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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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和八年六月初八己未,倭屠义州。
        林凤致自来熟读史书,历代记述乱世烽烟的光景,也少不了见到攻占敌方之后来一个“屠”字,然而青史上虚飘飘一个字,读的时候也难以掂出沉重的分量,直到这回亲自眼见,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屠戮殆尽、妇孺无遗”!
        脚下所踏的土地,是火烧血浸过的,踩上去靴底还似乎带着腻腻的湿滑感;触目能看到的废墟,到处堆积着一层层断肢残躯。这满地尸骸中竟很难找到一具完好无损的,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头颅仰面朝上,面目上都带着惊恐惧怕的神情,是那般痛苦挣扎——遭过大屠杀的义州城,分明是一座血池地狱,竟自安置在人间!
        而这地狱,此刻却是静穆无声的供天朝平倭军高级首领们来观看。废墟尸骸之间迎上来的乃是李敬尧,后面跟着的几名年轻将领是他的子侄女婿,这一干朝鲜将领都是全身浴血,满面木然,过来施礼。李敬尧声音嘶哑:“小邦不幸,遭此大难,天朝肯予援手,五内铭感……末将愧以这等凶事,惊动诸位大人。”
        天朝诸位自林凤致以下,一时都无话可答。头一个打破沉默的竟是袁百胜,他忽然向侧冲出两步,双膝跪倒,手指抓了一把带血的泥土,喉间发出低低的嘶泣之声。众人不知道他怎么了,赶忙上去问的问劝的劝,袁百胜只是垂头跪着不肯起来,这身经百战的名将,一时竟身躯颤抖如风中落叶。众人只见他跪倒的所在,有一具也不知道被斩成了几段的婴尸,血污中跌着一只小小断手,兀自圆润可爱,手指中还抓着一支糊得看不出花样的拨浪鼓,再旁边,则是半截赤 裸的女尸。
        林凤致突然想起来,殷螭曾经说过袁百胜的身世,乃是福建沿海地区人氏,其村落遭到倭寇洗荡,这才愤而投军。他的父母亲人,想必也是这样被残忍杀害,眼下这光景,多半触动了他少年时的伤痛罢?
        然而袁百胜这么一嘶哭,一直在强撑着的朝鲜诸将也终于忍耐不住,纷纷跪倒,放声痛哭,狂呼大叫。天朝众人听不懂他们的言语,但这股悲痛欲绝的情绪却是感染人心,义州与九连 城仅一江之隔,两地百姓颇有互相来往通婚的,天朝平倭军中也有不少是本地军户入伍,与朝鲜人多有牵丝扳藤的亲戚关系,这时救援来迟,目睹惨状,已觉得悲愤,哪堪这一哭动心?霎时间随着首领而来的士卒们也一片声的哭泣出来。
        这一片哭吼声,自血污中远远传了出去,惊得四下乌鸦啊啊乱飞,而满天间,则是死沉沉的铅云如压。
        李敬尧在夺回义州城之役中受了几处外伤,目睹同胞这等惨状又深受打击,但毕竟是老将出身,还能支撑得住,由女婿崔实扶着来向林凤致、赵大昕等人继续申谢,感激天朝方面大举出动,才能将倭人击退。林凤致一直默然无语,听赵大昕答了几句客套话,忽然上前一步,单膝跪倒,郑重道:“李将军,我方延误战机,救援来迟,误了义州百姓,何敢当谢?”
        是的,“延误战机,救援来迟”!李敬尧血书求救,乃是六月初五,倭人的屠戮才刚刚开始,而天朝大军终于出动,却是直到初七才渡江攻击,其间的两日两夜,便在怕担责任的迟疑不决之中,白白耽误了过去,致使倭刀之下,又平白多添无数冤魂。所以受到李敬尧等将领的感谢,却只能觉得这是无言的谴责,不得不屈此一膝。
        他的官衔要高过赵大昕与高子则,而小皇帝的密旨不许外泄,只有赵大昕与徐翰寥寥几人暗中知晓,军中其他人仍当林凤致是新委派的最高首领,因此他这一屈膝,赵、高二人也亦屈了半膝,却不是面对李敬尧,而是对着满城残骸,郑重行礼。高子则乃是高东华长侄,已是奔六之年的一员老将,没有亡伯的儒雅风范,却是一派稳重坚毅的神情,这员老将守在鸭绿江边数年,一直受束缚不能出战,心中早已憋得紧了,这时便不禁大声道:“李将军只管放心,林大人已亲上揭帖,请求皇上加派神机营来援——徐员外业已赍书渡海,新制的神威大炮指日便至,定要替你们雪了此恨!”
