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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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当殷螭还抱怨着被不作美的小鬼跑来打断好事,害得自己到嘴的鸭子又飞了的时候,回到营地不久,属下便来急报一件大事:“不好了!钱劲松因被拦阻出城,竟去首告了王爷!”
        殷螭这几日的谋划就是干掉已有叛志、意图离开的钱劲松,暗算未成,却也加派人手控制住他不能整兵出城。不料自己因私事分了一点心,暂时没去处置了他,这降将竟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首告自己图谋不轨。殷螭一向持有只许我害人,不许人害我的行事准则,听了禀报登时大怒:“反了他了!我要宰他他不乖乖听命也就罢了,还敢告我?真是活腻了!”
        可是钱劲松作为重要首告人犯,业已被三法司带去候审,殷螭没到能公开提兵去攻陷内城的地步,想宰掉这活腻了的叛徒也力有未及。而钱劲松反叛或者说反正,仅仅是他手下将领纷纷自谋出路的明显化,袁百胜便失色向他秘密汇报:“末将该死,委实疏忽了!京营虽为末将所掌,却不料他们大多是赞同钱劲松领朝廷命离开的——钱劲松能去首告,即是京营故意监守不力,误了恩主大事!”
        原来在殷螭图谋向内城羽林军浸润自家势力的时候,小皇帝也没有忘记向京营中进行反浸润。按理说小皇帝所拥的直属兵力除了主要负责保护内城与皇城的羽林军,便是分散在京畿各卫所的南京军,京师五营由袁百胜做主帅,应该属于殷螭的势力范畴,然而五营却又各有所统,刘秉忠全掌京营的时候,尚有很大一部分势力可以为他所指挥抵御外敌,不能听命于他反叛朝廷,何况袁百胜一个外来将领?此刻京营有刘氏的原部属,有京中旧派,有外调入京补充的力量,想法各别,属于袁百胜嫡系也就是殷螭死党的人手,并非营中全部。那些立场不属于殷螭一党的将士,服膺袁百胜的军事才能,却未必赞同他的政治投向,要京营共同发动政变,勒令小皇帝下台,比当年刘秉忠将殷螭骗到天津卫自家地盘上“兵谏”,有利条件实在是相差甚远。
        所以面对这局势,殷螭不禁咬牙切齿,他虽然在床上跟林凤致说着什么都不想了,也真心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了,可是一向做惯了搅事精,在他心里“见好就收”几乎等于吃亏,更加不肯白白送自己出去任人宰割。即使这等形势下也要腾挪的,立即指示袁百胜,将原本留在蓟州的大部秘密遣调回京师,又要想方设法将内城三门守兵换防,哪怕不能发动兵变,至少也要让朝廷不能轻易动自己。
        但这种时候简直就是完全处于下风,继钱劲松首告之后,内城三门便全部换了兵马,不再是原来京营或倾向于袁百胜、或保持中立的势力控制,而是统统更换上最为忠心朝廷那的一拨人,袁百胜又不擅长于这些斗争,想要偷换上自己的人手都迟了一步,只能惶然跟殷螭请罪,殷螭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我看钱劲松敢告我什么?我堂堂皇室嫡脉,好歹也陪京师守城四五个月,没功劳也有苦劳,安康那小鬼要是敢杀我,看他明君的招牌还打得出来!”
        其实殷螭也知道自己就是侄儿的最大威胁,明君的招牌固然要紧,皇家的争斗却何时不是你死我活的血腥?区分只是做的漂亮不漂亮而已。当初殷螭急功近利杀害殇太子,便委实是失策之极,白白给自己留了老大把柄;而如今殷璠想要除了祸患,当然不会跟朝堂白痴的叔叔学习,一定是要加以不赦之罪,占据道德高峰,名正言顺的搞掉才是干净。
        所以钱劲松的首告,说的竟不是“靖王阻拦小将出城,意图加害,违背朝廷”之类伤不到殷螭根本的小事,直接告发一件大事:“围城之际,靖王实与外敌通谋。那刺杀徐尚书的奸细案,靖王便脱不了嫌疑——当初顺天府接报,称时太保窝藏刺客,以至靖王带兵抢人,与刘太师冲突,险些酿成内乱,实则即是靖王故意所为!”
