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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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爆炸的现场不可能留有完整尸骸,这个道理谁都知道,然而殷螭犹如发疯般往高崖上跑的时候,是压根儿没有去想林凤致有可能业已粉身碎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定要找到小林!就算死了,也要再看他一眼!”
        这时炸声刚刚平息,满空炸飞的木石纷纷乱堕,稍不小心被砸中便是性命之险,袁军的高手拦不住他,也只能尽量带着他躲开乱飞的木石奔走,饶是殷螭穿着盔甲,有几次都险些被落下的大石砸成肉浆。这五门大炮自毁的威力确实惊人,连高崖都被削平了一角,那充作掩体的临时栅栏早已片木不存,满地都是炸后的碎石堆积,混杂着尚且完全冷却的碎铁残渣,哪里见得到半具尸体?殷螭扑倒在这一片废墟,伸手紧紧抓住两片残铁,一时只觉世界都已崩塌,人生全是绝望,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但护送他过来寻找的高手却不愧是久惯从军的,同殷螭最熟的祁五片刻间便将四下里勘察遍了,回来禀报:“事有蹊跷!这里居然半分血腥气都没有。”殷螭鼻中只闻到浓烈的火药爆炸味道,哪里分辨得出有没有血腥气,极度伤心之下已是木然,只是呆呆的看着他,跟着另一名高手也禀道:“委实蹊跷!神机营残余也有二百来人,再怎么炸成粉碎,断手残肢也该有,怎么这里连血迹都不见半分?莫非……他们飞了不成?”
        殷螭听了这话,已经吓得几乎停顿的心跳犹如被扎了一针,登时复活,跳起来道:“对,飞是飞不了,定是有路走了!上天入地也给我挖他出来!”
        上天自是不可能,入地也无门可入,崖上炸成一片狼藉,业已无迹可寻,但晨曦渐露、天光大亮之后,眼利的祁五到底找着了踪迹,两名高手互相协助,爬下绝崖壁立千寻的那一侧,从下面的大树上取下一件物事,呈上殷螭:“主上请看,定是他们趁着黑夜,挂下绳梯冒险自这一侧走了——那徐员外最擅机关,多半有什么法门将引爆的时辰弄了延长,我军不敢逼近的时候,他们早不知逃了多远了!”
        于是这一幕惨烈悲痛的苦戏,一变而成滑稽可笑的闹剧。殷螭双手抓着那炸断了上半截的绳梯残骸,明明想笑,泪水却是滚滚而下,只能骂道:“真是……真是狡猾!居然这般……这般吓唬我?”
        居然在绝崖上也能悄悄遁走,果是狡猾,但黑夜中从笔直的崖壁上挂下去,其实也是极其危险的事,尤其若是爆炸的时候他们还在崖下,只怕死伤要比能在平地上迅速后撤的围攻队伍多得多。这番猜测不久便得了证实:袁百胜派人绕路到绝崖另一侧察看时,便见深谷之中也是堆满了落石,神机营逃走的方向,一路都是血迹,还有草草掩埋的死者尸体。这一支原本五百人的精锐队伍,在连续大败后折损得只剩了二百余名,这一次冒险,估算着又损失过半,最多百余人了。
        所以殷螭又哭又笑之后放落的心,不免再次提了起来,心想林凤致到底是文人,在这等情况下也不知能不能自保?高崖炸毁后围攻的袁军与倭军都后撤到另一道山岭,其间小西清太又派人来联络,因为殷螭发疯跑出去找林凤致了,袁百胜公然做主,黑着脸将使者又一次撵了滚蛋,殷螭回来兀自心神恍惚,也没有说什么。袁百胜请他示下:“不知恩主还要不要追击林大人?”殷螭想了想道:“还是不能放——只是别逼太紧了,一定要生擒!不把他捉回来关着,我到底不放心。”
        追击一支残余百人的溃兵说来容易,但小心翼翼定要生擒又增添了难度。殷螭吸取了上次林凤致悄然离开大队、让自己白追良久的教训,命令探子时时紧缀,务必掌握动向。只过了两天,便得了消息:“神机营残兵一分为二,一大半往平壤方向去了,据说是徐员外受了重伤,护送他回高将军处疗伤。”
        徐翰都能受重伤,林凤致的安危不免使殷螭更加担心。他倒是还想着抓到徐翰的,听了这消息命令向平壤方向去追,岂知护送徐翰的队伍显然是神机营中残存的精锐,又持有徐翰发明的那精巧无比的“掌中雷”手铳,等闲追兵近他们不得。又加上与他们分兵的林凤致所领队伍伏击了追兵一回,虽然没有得胜,却也算一场骚扰阻拦,殷螭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真有能耐,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掩护别人?非得关起来才老实!”