        然而纵使此恨可雪,这业已丧生的十几万冤魂,却又岂能复活?林凤致抬起头来的时候,自觉天地间都是血与火在奔流,竟是自己这三十二年生命之中,从未领略过的残酷——哪怕是曾经跟随殷螭出征西南,哪怕是主持过京城保卫战,也终究不曾亲身上过战场,不曾亲眼看见尸横遍野的惨状。何况之前的战役,自己所知的都是军人死伤,这次目睹的死亡者,却多是无辜平民!
        倭人这次屠戮义州,其中原因据说是义州百姓反抗激烈,但选择与天朝仅一江之隔的重镇下手,自也不无挑衅与震骇之意。其退出义州城,与其说是被击退,倒不如说是心满意足的离去,留下这座血池地狱给朝鲜与天朝双方以示威。林凤致不知道这样的示威,是否反而令武将们激起深深的复仇怒火,自己的心底,却是委实充满惊骇恐惧与不安。原来自己到底是文人,就如早年同殷螭说过的一般:“乐太平而厌乱世,不愿意在有生之年,亲历兵火锋镝之苦。”
        可是上天偏会作对,越是不愿意遇见的,今生便要加倍的遭逢——所以林凤致站起身来的时候,是微微苦笑着的,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心志软弱,便告了罪:“下官有些不适,恕失礼了——此处也不是商议军情所在,刻下便劳烦诸位率兵卒安葬遇难百姓,傍晚共至大营议事。”
        高子则作为被文官系统掣肘多年的战将,暗自对文员不免有一种不满,这时眼见林凤致脸色惨白,一副支撑不住要去呕吐的样子,不觉生出轻视:“闻说林太傅厉害,原来也只是虚名,本人却是恁地文弱!”面上当然不好表露,于是答应着与众人打躬相送,林凤致也还了礼,婉拒了赵大昕加派的护送,只由那个素来形影不离的英俊护卫陪着,踏着满地血污向城外去了。
        他心神混乱,步下却越走越快,接连转过几处断垣,离开了赵大昕诸人的视线所及,殷螭便在背后笑道:“小林,别装了,我知道你压根儿没被吓着!”
        林凤致停了脚步,霍地转头瞪着他,脸色仍是苍白,目光中却犹如燃了一团火,半晌才咬牙说了一句:“你……你好自为之!”殷螭道:“怎么了?好好的又派我的不是?我这几日可什么都没干。”林凤致厉声道:“你敢说——敢说你什么都没干!我问你,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今日这般,全在你算中!”
        殷螭登时叫起撞天屈来:“这话从何而来?倭人屠城,难道还是我指使的?你也太爱冤枉我了!”林凤致怒道:“休要抵赖!你若不是早知道有这场屠城,怎么会将时机安排得恁地合适——你是算定了高将军并不知道袁杰已随你反叛,更不知道我被你们劫持,虽有怀疑,在这等情势下也只好联手共御外敌!你不就是一直打着六万大军的主意?”
        他问得咄咄逼人,殷螭便笑了一笑,道:“好罢,我不抵赖,你也别栽赃!我便承认我早知道罢——可是知道归知道,我又不能拿着刀去逼倭人屠城,这里再惨,也不是我杀的,你尽跟我发火做什么?”
        林凤致一时恨不能眼光里放出刀来劈杀他,可是手还未抬,殷螭便向旁躲了开去,道:“怎么,又想揍我?我这几日挨你的揍也挨够了——我跟你说,我又不是打不过你,不还手,只是我舍不得打你,你不要客气当福气!”林凤致怒极反笑,道:“遇上你是我晦气!你连这等惨无人道的事也算作机会,还有人心没有?”殷螭道:“那又怎么?老实告诉你,我一个月前就知道这边要屠城了——可是我也不过早知道一个月而已,我又不担当平倭大任,又不做朝鲜父母官,管他们的死活!干什么要问我讨良心?”林凤致骂道:“恬不知耻!”殷螭冷笑道:“要知耻也轮不到我,你先问问你自己!你们不是比我更不象话?我还不过知道个虚消息,你们可是眼睁睁看着倭人屠城,却在那里扯皮拖延两三天,断送了这些人命!你还好意思跟我来吵?”
