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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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殷螭心里,雷雨交加之际的这场激情欢爱过去之后,两人间的关系应该从此截然不同了才是。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林凤致显然和自己的感触并不一样,或者说,也许心里有感触,表面上却仍然还是旧模样,照样的喜欢刻薄挖苦,一点不见柔情脉脉。那个和自己同样的狂热索要着情爱、在极乐之中静静流泪的小林,竟似未曾有过,要不是殷螭肩头被咬的那一口齿痕宛然,提示着那并非一场乱梦,他都甚至要自疑起来。奇怪和不满到了极点之后,他便不自禁出言抱怨:“小林,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我好?”
        抱怨这句话的时候,可算是殷螭最倒霉的时候,连走了一天两晚,眼看已经快要走出这片山林,却不慎踏中了猎户设的捕兽机关。伤不甚重,夹子上却带有麻药,于是很不幸的双腿麻痹无法行走,只能由林凤致扶到一个小山洞里休息。林凤致对这件事似乎不抱同情,却颇冷嘲热讽了几句,使得殷螭大恼:“我不就是怕你踏上,自己才不小心碰上的么?”
        林凤致居然毫无感激,只是挖苦:“我会踏那种一看就是陷阱的地方?说什么不小心,也没见过你这般不小心的,一只脚踩到不够,还要两只脚都踏上去!”
        不过说归说,他还是就着洞里的山泉,替殷螭仔细清洗了腿上的伤口,因怕麻药难解,还冒着大险跑出山林去,寻了山下的猎户问了麻药中后如何解除,得知没什么解法,等上一 两天,药劲自消。两人也不敢出山投宿,只好耽在这个小山洞里休养兼斗嘴。
        殷螭也知道以林凤致的性格和处境,对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的好,却总觉得不满足,何况雷雨中那般抵死缠绵之后,不免希望他能够更加温柔多情的对待自己,所以才有那一句颇显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什么时候才能对我好?”的问话。
        林凤致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头也不抬,只是给他捣着要敷的伤药:“下辈子罢!”
        这句无情的答案倒没使殷螭沮丧,反而想了一想,大笑起来:“小林,没想到你对我如此情深义重,这辈子给了我还不够,还要许我下辈子?”
        林凤致对他的无聊又无赖的话一般都采取听而不闻的态度,不理不睬之下也就过去了,但这回殷螭却对这个“下辈子”产生了出奇的兴趣,开始一股劲儿的催促林凤致许个正式诺言,定下来生之约,到时候好到月老帐上、阎罗殿里挂号,免得无凭无据的被人抢先错配,那就太遗憾了。
        其实这日殷螭胡说八道的时候,正处于身体不适的当口,却是由于这一路劳顿,饮食不足所至,他到底还是尊贵出身,虽然这几个月在军中也磨练了一番,到底不惯这辛苦,腿上一伤,这阵子的风波折腾的隐患便全显了出来,登时发起了烧。相反林凤致虽然体弱,却是贫寒出身,这点苦还是吃得来的,尽管也折磨得脸色很不好看,却比殷螭能撑得住三分,还能有力气来照料伤病的同伴。
        所以殷螭喋喋不休的催促,林凤致只当他发烧胡说,被他闹得急了,于是不客气的回话:“今生的事还没有定准,谈什么来生?再说这辈子遇见你,已经够是倒霉,谁要下辈子再晦气一回!”
        殷螭也真是发烧发得有点糊涂了,平时绝对不肯提起的话,这时便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那你遇上老俞不是更倒霉?你为什么还说要许来生给他?说什么来生好好相爱?”
        林凤致这几天被他的话震惊得已经够了,本已觉得再怎么样都可以处变不惊,可是这句话,到底还是将自己又震了一震,停下手中的事,道:“我说的?我……什么时候说的。”虽是问话,语调却殊无询问意。
        殷螭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尴尬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啊,你那回喝醉了……将我当作老俞,亲口说的。”他看见林凤致侧面的脸颊渐渐变白,有点担忧,于是自躺的地方费劲撑起伸手去抚,安慰道:“你那回肯定是醉话,我也没当真,没往心里去……你看我都一直不提起。”
        林凤致只是出神,半晌喃喃的道:“原来……我当真说过那些话,我本以为是做过那样的一场梦。”他侧过头看殷螭,竟然微笑了一笑,道:“原来梦里的那个人……听我说话的人,是你?我以为其实谁也没有,我就是做梦——你不是见我喝醉,说了日后找我算帐,就走掉了么?”