        当初时钧入大理寺受审,最终也没有审查出结果,便以年老多病为由取保候审,后来围城紧急,这桩无头公案便也搁置下来,却不料钱劲松忽然翻出旧案,登时将殷螭放到了极其不利的地方。
        如今大理寺早换过新寺卿,身历四朝的铁面老臣汤宾仁早在清和六年致仕还乡,接手的官员远不及他有断案之才,遇上疑案便即哀叹棘手,而这回疑案牵涉到亲王,更加头疼,又要维持着三法司的架子,不能一旦不明头绪就推给皇帝亲断,于是只好硬着头发发帖公文去外城请教殷螭。称是“请教”而不直接提审,当然还是顾及到天潢贵胄的面子,殷螭却压根儿不加理会,直接无视:“笑话,从前只有我将人送大理寺的份,哪有自己被送进去的份?还想审我,也不掂掂他们斤两!”
        其实所谓“从前”,也即是永建朝大理寺审理的最著名案件,不消说就是林凤致的妖书案,殷螭为这一案简直悔断了肠子,一是自己一败涂地,埋伏下群臣离心离德废黜自己的根由;二是那一场将林凤致也伤得不轻,险些天年不永,直到现在他一生病,殷螭便直接想到是被重刑拷打之后体质虚弱的恶果,一面骂着活该也一面难受不已——所以当年让林凤致在大理寺受审,乃是殷螭自认所犯最糊涂的错误之始,如今换到自己,是万万不能现世报应,也去挨大理寺特产小板子的!
        好在到底他贵为亲王,又拥兵在外城驻扎,大理寺到底也没能耐强命他回复,更别提审理刑讯了。然而纵使被告缺席,案子还是要查的,继续调查之下,殷螭的罪名只有越加越多,连跟随他去敌营的护卫都被提审了,并且是该亲兵秘密潜入内城,紧接着钱劲松的首告,又告了一状更厉害的:“靖王在敌营在做人质之际,曾与敌酋铁儿努歃血为盟,约为内应,要学石敬塘故事,出卖国朝基业。”
        殷螭在敌营跟对方随口应允合作的事,本来只有孙万年秘密告知林凤致,林凤致没替他往外宣扬,却私下里严厉斥责过,殷螭那时还觉得他小题大做,怎么能把敷衍话都当真?到这时被人告密,这才知道林凤致说的到底有道理:无论如何,外事交往上要懂得说该说的话,端该端的架子,轻率应诺,纵使自己全无半点诚意,也会成为政治上致命的破绽——殷螭一贯说话不算数,这回没兑现的话却偏要被人拿来算数,所以也算自食其果。
        其实以殷螭所余不多的良心来发誓,当日暗杀工部尚书徐照的那批刺客,委实乃是蛮族所派,并非殷螭串通,但自己趁这个机会把嫌疑引到时钧身上——料想刘氏与时家有争斗,刘秉忠多半要上当去严查,自己便正好为岳父出头之名闹出内乱,大搅混水——这等勾当却一毫不错是殷螭的小诡计。那一回事态走向没有按照自己的谋划来,殷螭便根本不当作是自己的劣迹,被翻将出来还颇有委屈感,却不幸连带敌营中所作所为一起被告发,于是板上钉钉,将奸细与卖国贼的大帽子牢牢戴定,想申辩清白都不容易。
        这两桩案子一出,朝中大臣自然群情激奋起来,纷纷上疏要求皇朝不可轻赦贼臣,尤其靖王这般包藏祸心,险些断送国祚,又怎么能姑息?继续推溯上去,就连当初击破山海关带兵直逼京城,蹂躏几处州县百姓死于内战兵火,也是殷螭与俞汝成联手干的罪行,更别提北寇便是他们引来,给国朝造成这一场重大灾难!俞汝成已死,孙万年降敌后又因心向国朝惨遭杀害,无从追究责任,却怎么能放过殷螭这罪魁祸首之一?
