷螭赶忙道:“对紧,尤其我的书更加要晒,平时还常常沾上汗水——”林凤致赶忙拿眼色截住他话头,殷螭偏不理会,笑道:“你都忘记了我跟你算了一冬的账?说实话,你不要老是装佯,分明你也想试试花样的,偏偏非要我找借口逼你才肯,就这般不好意思!”
        南方晒书,讲究的是趁早凉摆出去,到晚凉才收回来,这两个辰光间手凉无汗,可以使书页尽量避免受到汗水污损。殷螭往年都懒得参与,自己睡懒觉还要抱怨林凤致起早了,不肯多陪自己温存。但这回要晒自家的宝贝,于是兴致勃勃,连续几天都跟林凤致起大早,帮他搬出书函,一册册摊上铺着的凉席,摆在院中院外曝晒。
        因为藏书册多,直到第三日才晒到殷螭的书。居然摆开也摊了一张半席子,整页绘着的活色生香的春宫公然摊在日头底下,林凤致不免羞惭,小声跟殷螭抱怨了几句丢人。殷螭笑道:“你满口价说的圣贤书里,都写着食色性也,未见好德有如好色者也,春宫这种东西,才是天地间最有用的物事,有什么丢人!你给我看好了,不准偏心,故意让风吹乱吹破,又或者到晚不替我收。”
        他是没耐心陪林凤致看着晒书的,每天下午照例是出去溜达,不是带鸟枪去山里打野物,就是拎了钓竿去河边钓鱼。长夏天热,打猎自然不乐意,于是找了荫凉的地方垂钓。半晌鱼也不上钩,只听柳树丛里蝉声有气无力。小六给他打着扇子,也是东一下西一下地打瞌睡。殷螭几乎也闷得睡着了,忽然一阵狂风吹上面来,激灵灵一个清醒,急忙跳起来踢了小六一脚,说道:“要下雨了,快回去!”。
        主仆抓起钓竿和水桶往回奔,才到半路,云里霹雳已响了起来,黄豆大的雨点便铺天盖地砸落。小六跟着主子跑,倒还关心起林凤致:“不知道老爷的书可来得及收?被雨打坏了,又要心疼好久了。”殷螭恼道:“他还说拣好的日子,连个晴雨都算不准,好意思自称江南土生土长!也别担心他的书,他一定抢着收——我的宝贝书肯定全完了,他一定公报私仇留着不收,任雨打烂,让我回去哭都没地方哭!”
        他跑到家门口时不消说已是落汤鸡,隔壁受雇的农人这才迎上来送伞,殷螭没好气道:“真是雨后送伞,贼去关门!他呢?不要为几本书淋个透,身体也不顾了。”冲到院子里,却见林凤致站在廊檐下,只是愁眉苦脸看着堂屋里堆了一地的湿书。殷螭跑过去慰问,听他叹道:“一套崭新的《三才图会》,全部完了!”
        殷螭心想我的损失肯定比你更重,嘴上安慰了几句,眼睛便去寻觅自己的宝贝春宫。林凤致道:“不用看了!全部好端端在那边,不是先替你收,我还没这么倒霉。”殷螭果然见着屋角最里面堆着自己的那些书册,仿佛连雨水也没溅上几滴,大喜兼以大奇:“你怎么恁地好心,先替我收了?不是整天骂我这些东西要不得,又下流又丢人,难道能比你那套几百册的类书要紧?”
        林凤致板着脸推他道:“我当然只有好心,不然被你骂公报私仇——反正我的书毁也毁了,不管了,改日天好再收拾。灶屋热水烧好了,快去淴浴,怎么湿成这样!”殷螭于是回手拉了他,大笑道:“你没顺风耳,倒知道我说你什么,我却也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分明是你也舍不得这些书——咱们练了一冬的那光景,不也快活得紧?走罢,你也湿了,干什么赶我一个人去洗澡?要洗一道洗,让我好好谢你替我先收了书。”
        满屋书籍委地,淋湿的书册函套间微微传出防蠹的芸香味儿,隔房浴桶中倾好的热汤,又腾腾散着艾叶清香。殷螭强拉了林凤致一道过去的时候,正是志得意满之极,跟他又订后约:“其实旧书也看腻了,花样也试过了,不如今年秋天,再出门一趟买书?唉,就别说什么替我收书就为了不让我再去丢人现眼地买,你自己还常常背诵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你做学问要精进,难道我寻快活就不能推陈出新?说定了,我们今年再去买书!”
        ------------------番外之《买书记》完--------------------
        【这个番外其实就是个甜蜜小白番外,没有啥情节,也没有H,汗……
        其实它也是写的比较早的,处于考试复习期间,正在大啃版本目录学教科书,于是无聊抽风,与其说是写番外故事,倒不如说是现卖弄刚看了一点的版本知识,羞愧!结果写了没保存好,被小电抽风抽掉了,于是也就忘记。现在想起来,于是重新开写,居然扩写了这么长……然而无聊还是一样的*-*谢谢观赏,哦也,撒花遁之!】
        (又,前面提到的那些版本,老实说我几乎都没亲眼见过,只有饾版拱花,却是以前真正在本系所的图书馆看见过的,令人念念不忘的精致美丽啊……可惜已经离开学校了,垂泪想念。)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