        殷螭悻悻的道:“我有那么没情义?看你醉成那个样子,哭得那么伤心,当然不忍心走,一直照顾你来着。”至于其实自己就是让林凤致抱着哭了一场,然后服侍林凤致换衣擦洗的活都是内侍动手,自己根本没沾一根手指,那就索性不提了。他本来决定打死也不说这事,谁知发烧烧得糊涂了,居然失口漏言,分明是将小林自称的要与俞汝成相爱再推进一层,不由暗自懊恼。
        可是既然说出来了,收回不得,还不如索性再说个痛快,于是道:“你醉梦里错认的,可不就是老俞么,还说什么‘以为其实谁也没有’?”林凤致道:“我醉梦里面……其实模糊知道,听我说话的决不会是他。”他笑容微带凄惨,轻声又道:“若是他真在我面前……就算醉了,就算糊涂了,我也决不会说那一番话。”
        殷螭酸溜溜的道:“说不说有什么要紧,反正你心里爱他。”林凤致摇头道:“不,我决不能爱他。”殷螭道:“那当然,你们早就完了——你苦苦爱他作甚,还连来生都许了!你就这般喜欢痴心?”林凤致声音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爱他的。”
        他心里似乎甚是混乱,殷螭连着又说了几句酸话,林凤致只是呆呆的不做一声,隔了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你知道么?我对他的感情——看见他的情绪,最深的,并不是爱。”殷螭道:“那就是恨了——也不出奇,你们如今是生死仇人。”林凤致道:“也不是恨——是怕,非常怕,怕到骨髓里。”
        这句话大出殷螭意外,奇道:“为什么怕?你跟他争斗成那样,还想决战来着,怎么会怕?”林凤致苦笑道:“赌生死的时候,看不见他,我可以不怕;可是一见着他,我真的怕极了——大约就是因为我一直将他当父亲罢,天下哪有不怕父亲的儿子。”
        殷螭想想也觉有理,道:“对,我小时候也挺怕父皇的——可是他毕竟不是你父亲,而且还跟你……呃,强迫你上床了,还算什么父亲?”林凤致道:“那是乱伦!”殷螭不以为然,道:“乱不乱伦,做起来不都一样——我看是他做得不在行,把你吓着了罢,哼哼,你不是说他只能教你痛么?哪及我……”他颇有想自我吹嘘的意思,然而想想拿不在行的人来跟自己比较,委实掉价,心里又觉泛酸,于是便打住了。
        幸好这时林凤致正在茫然失神,也没有恼他的龌龊言论,过了半晌道:“若是我们不幸被乱贼捕获,你最好立即杀了我,千万别让我活着落到他手里。”殷螭当然先满口应承:“放心,我怎么会让你落到他手里?”隔一会儿倒又想到别处,于是问道:“就算不小心落到他手里了,又能怎样?他那么舍不得你,多半不会杀你罢?最多不过是又强迫你跟他做——反正你们都做过三次,左右都是失身给过他,再多几次又能怎么样?”
        林凤致脸色颇是难看,倒没有骂他龌龊,只是狠狠瞪了一眼便转头,殷螭拉住他衣袖,笑道:“我烧糊涂了,别着恼!我当然不喜欢你又去跟他,绿头巾有什么好戴的——不过说实话,若是万一倒霉被抓了,我宁可你送我绿头巾,也万万不能见你死掉。你是男人,也没什么贞节牌坊可竖,这些事就别太迂腐了。”
        他满口胡柴,林凤致直气得脸色发黑,摔开他手道:“同你有什么关系?别来缠夹!他……他若再逼我一次乱伦之事,我定会发疯的——你这样的人,原是不懂世间纲常。”殷螭不屑道:“你倒是懂纲常——懂得到了一面爱他,一面不许他要你,我看是老俞被你逼得发疯才对!”林凤致道:“我不爱他——不能爱他。”殷螭嗤之以鼻:“亲口说的,还要抵赖!不能又不是不爱——最多你们今生已经完了,没法在一起,你还不是念念不忘来生许给他?来生不做父子师生就可以好好相爱了!”