        还有朝鲜归来的天朝平倭军,尤其是原属于高子则的部将,也联合上疏重新翻出朝鲜同室操戈之案,平壤一战,高军死伤不轻,这笔自家人的血债难道可以放过?何况殷螭不但与俞汝成联手,还几次同倭人使者接头,多半除了卖国给蛮族之外,还有卖国给倭人之心,这样为一己之欲闹得生灵涂炭、不惜卖国叛家之辈,有什么资格恢复封爵位列宗室?国朝刑赏如若这般不明,又怎么能励臣民爱国守土之心,示天下忠义仁爱之道?
        所以殷螭这一来可谓是受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待遇,比较之下,以前群臣不时攻击他有不轨之心的弹劾简直就是无关痛痒的小玩闹。并且猛烈攻击他这些罪行,要求朝廷严惩的大臣们,除了一贯和他过不去的官员们,竟也有在围城之际向他示好、受他拉拢,提出“靖王监国”之说的那派人物——大约正因为曾经墙头草倒向殷螭,所以如今为了洗白自己,愈加态度严苛要与靖王不共戴天,反咬得比清议君子更为激烈。因此殷螭气急败坏的时候,居然会想到林凤致转述孙万年临别时的一句话,自己也不免感叹一下:“‘功高不赏,恩重不报’,原来真是至理——早知道我学老俞什么都干出来好了!”
        可是“功高不赏,恩重不报”这八个字,委实应该由林凤致来感叹才是道理,因为林凤致的用心比他纯正,遭遇却并不比他好到哪儿去——殷螭的罪行一桩桩被翻出来的时候,他作为殷螭在朝鲜劫持利用的首领、归朝与叛党谈判的奉命者、同意和谈送靖王为质的主事大臣……无不沾染着重重嫌疑,尤其最后一条,连礼部都出来作证,当初本已将林凤致的名字填为质子人选,却是他亲自来改了名单,到底送靖王入敌营,去与敌酋勾结盟誓。这般情形,若说没有私弊,谁人能信?
        殷螭在外城拥兵,群臣攻击虽然猛烈,朝廷不来动手也威胁不到,但林凤致属于无兵权的的文臣,沾上叛逆嫌疑,直接便可以褫夺衣冠送入大理寺去刑讯。而殷螭怕朝廷借机扣押加害,自钱劲松首告起便不敢离营落单,更别说再象以前一样只身入内城去找林凤致了,所以听到这消息,担忧起来,简直想索性攻城进去将他抢回来,逼他同自己造反——反正他终于也被拖下水了,难道宁可下狱,也不跟自己同生共死?
        但内城三门换防,明显便是防范兵变,又兼法司审案、大臣攻讦的同时,军中也发生一次巨变——原本因为刘秉忠长子刘槲下落不明,导致无适合人选可以掌管京营,只能由袁百胜暂摄主帅,因此殷螭也能让袁百胜推辞朝廷调他去辽东的任命,留在京城为自己的臂膀。可是就在殷螭罪行被声讨得越来越激烈之际,城外卫所忽然送失踪的刘槲回京,据说刘少将军是因为在乱军之中受了重伤,幸亏被当地极少数未曾逃难的乡民所救,因当时京畿满布铁骑,难民只能躲入山野,直到世道完全太平,才敢出来谋生活。刘槲受伤甚重,亲随也尽数死难,还是乡民用推车将他一路推到最近的卫所,又报上朝廷送返。
        按殷螭的想法,这等巧遇简直离奇如说书,就算刘槲侥幸大难不死,京畿也不是深山老林,怎么会拖延到今日才返京,正好掐准自己落败的时机回来抢兵权?所以其中必然有朝廷的掐算,说不定是小皇帝率南京军返京的时候,就埋伏了棋子算计自己!