        这句话真将林凤致给堵住了,因为殷螭所言是实——当日赵大昕遵奉小皇帝密旨安排陷阱失败,过后却不但没有继续想办法捕拿林凤致与清除劫持犯,反而隐瞒了林凤致的待罪身份,请他来共同主持军务,其实也就是一个目的:希望能以林凤致的官衔身份,一力承担责任,在军中通过救援义州的决议。
        赵大昕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已经算是暗中担了很大罪责,只仗着皇帝的旨意乃是口谕无据,并且自相矛盾,将来也可推脱开去;可是他却不知道林凤致心里,担负着更大的罪责——林凤致心内清楚,如今知道袁百胜已随殷螭反叛之事的,除了皇帝、太后便只有自己,小皇帝那边有所顾忌,不敢张扬此事,自己却又为情所挟,无法揭穿真相,那么一旦同意高袁两军联合抗倭之请,便相当于将刀把放在了袁军手里,同时又蒙上了高子则的眼睛,谁知道什么时候,高军便会被狠狠捅上一刀,由平倭军变成叛乱军?
        殷螭一向不擅长于精密设局,这次的谋划却是惊人的妥帖细致,几乎让林凤致怀疑他背后另有高手出招,并且这场博弈,自己业已在被情牵制中落了下手,只能左支右绌,无力与抗——却又不能不尽量设法腾挪。
        因此林凤致做出选择,要比赵大昕更加迟疑矛盾、冒风险犯罪责,再加上表面身份虽是最高首领,军中的事务却也不是能由一个人说了算,还需要召集所有的高级参军、将领,合议表决,在众人皆知朝廷主张持重保守的情况下,在林凤致也拿不出魄力,立即决断拍板的情况下,最宝贵的两天两夜,便白白浪费了去!
        所以林凤致才有废墟上充满愧与疚的那一跪,也所以,在与殷螭争执之中,被这一质问便无话可说。
        林凤致素来有个好处,或者说是弱点,就是一件事倘若自己也有责任,便无法追究别人,这时被殷螭的歪理驳倒了,也只能瞪着他看。良久良久,才长叹了一声,忽然道:“你听着!你……你若是敢同倭人联手,我便是负了你,说不得也要教你死在我手上!”
        殷螭笑道:“好好说这狠话干什么?不如今晚上床,让我死在你身上一回便是,别的死法我也不要。”林凤致峻声道:“别说风话,我是当真!你要挟我的,无非是这些年的情,到时候我拿这条性命偿你,也就一了百了,大家落得干净!”
        他面沉如水,眼神闪亮,整个人的气势仿佛一簇暗蓝的火焰在跳,阴郁而危险。殷螭有好多年不曾见他如此激烈的神情,一时倒没怕,却有点想冷笑,道:“拿这条性命偿我?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你也偿不了我!”
        林凤致瞪视,殷螭冷哼,道:“小林,你从来自以为是!别说你欠我的情偿还不清,就说这个总想和我同归于尽——你要了我的命,便以为你也一死就可以抵偿?你也太将自己当个人物了!”
        林凤致望着他,眼底的愤怒渐渐转为悲凉,终于叹了一口气:“是,我抵偿不了谁的性命!不管是你,还是这里的朝鲜百姓……可是我也不欠你什么,我落到被你要挟,只是活该。”
        他心灰意冷,喃喃又自己加了几句:“不是欠你的情,只是我贪恋爱 欲,惑于私情,自轻自贱,不识廉耻,所以一切活该!我承认爱你的时候就知道要万劫不复,却没想到报应如此——我们也不用说了。”不想再和殷螭争执,叹一口气便继续前行。
        但他不想和殷螭吵,殷螭却哪里肯就此放过,一把拉住了他回转身来,道:“站住!先说清楚,什么叫做承认了就要万劫不复?到如今我还没害你呢,就说起这种狠话来,好似我要怎么样你一般!我到底怎么样你了?”林凤致道:“你是没害我,就是利用我卖掉我罢了,有什么好说。”殷螭怒道:“卖你是日后的事,我还没干呢,别提前拿来算帐!你倒是不利用我,专门陷害我,嚷着说什么万劫不复,还不是你自作自受?你老老实实不动我的位子,我又干吗跑这么远来搅是非!”