        他还在斤斤计较这个“来生”,林凤致倒忽然一笑,慢慢的道:“若有来生的话,其实我也不再愿意许他——要是来生还注定我要这般荒唐情爱,那不如许你算了。”
        殷螭觉得今日自己一定是烧昏了头,居然亲耳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一时竟无从反应,只是张大了嘴呆呆看着林凤致,满头的热度又似乎往上升腾了一些。
        可是林凤致下一句话立刻将他抛入了一桶冷水:“因为我们今生,已经不成了——可是和你斗着斗着,挺有意思,盼望来生可以好好的相处罢。”
        殷螭猛然坐起来去抓他,连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今生不成?”他忘了自己正在发烧,身体虚浮,这一抓没有抓牢,反倒扑到了林凤致身上。林凤致居然也没有推开他,只是伸手将他扶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声音倒颇是柔和,说道:“你道我们今生,还有什么余地可成么?”
        殷螭只是连声责问:“你说,有哪一桩事教我们不成?就算第一次你怀恨罢,难道我后来待你不够好?就算你一直把委身于我当做耻辱罢,难道我对你容让得还不够?何况我现下和你……和你……”他烧得有些昏沉,但心底那句话却非常清晰,到底大声嚷了出来:“我是要你一生一世的了!你说,为什么不成?什么事没有余地让我们不成?”
        林凤致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竟似乎带着伤感和怜悯,道:“你是君主——人间有三个字,你恐怕不懂。”殷螭喝道:“什么东西?”林凤致轻声道:“意难平。”
        无关恩仇,无关爱欲,甚至无关情意,就是这三个字——意难平!
        哪怕可以忘记怀恨,不能忘记伤害;可以淡化痛苦,不能淡化耻辱;可以忽略恩怨,不能忽略对错。所以叫做意难平。
        可是这三个字,是殷螭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懂的。
        他身间冷热交作,正是热度上升的时候,靠在林凤致身上兀自逼问不绝,定要林凤致收回那句“今生不成”的话。正在哓哓之际,林凤致突然掩住了他口,低声道:“噤声!外面有人。”
        殷螭有点头晕,一时并未听见人声,但林凤致微凉的手掌按在自己口唇上,倒也开不得口。过了好一阵,才忽然听到外面一个声音粗声大气的说道:“山深林茂,往哪儿找?”另外一个声音道:“猎户说见过这人,就在山上,约是走不远,到处搜一搜罢——上头可是要得紧,拿回去准立大功!”