        可是刘槲带兵的才能虽然不及袁百胜,却也是跟随父亲多年,也算壮年将领中数一数二的人才,尤其是勇猛过人,当初他中夜突袭,连俞汝成都曾经吃过他的大亏,更何况他是刘氏嫡系,又协同父亲掌京营已久,这一回来,军中谁不期待?袁百胜再有才能,对于京营一部分老将领来说,也是属于“外人”,在人情关系上,争不过刘槲的。
        就在刘槲自东面朝阳门被送返京城的当日,朝廷终于对连日以来大理寺的逆案调查报告,与大臣乱哄哄要求严惩卖国贼的呼声,由小皇帝亲自下诏作出了总结,称靖王乃朕之亲叔,围城也算与国共难,何况国难实是朕之大过,他人复有何咎?逆案从此销除,勿再提起。靖王不日之国,各将领命各归其位。
        这其实是在下赦罪诏的同时,委婉逼殷螭交出兵权离京去封地,本朝藩王无权,再加上以殷螭的身份和所作所为,朝廷肯定更加严密看管,也就相当于是另一种方式的圈禁,只是从京师换到了地方。殷螭在位的时候,因为属于不按章程的兄终弟及,其他庶出兄弟颇有点不服气的意思,被殷螭狠狠打击了一番,尤其是直隶附近的几个亲王被整得欲哭无泪,如今眼看风水轮流转,又返回做了亲王的殷螭自己,也要尝一尝战战兢兢蹲在外藩的滋味了。
        这般情况已是殷螭打死不肯接受,宁可鱼死网破也要闹一闹,而还没闹将起来的时候,宫中派出特使来秘密劝告他的一番话,却使他更加悲愤到了极处:“小林,枉我一直担心你出事,你却非但不帮我,还遵从朝廷意旨劝我去死!我凭什么要为了国朝法度,天下太平,自己甘心自裁?”
        这特使却有两人,除林凤致之外,便是小皇帝最亲信的内官童进贤陪伴同来,显然林凤致的劝告,也就是朝廷的意思——不论出于孝道伦理,还是出于不想大兴逆案、株连众多的考虑,殷璠都不欲公开降诏处死叔父。但送殷螭去外藩,对于朝廷来说是个需要严密防范的祸患,对于殷螭本人来说,也是个处于软禁生不如死的处境。所以最好的下场,反而是殷螭领朝命交出兵权、安抚遣散忠心将领之后,自己上疏自认祸国残民之罪,仰药自裁以谢天下。
        这时殷螭与朝廷的势力之比,已是全然处于下风,不顾一切发动兵变,除了拖袁百胜等将领陪葬之外,大约便不会再有其他结果,他想要“鱼死网破”,却是鱼一定死,网不能破。所以朝廷这个方案,说起来倒也面面俱到——避免了内乱,给袁百胜等人以生路,也能让殷螭得到一个安乐的死,甚至还可以照亲王一切待遇,安葬王陵,于宗室之中择子立嗣,使他这一支香火不至于断绝,代代享国朝之供养。
        代价是殷螭一条性命,并且自己选择去死。
        对于殷螭来说,一万个好处也抵不上自己的性命,什么立嗣香火更加全不放在心上,所以这个条件简直差劲之极,说不得暴跳如雷,威胁要立即扣押特使发动政变。虽然小皇帝已经借刘槲归来的力量分化了京营一半,又暗调了高子钊带兵逼近京城镇守,自己叛乱也是死路一条,可是反正要死,也不惜拖京城市民死个万把人垫背!凭什么要为顾念不相干的人性命,自己便得假装忏悔赎罪自杀?