        然而将追兵主力调回来专门拦截林凤致,却又扑了个空,林凤致竟然不欲回到平壤,却是掉头向南,欲投海州湾。这一改向使殷螭有点纳闷,正吩咐设伏捉拿,便得战报:“倭人失了汉城。”
        天朝大军与朝鲜水军的联合光复王京计划,本是水陆齐发,这时高子则尚自滞留在平壤城,难道单凭李敬尧水军,就能收复汉城?殷螭与袁百胜惊讶之下,再命打听,才知道乃是登莱总兵陈伯云带领二万天朝水军在仁川登陆,李敬尧的水军同时以大阜岛为基地上岸夹击,再加上平壤战败后向南流亡的朝鲜兵使金受益领京畿道义军响应,倭人虽是悍勇,这时却有风声谣传太阁平秀成业已病故,国中有变,因此倭军人心溃散,竟然轻易失了朝鲜王京,向南退却。
        汉城一失,小西清太部也不敢继续留在虎飞岭,登时火速南撤,也来不及再次游说殷螭。袁百胜跃跃欲试想追杀他们一回,以报幼年被倭寇屠灭全村之仇,殷螭不好意思强拦,只劝了一句:“仔细高子则缀着拣便宜。”岂料他的乌鸦嘴向来灵光,这话一说毕,高子则大军已自平壤出发南下的消息便接踵而至,袁百胜不得不打消追杀倭人的主意,加紧防范本国人前来征讨。
        高子则在平壤城中被袁军同室操戈打得甚惨,料想这次大军南下没有不报仇之理,袁百胜在虎飞岭扎紧营盘,加意防守,只等决一死战,谁知这番准备却落了个空——高军居然避开了虎飞岭,自海州转向延安、开丰,一路往汉城而去,连袁军的边都未曾擦着。
        这等不计本朝仇、先为外国忙的高尚作风,使殷螭和袁百胜大大惊愕了一回,不知其故,也只好置之不理。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乃是朝廷指示。
        原来高子则败回义州,立即上奏朝廷告变,其中不但禀报袁百胜叛乱,还同时指责林凤致串通谋反。他不知道有殷螭在里面作怪,殷璠当然是心知肚明的,不敢明说,这等军情大事也不好留中,皱着眉头发下兵部议处。袁百胜的眷属早在决意随殷螭反叛之初便已悄悄藏匿,搜捕不着,向来说话喜欢走极端的言官们便建议赶紧抄斩林凤致满门,与林凤致有交谊的大臣们又纷纷上疏回护说情,言道林太傅缺乏谋反动机,请求皇帝先察明情由,朝堂上登时吵成一锅粥。小皇帝左袒不是,右袒也不敢,正在犯难,幸好林凤致与赵大昕的认罪分辩疏紧接着也从朝鲜送来,还加上林凤致的密揭,单独向皇帝说明此事。
        密揭乃是内阁大臣的一项特权,可以不经挂号而直接呈上皇帝进行秘密沟通,林凤致没有入过内阁,但好歹也是一品大员天子之师,这项特权也是有的,所以申辩起来,比旁人更加占得便宜,若以殷螭的酸话来说,就是:“有单独灌安康那小鬼迷汤的能耐。”于是这一大碗迷汤灌下去的结果,是殷璠亲自下旨为先生说话,声称太傅实有隐情,暂时不能公开,眼下当务之急是北寇和倭军有联手共犯天朝之心,如何应对?
        北京这几年被北寇打怕了,居然这回又加上倭人来插一脚,这个惊人消息镇得嚷着要抄斩虞山林氏的言官们也搁置了争端,赶忙一窝蜂各献对策。但北寇的势力是天朝所难以打击得到,只能继续加紧北面边防;平倭平了六七年,也未见成效,拿什么来保证短期内便能将他们从朝鲜的土地上赶将回去?所以朝廷总结出来的“北防蛮、东拒倭”的对策,喊得响亮却不甚实用,只有一条是可以实际采纳的,就是再次增兵去朝鲜,并且要派水军,务必守住海上防线,免得下次北寇再来的时候,小皇帝连浮海而逃、避难南京的路子都被掐断了。
        这一条建议也不是没人反对,因为殷璠每逢北寇来袭就避难南京的举动,朝堂上也不是全无异议,不少言官都拿出北宋寇准谏真宗的例子,以证明寇至之时天子南狩西幸,都绝对不是好作风。尤其是自北京跑到南京,不免使北京兵部觉得大为丢人,这举动岂非嫌弃北京军防不力?所以这次提出海路不能断,便立即有兵部的热血派言事官跳出来发言,使了个激将之法,称口口声声要避难简直是懦夫作风,京城左近二十余万守军是干什么吃的?主要负责人刘太师岂非大大失职!