        他们说的竟是较为标准的官话,连殷螭这个自幼在京城长大的人都能听懂,听到所谓“猎户说见过这人”,登时一惊,知道定是林凤致下山询问麻药之事落了行迹,被带着画像来缉捕的俞汝成手下追踪而至,霎时间连昏沉的头脑都刷的一下清醒了。
        说话声音就在洞外不远,只消一旦发现洞口,两人自必不免,但幸好洞口生满绿藤,掩盖了大半,殷螭只希望来搜捕的人千万别发现的好,担心害怕,不觉微微发抖;林凤致却只是保持着要他噤声的姿势,连身体都未一动。
        也许是殷螭暗自祈祷得有效,那说话声倒是没有再靠近,反而渐渐远了,又听一人道:“这宣抚使官儿,倒真是生得标致,难怪头儿千叮万嘱要活口——他想乐子,咱们倒霉,官军都到了离这不出十里,还巴巴的给上头追捕什么美人——”头一个粗嗓门呸了一声:“再标致也不是娘们,有什么玩的?”又一人加入插嘴:“你这老粗就不懂了,京里做官的都好这一口……”说笑之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殷螭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热度都觉得退了下来,林凤致放开了手,低声道:“听到没有?官军已经离这不出十里——不是刘将军,就是袁将军到了。”殷螭心头只是乱跳,抓住他道:“咱们……”林凤致道:“我们若能躲过这次追捕,或许就得救了,可惜你的麻药至少得到明早才能消退——只能冒险躲了。”
        殷螭想叫他赶紧走掉,别管自己,可是这话一时竟说不出口,似乎隐隐希望就算要死,也得两个人死在一处——然后转念一想,走掉也不安全,谁知道一出去会不会就遇上追兵?心底念头交战,只是抓牢他不放。
        林凤致倒十分镇定,扶着他道:“你睡一觉罢,出了这一身汗,睡一下估计就会好了。赶紧退了烧,好等麻药劲力一退就出山去寻官军会合。”殷螭哪里肯离开他身体,于是林凤致索性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睡下。
        他的镇定自若有一种出奇的安抚力量,殷螭一时也不再将追兵的事放在心上,枕在他怀里竟有点迷糊睡意,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小林,你跟我捣鬼想引俞汝成死战的时候,是怎么知道他就在附近?”林凤致道:“我自有知道的法子,何必告诉你。”殷螭追问:“明明他不在云南才对,我已经派……”林凤致淡淡一笑,道:“你已派高将军去偷袭安南,就以为他没法抽身回来?你也忒小觑他了——何况安南只是他借地容身之所,又不是他的邦国,你当他会替那小国效忠守御?”
        殷螭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我派右军袭取安南,那是绝密,你怎么知道?”林凤致仍然是那一句话:“我自有知道的法子,何必告诉你。”
        殷螭追问不出结果,而身体困倦,也没劲一直追问,只得嘀咕几句:“我防了又防,你还是能弄鬼,实在太厉害了——日后你要是想送我十七廿八顶绿头巾,只怕也是易如反掌。”林凤致恼道:“胡说八道,睡罢。”殷螭闻着他衣襟上沾染的草药清香,真的渐渐睡着了。
        他到底心中有事,只睡了一会儿便即又惊醒过来,刚想叫一声:“小林!”林凤致便又按住了他嘴,小声道:“别做声,追兵还在附近。”殷螭抬头看看,发现洞口已射入夕阳光影,也小声道:“等天黑,他们就一定找不着了。”林凤致皱着眉,道:“未必——他们只在附近搜寻,多半发现有我们踪迹。”
        殷螭还枕在他怀里,这时果然觉得热度已退,头脑甚是清爽,一时却舍不得离开,只想多躺一会儿。偏偏林凤致一点不满足他的小愿望,推着他道:“不发烧了,快起来,我的腿都被你枕麻了——恁地沉重!”殷螭只好起身,挪到地下坐着,顺便还调笑道:“我床上压你这么久,你倒不嫌沉?”
        林凤致只是皱眉在思索,也没有理会他的风言风语。殷螭倒又重新提起先前的话来,说道:“小林,来生许给我了,今生也许了罢——我们着实算作患难之交,眼下又要同生共死,还有什么意难平的呢。”林凤致叹气,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思管这个?”殷螭笑道:“正是因为这时候,没准我们便要一道遇难,所以非问个清楚不可。小林,我是真心要你的,你许了罢。”
        林凤致转头瞥着他,嘴角忽然微微扯了扯,带了个讽刺的笑容,道:“又是真心?我倒记得你以前说过一句话,要身子最实惠——”殷螭忙道:“你还记得做甚?我那时就是胡说,我怎么可能将你的心当作一钱不值。”林凤致道:“你没说错,就是一钱不值——何况,我的身子你也要了这么久了,一直不是很好么?何必自寻烦恼,去要那无用的东西。”
        殷螭有些恼怒,道:“你怎么恁地爱记恨?到底还要我怎样才肯?我要了你身子,还要你心,这就不行么?”林凤致淡然道:“你忘记那回在南京,我说过的老话了。”殷螭道:“还是那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可兼失’?见鬼!小林,你也太别扭了,身子都给了,心有什么给不得?再说,要是我当初说要心,你将心爱我,难道还能不给身子?世上哪有你这般歪理!”