        做圣人一向不是殷螭所为,林凤致当然也指望不上他到绝境就会性情大变,忽然道德仁义起来,所以索性也不拿大话来恳切相劝,只问了他一句:“就算拖万千人垫背,害得袁将军等人都陪了葬,王爷又能得偿所愿?”殷螭怒道:“至少出口恶气——你也别想逃脱!”林凤致道:“我奉陪倒是该当的,袁将军等人却又何辜,要白白为你送死?何况只为出口恶气,却不肯要两全其美——你从前说我固执迂腐,自寻苦恼,非要将事情弄到绝境无可挽回,却原来你也这样?”
        他话里仿佛有暗示,殷螭却不肯领情,反而逮住了他所言“奉陪倒是该当”的话,开始相逼:“好,你说你应该奉陪我,那就给我兑现——反正我若不能拖其他人垫背,也好歹要拖你的。我们本来就说过生同衾死同穴,那么我领一杯鸩酒,也少不得请你同饮。”
        这个要求颇是无赖,林凤致气得简直想说:“我若同时饮药,谁给你妥当安排后事?”可是童进贤名为陪伴实为监视,这话无法公然说出,而他脸上才露一点踟躇之色,殷螭便穷追烂打咬住不放,冷笑道:“怎么,说的再好听,要你同死你就不肯?好歹为了国家大义,你死一回也是该的!不要再想跟我说别的,你的心眼我全知道,可是我就是不信你——你们这些人,专爱干‘哄人上墙掇梯儿’的绝户勾当,我可不能再吃你抛闪,总得要你陪了我去黄泉地府,怎么说也赚得便宜。”
        他还在絮絮逼迫,林凤致倒是神色平静了,良久笑一笑:“好,便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殷螭既然要逼他践言,自己也得如约遵命,于是当朝廷正式降恩旨,令战场生还的刘槲袭封乃父“威武伯”之爵,接掌京营,又下一道敕命促袁百胜移镇辽东时,殷螭便反来劝袁百胜安心领命,自去镇守边疆。袁百胜不懂得他为何忽然改变主意,殷螭便笑一笑,道:“咱们大势已去,我也死心了,去河南府做个闲散王爷,不比铤而走险安逸得多!将军自管去罢,我总知道什么事最合算,吃不着亏的。”
        袁百胜兵法虽强,在世情上却始终不甚通达,又是素来听命恩主已惯,听了这话也只能低头领命。到他率直系军马开出京城,远赴辽东之日,殷螭亲自出城送别,袁百胜向他拜别,步行殿后,一步步直走到回望不到城门,这才扬鞭上马,驰向前军。大军静穆无声向东而去,旗帜渐远,蹄印渐湮,从此君臣份绝。
        殷螭在临行时便交付袁百胜书信一封,嘱他出关后再拆看。袁百胜如约出了山海关,这才拆信读取,不禁向关内伏地大哭,全军挂孝三日,这才继续踏上征程。自此一直到死,都在辽东镇守,终身不曾入关。而建州的东蛮部落,即使在重新统一之后,也再没能打破袁家军的防线,以此世人比之为宋代之“北门管钥”,甚至有“将军百胜北门安”之歌谣。古词道是浊酒一杯家万里,却怎知迢递关山归不去!
        殷螭念及于此的时候,心里居然还是有点小愧疚的,便要抱怨林凤致:“我说还不如我亲手写信,或许说得比较好,小袁这实心眼儿也不至于如此难过?偏偏你连这个也不放心我,硬要越俎代庖;又偏偏我要抢你的恩情,在小袁面前只拿你的笔迹写字,他识字少,不懂文风,却是认得那笔迹的——于是正好给你又反过来冒替我!”
        所以这世上有一种话,就叫做“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殷螭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凤致提笔以自己的身份劝告袁百胜勿以恩主为念,努力报效国家,并且顺便自责得一塌糊涂,说自己实在是国家之蠹害,黎民之祸星,不死不足以谢天下之罪,将军要以我为鉴,终身抱忠义之德,博得青史声誉,人间美名……殷螭直读得牙根都酸倒一片,然后大叹:“也是,我一向在小袁面前装得最高尚,原来倒是可以高尚到底的,也算作一个善始善终!”