        这个激将法没能成功,反而使太师刘秉忠拍案大怒起来,因为兵部拉错了同道——虽然每次皇帝跑去南京避难的行动颇是显得北京军队无能,但是皇帝不在京城,刘氏手中所握权力便比平素来得要大,翻天是不敢,却又焉能自弃重权?所以刘太师义正词严的以重臣加国舅的双重身份出来发话,言道今上春秋正富,尚未大婚,龙体系社稷之安危,万千之重,不可轻在险地。这言下之意便是,万一小皇帝有个闪失,岂非绝了仁宗皇帝的血嗣?这般大罪谁担当得起!
        这句话的分量自然不轻,而且朝中百官多是嘉平旧臣,经历殷螭的永建朝胡闹之后,人人更觉得嘉平帝宽仁厚道——主要是绝对不会跟百官作对、打大臣廷杖,更别说心血来潮干些跑去江南游玩、自己御驾亲征的出格勾当了——而殷璠乃是嘉平帝所剩唯一子嗣,所以大臣们其实对这个着力扶持上来的小皇帝,十分带有爱护之心,于是刘秉忠一句话砸得满朝无语,也算刘氏一派这些年常常和林凤致为首的清议派论战对掐,锻炼得功力大增的表现。
        这些朝堂风波,殷螭等人当然不能完全得知,只知道高子则奉旨不去招惹袁百胜的叛军,奔赴汉城加入驱逐倭人之战;而海路上面,据说朝廷又自京畿抽调五万大军,自天津卫出发投入朝鲜战场,务必不让倭人据有海上夹击的基地。这条海上援军的路线由渤海直奔济州岛,同时李敬尧也已复夺自己的老本营古今岛,将来便可联合共逐倭人滚回日本。林凤致一路南奔要去海州湾,显然不是打算投奔陆路高子则大军,而是欲待出海加入水军舰队。
        殷螭当然不会放林凤致轻易溜脱,派出的士兵仍在围追堵截,势必完好无损将之拿获。他自己留在虎飞岭和袁百胜共商对策,料想朝廷虽然指示高子则平倭为重,对自己这支叛军也不会全无防范,要回国争位,路上只怕颇有险阻,如今手头袁百胜的原属部下加上陆续招降的官军,已经达到五万八千余众,但想要打破京城,还是稍嫌力薄。殷螭笑着说了一个主意,袁百胜不免大吃一惊:“去联建州?那俞相……如何肯弃前嫌?”殷螭满不在乎,道:“不过黑了他一回,胜负兵家常事,有好处可捞的时候,还记什么前嫌!他一个人打得开山海关?若非有求于我,他这回也没这么容易上当!”
        袁百胜琢磨又琢磨,觉得委实有点不可靠,但殷螭的主意一向比自己来得高明——胡闹的时候当然不计——所以袁百胜还是信服恩主的,于是姑且派人去建州游说俞汝成再度结盟,谁知派的说客还未出发,建州来的使者倒先至了,居然真是在问罪之余,加以重新结盟之诱。这般情势使得袁百胜又大大佩服了一遍殷螭的料事如神,双方讨价还价一番,袁军拍板同意,言称将这边事务了结之后,便即北上与俞军相会。
        所谓这边事务,其实无非也就是军务整备之外,还有林凤致尚未拿获。袁百胜倒忽然想起,于是问了殷螭一个问题:“既然重新与俞相结盟……那么林大人,还要送去给他?”
        殷螭脱口道:“怎么可能!”袁百胜问道:“倘若……”殷螭道:“哼,我藏在营里,死赖不认,看谁来搜?老俞敢跟我要人?我先问姓孙的要人!”
        这等死赖大法袁百胜头一遭拜闻,不免瞠目结舌,就在这个时候,手下来报:“林大人终于生擒捉获,正往大营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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