        林凤致对他干什么都理直气壮的风格一向无语,狠狠摔开他手想走,但殷螭生气和他架势不同——林凤致怒到极点是什么都不说,殷螭发起火来是什么都要说——所以在这当口哪容对方回避,抓住他的手愈发用力,大声道:“也不过死些不相干的人,就跟我说断头话,什么叫做‘自轻自贱,不识廉耻’?我被你整日价骂犯贱,都没着恼,你倒口口声声只管自贬——你就是打心眼里不想跟我!”林凤致道:“想与不想,眼下不是一样被你糟蹋,有区别么?”殷螭恼道:“我糟蹋你?我被你动不动打骂,动不动赶下床什么都做不了,有你这样挨糟蹋的么?还敢说你遇上我是晦气,要不是遇上我好性子,凭你这拿乔劲儿,有一百个也被人收拾了,你还抱怨?”
        林凤致气得只好冷笑,道:“原来我得感谢你不曾糟蹋到底,多蒙恩惠了。”殷螭也冷笑,道:“我可不待听你的风凉话!你自己把承认爱我当作多么难为情的事,自己觉得犯贱,那我便是作践你也应该,是不是?承认了也是一心作难,不肯爽快,明明大家同寻快活,却偏要当做是给我恩惠——你这般爱我,我也不稀罕!”他直接逼问到林凤致脸上去:“你扪心自问,说是爱我,除了勉强给我之外,还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做再多的坏事,也想着我们要在一起;你倒好,只会拆散我们相爱不相见,动不动往绝路上逼!你为我们厮守一处着想过半分没有?”
        林凤致抬了一下头,却闭口不言,殷螭瞧着他,道:“怎么不说话?你还当我蒙在鼓里?还是等着日后说破了好让我感激涕零?可惜你没机会也没人证了!”林凤致目光下垂,声音平静,道:“便是如此。”
        他沉得住气,殷螭却是最容易急噪的性子,当这时只是无名火起,说道:“哼,你倒知机!你看到张虎臣的时候,就知道我明白你打算了,也知道我不领你的情了,是不是?张虎臣一起初本是你安排的人,却反被我搭了过去——你当年口口声声说对我自有安排,却是些什么样的安排?”林凤致道:“既是我自作聪明,也就不必说了。”殷螭冷笑道:“你不是自作聪明,是自以为是!你当我便该感激?你要是索性关我一辈子,甚至断送我性命,我倒服你狠,你却只打算囚我十年,算是给安宁抵罪?十年后你安排偷天换日,让张虎臣救我出来,算作还我自由?呸,我还瞧不上你这好主意!”
        林凤致到底抬起眼来看他,语气仍然平静:“我本来打算,若我寿促,那么在我命尽的时候必定还你自由,保你安全,也未必定要十年——但我只能送你出海,远赴吕宋爪哇,不给你有生之年播乱国朝的余地,你要怨恨,我也无法。”殷螭道:“哼,左右不过是将囚禁换做流放,还想要我不怨恨?安宁是我亲侄儿,就算全是我谋害了他,也是我殷家家事,你又凭什么来判我的刑罚?你当是你什么东西!”
        轻侮的话一旦出口,下面便顺理成章直迸出来:“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我?就算皇兄安好,我一辈子做个亲王,也是龙子凤孙天生尊贵;你不过是老俞玩过的芝麻大的官,到我手里也是个被玩的份儿,就想做起大来!你要敢学你老师谋反,我倒也佩服你有能耐,结果弄倒了我,还不是对安康那娃娃俯首称臣,连大柄都掌不住!既然臣服安康,那你就老实服从,他要你的身子你便该乖乖给他才是,怎么又转头跟我私奔?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朝三暮四没主张的下贱货色!”
        他们身侧墙垣间还带着未曾熄尽的火,无人的街巷中死尸狼藉,一阵阵血腥焦糊的气息冲人欲呕,大约也正因为在这样的地狱变相里,人心深处隐藏着的怨毒,最不堪的言语,才会肆无忌惮的发泄出来?
        林凤致再不想理会他,也终于被气得声音有些发颤:“我适才便说过,我贪恋爱 欲,自轻自贱,一切都是活该!若说我惑于私情失心无主,我都承认,但是……做人臣的道理,不是逢主之欲!你这等人……原是不懂,直到今日,你也没有人君之器。”殷螭冷笑道:“我做不做得君主,你说了算?真是从太祖太宗起,就将你们这帮文臣惯得不象样了,自以为天下事都由得你们指手画脚!这江山是我家祖宗打下来的,说好听一点,你们也不过是我家雇佣的奴仆,让你们管些事,就做张做势连主子的是非也管起来?好不成话!”