        袁百胜安分出关之际,便也是殷螭向皇帝上了谢恩表,表示对朝廷开恩赦罪感激涕零之意,然而朝廷宽大为怀既往不咎,本人却委实做过勾结外敌卖国,导致国家险些颠覆、百姓死伤无数的罪恶勾当,愧对祖宗社稷,无颜再领食邑封地,接受子民供养,惟愿一死以谢天下。愿圣朝国泰民安,从此无灾无难万万年。
        这套堂皇话殷螭自然懒得写,丢给了林凤致包办,却还要讽刺他两句:“我这回死,从始到终都是你包办的,连这几日我吃什么饮食你都要管,还不许我好酒好肉享受——你为什么却不肯索性连我晚上都包办了,还要矫情起来跟我分房睡,就是不让我碰?”
        林凤致自那日来做特使秘密劝告,便宿在了他营中,袁军撤走,殷螭移住官舍,林凤致仍然陪他同住,替他安排一切事宜,身边却始终陪着好几名大内侍卫,仿佛在监视管束殷螭的同时,自己行动也受着严密的监视管束。所以殷螭只能嘴上跟他发泄几句,到底没法强行爬上他床,于是在谢罪自裁之前,一直颇有怨言,恨得咬牙切齿。
        因为离了营地,宫中自然也遣人来服侍加监视,内侍中居然有殷螭的熟人,一见到他便扑通跪倒,抽抽噎噎哭个不止。殷螭认了半晌才想起来,诧道:“你是小六?你不是当年不肯陪我圈禁,找了大公公的门路留在乾清宫了?”小六哭道:“小的该死,小的不该背弃主子,妄想留在宫中!这些年小的一直被发在永陵,蛮族来了才逃回京城……”
        殷螭才知道永陵逃回的守陵内监宫女之中原来除了许氏之外,还有自己的旧属奴婢。这小六是自己在宫中做皇子时便一直服侍的小宫奴,后来却因为怕圈禁而抛主另寻他枝,不料落得个更凄凉的守陵下场,要依殷螭往常的脾气,懒得打骂,也必挖苦几句,不过这时人之将死,免不得要装个其言也善,摸摸他脑袋,温言道:“算了!主仆一场,你能知道来送我也算有良心。可惜我也没什么东西赏你,待我走了,这屋里我的常用物事便由你收拾了罢。”小六愈发号啕大哭,殷螭听了心烦,直接撵他滚出门去了。
        到正式上谢恩表的那天,一早他便起身,由小六服侍着梳洗,端正衣冠,竟恍然又似当年那个顽劣王爷的光景。只是那时节,自己除了朝礼大仪,都是一身便袍跑入宫中跟皇兄厮混,难得正正经经去参拜他——如今镜中那青春少年业已不在,而那温柔微笑,甚事都纵容着自己的兄长,更加是墓木已拱,连儿子都出落得快有自己高了。
        他自圣驾回京便称病不肯见驾,能知道侄儿已经长到要有自己这般高,却是到了最后一日亲眼所见——遣人去上表文之后,又坐了一晌,便想去叫林凤致过来让自己看着践约。谁知才到官舍后院,便见到林凤致正恭敬向小亭中坐着的一人大礼叩拜,殷螭便施施然走过去,笑道:“想不到我死,还要圣驾亲自来送别!到底是来送我的,还是送——被我逼得一道饮药的你这位心爱先生?”
        这日是六月十九,晨曦里半轮残月还印在天边,殷璠的脸色竟隐约苍白如月色,却又镇定异常,居然起身过来,向他屈膝拜倒,行了一个家礼,说道:“特来谢叔父之义。”
        天子行礼,自有贴身内侍来扶,坐上设立的绣龙锦墩,殷螭也懒得回礼,大剌剌坐到小亭石桌边,林凤致携了酒壶过来亲自给他斟酒,用的是两个西洋玻璃杯,倒出酒液殷红如血,初晨曙光中闪着艳丽光芒。殷螭叹道:“倒真象西洋葡萄酒,却不知滋味如何?”看着林凤致端起一杯酒来让自己,不免还要调戏他两句,说道:“你怎么这般不识趣,也穿了一身官服?明知道我最爱看你穿一身绿衣的模样——你要跟我同穴的,长长久久陪伴一世,可不能让我不顺眼。”
        林凤致居然笑了笑,道:“行,等过去了再换上也不迟。”于是转头向跟在殷螭背后的小六交代了几句,又举杯道:“古人道:‘此酒不可相劝。’争奈下官无法不劝酒,王爷勿辞。”
        殷螭奇道:“你自己不先饮,让我怎么放心不被你骗?”林凤致道:“此酒饮下一刻才发作,王爷尚有余暇见我如约,只管放心。”殷螭恼道:“你什么都要占我上风,最后还这样。”这时索性爽快行事,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丢下道:“好苦!你快喝,喝快点苦味也轻些。”
        林凤致却置杯于桌,回转身去,又向殷璠深深拜倒,说道:“臣罪该万死,从此辜负陛下。” 殷璠又自锦墩上站起身来,道了一句:“先生放心。”林凤致谢了龙恩,于是起身取杯来饮。殷璠忽然失口唤了一声:“先生!”林凤致手上微微一顿,酒杯仍向唇边送去,却听殷螭也叫了声:“小林!”
        他只是一怔,殷螭已跄踉着扑过来,挥手便将他手中酒杯打落,啪的一响,玻璃杯砸落,青砖地上数十片晶莹碎屑迸飞,殷红的酒液直溅到两人衣裾上去。林凤致出其不意,不免啊了一声,殷螭只是对他苦笑,颤声道:“小林,别喝了,太苦……太难受……好象是真的要死了……”
        他全身发冷,知觉都在渐渐消失,挣扎着说了这一句话,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身体便往前跌倒,被林凤致顺势一伸臂,揽在怀里。殷螭还想再看他一眼,可是眼前全是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胸口一阵阵闷痛,窒息的感觉使身体不住痉挛,颤抖却在慢慢平息,陷入长眠。
        原来死的滋味,这么真实,这么难受!
        殷螭最后意识消失的一瞬间,感觉到林凤致的手正轻轻抚过自己的颜面,替自己将努力想睁开的眼皮阖上,那手势竟温存得有如爱抚,送来的却是永恒的黑暗。忽然有几滴滚热的水珠溅上面颊,是林凤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毫无掩饰的为自己悲伤。
        所以殷螭陷入死亡的睡梦之前,竟是一个既悲哀又欢喜的念头:“到底……能教他为我痛哭一场。”
        可是殷螭不能再知道的是,林凤致的哭泣,并没有十分失态,只是静静抱着他,无言垂泪。良久良久,所抱持的这个身躯越来越沉重,重得他臂上吃力不住,便缓缓跪倒,声音平静的说了一句话:“请陛下准许,臣林凤致为靖王亲理后事。”
        自从殷螭打落林凤致的酒杯起,殷璠只惊呼了一声,并未说话,这时也只是默然站立,脸色竟比林凤致更苍白几分。侍立背后的童进贤与一个太医已躬身过来,仔细察看殷螭情况,半晌回报道:“皇上,靖王……果真业已气绝。”林凤致于是又禀了一句:“臣恳请陛下,允许替靖王亲理后事。”
        他脸上泪痕清亮,神色却从容自如,殷璠只是凝视着他,过了好久,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先生——原来先生,到底信不过朕?”
        这仿佛是小皇帝第一次在先生面前以“朕”自称,然而这自称脱口而出,说毕了两人才均是微微一怔——原来到底不再是先生和学生,而是君王与臣子。
        可是这样一句含着责备的话,岂非也带着一丝无奈与惆怅?
        林凤致只是答了一句话:“臣正是信得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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