        林凤致厉声道:“天下由天下人主持,岂是一家一姓之私产?‘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圣人的道理都不知,你还妄想做天下之主!”殷螭喝道:“好啊,这天下不是我一家一姓的,怎么你推翻了我,还是要换个姓殷的上位?你不服天下是我家的,想要谋朝篡位,易姓更朔?好大胆子!”
        这句话又一次将林凤致镇住了——倒不是林凤致辩驳不过殷螭,而是林凤致委实当不起这个图谋篡位易代之名,尤其是曾经做过废黜皇帝的事,便格外怕这个“篡”字来诛心。林凤致的想法,乃是君主无道,臣子便有权行伊尹霍光之事,但纵使换主,也不敢彻底改朝换代,说到底,还是怕一个不忠的恶评。
        忠君与忠于某一个人的区别,林凤致分辨得清,然而忠君与忠国的区别,林凤致这个时候,还不敢截然分开——尽管早年也曾自称狂悖不道:“这一家一姓之天下,与我何关?”但那是官低位卑时的少年意气之语,到这时越是坐上高位,越是操过权柄,便越是谨慎保守,只怕被人将疏狂当作逆萌,“有野心”这三个字,是林凤致死也不愿沾染上身的。
        所以即使面对着满口歪理的殷螭,林凤致也失去了尖锐反驳他的能力,只能凝视着他,良久微微一叹,道:“也罢,为私情想要放过了你,为国朝想要流放你一世……两般均做不好,原是我错。你要怎么都随便,但我适才的话,也是认真,你敢勾结倭人,我便会拼着同死了结你!你好自为之。”
        他到底挣脱了殷螭的手,掉头便走。这一次仍是脚步奇快,却也奇稳,全无一丝犹豫,只片刻便将余怒未熄、仍在发愣的殷螭远远抛在身后。
        但殷螭终究是个锲而不舍的性子,到林凤致走出城门的时候,他又追了上来,重新恢复了平素嬉皮笑脸的样子。因为兵士大都入城帮忙收殓死尸,回营的路上行人稀少,他便厚着脸皮搂住林凤致的肩一道走路,笑道:“你还说!就怪你说断头话,害得我们吵成这样——我们相好多不容易!还整日吵架说狠话,有多少情分禁得住这折腾?以后都不许吵了。”
        林凤致对他已经没话可说,只是默默不语。殷螭便加几句软话来哄:“也别气了,你想让张虎臣送我出海的事,我是不领情,可是也不全是怪你判我的刑——我最恼的是你不想同我在一起!不管是你死了就送我走,还是关足十年,你致仕的时候安排我走,总之你也没有想过陪我一道,你就是要守那个诺言一世不见我面,是不是?我真是恨死你了,你对我们的情分,恁地凉薄狠心,一丝转圜余地都不肯留。要不是我有能耐,今生今世我们哪有再会的日子?所以你就是欠我的情,赖着不还也不行。”
        可是纵然有如今之再会,到头来也难保不分离,并且这将来分离的可能发生,难道不是殷螭每日价挂在嘴上要将林凤致出卖换取利益?但殷螭说情话的时候,是从来不考虑长远的,相反,倒是会理直气壮指责别人不肯长远。
        不过殷螭有个恶劣的优点,就是从来不标榜做圣人,老实承认自己十分恶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一向是小人,就是以后害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捞好处;你这君子倒不为自己,专门为不相干的人和事,来害我一个彻底!真不知我们谁比谁更不对劲?索性以后不提这些事了,我们能快活时且快活便是。”
        林凤致甩脱了他不安分的手,却没有继续拿正颜厉色来对他,反而倒叹息了一声,语调柔软,却又惆怅:“跟你提这些事,真是全没用处——我们其实,都是痴人。”
        他发起怒会直呼殷螭其名,平时却很少触殷螭的名讳,因“痴”、“螭”同音,所以一般连这个“痴”字也是当作避讳的。这时忽然叹息着低语了一句,话是寻常,殷螭心里却不禁有如什么东西轻轻搔了一下,一时感触奇异,好似偶尔能在床笫间将他弄到情浓无力自控之时,听他轻声呼叫着自己小名“阿螭”来央求那般欢喜不胜——于是当愈近大营,林凤致也愈作出端肃的样子和他保持距离时,殷螭却觉得他的心又被牵得近了,废墟中几近决裂的一场吵架,便就此烟消云散,最终以殷螭的悄语作了个总结:“对啊,不寻欢作乐,老吵没用的架作甚?定是你这几日太拿糖作醋的,憋得我狠,所以说起来话来都上火——咱们床头吵架床尾合,你今晚说什么都不许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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