        林凤致只能又叹了一口气,道:“歪理不歪理,这当儿少吵了,非得闹到被人抓捕才甘心?”
        殷螭忽然扑到他身上,紧紧搂住,在他耳边絮絮的道:“小林,你给我罢,给我罢。”林凤致由得他抱住,良久才轻轻推了推,低低的道:“别纠缠了,声音又过来了——看来这一处他们格外疑心。”
        殷螭看见那一缕夕阳光影已经越移越斜,却也越拖越长,直入洞内,忽然一惊,心想这光影斜射如此清晰,万一追兵顺着光线看来,定然立即便发现洞口,那么两个人,必然全将不能幸免。
        这个潜在的奇险,使他一时呼吸都要凝滞,却仍然转头固执的盯向林凤致,眼神中只写着:“你给了我罢!”
        林凤致蓦地微笑起来,很轻很轻的说道:“真是生死关头——”他微微将殷螭推开一些,却拉到和自己面对面,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抱怨我不肯亲你么?到这关头,我亲你一次罢。”
        他这句话出人意表,脸上却无比从容,眼底全是一片清浅的笑意,殷螭霎时间明白过来,他是许诺。
        他心灵震撼,不由自主先凑过去,林凤致却又推开了些,说道:“等等,我先漱口。”殷螭险些笑了出来,心道这种时候还拿你的洁癖来煞风景。幸好林凤致漱得极快,拿起旁边水囊只浅浅抿了一口,随即主动揽过他上身,将双唇送了上来。
        这个吻一如殷螭所料般生涩,然而却又是如此柔软甜蜜,殷螭慢慢引导他张开嘴唇,探入去寻他舌尖纠缠,心中正自迷醉,陡然舌尖一麻,跟着那股已经尝试过一回的软痹感便通向了咽喉。
        殷螭大惊之下,林凤致已快速放开了他,拿起水囊来又狠狠喝了一口,跟着将囊中剩水全部倾倒在地下——尽是紫黑色的汁液,正是他在山间采集的那哑果捣成。
        霎时间殷螭满心惊疑交迸,看见他一口气喝了如此之多的哑果汁液,又吓得魂飞魄散,只想大叫:“你干什么?”可是那一口藏在林凤致舌后的哑液已送入自己咽喉,发挥效用,徒劳张口,也是一个字音都叫不出来。
        林凤致竟然还是那般镇定从容,居然还仔仔细细将水囊在山泉下冲洗干净了,重新灌上清水,安放妥当,这才回身面对殷螭。殷螭只能瞪着他看,他也哑然瞪视,脸上渐渐现出一片似哭似笑的奇异神情,仿佛悲苦不堪,却又恨意充盈,忽然伸手一把揪住殷螭的衣领,狠狠挥拳,砰的一声打在对方脸上。
        他体虚力弱,但这一拳显然含着无比愤恨,竟然也打得殷螭脸上一阵火辣辣地,跟着鼻下一凉,知道定是鼻血流了下来。林凤致毫不停手,第二拳便打在殷螭小腹上,下手甚重,打得殷螭身体不由自主蜷缩起来,被林凤致用力一摔,便整个人向后跌倒。
        殷螭虽然双腿麻药劲力未过,动弹不得,手上却并非不能反抗,但一来林凤致的举动突如其来,他一时惊得呆了,忘了还手;二来林凤致的眼神实在悲苦决绝之极,竟将他震骇得失去了反击之意。这一跌倒,便见林凤致跃起转身,头也不回的向洞外走去。
        殷螭在剧痛之中继以震惊,心内大叫:“你干什么?追兵正在外面!”然而叫不出声,又无法站起身追赶拉回,只能拼命在地下伸手徒劳拦阻。林凤致的脚步竟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以口型向他说了一句话,又继续大踏步向外。
        那一句话说得无声,可是殷螭立刻就理解了过来,说的是:“这两拳是你欠我的!”
        殷螭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着林凤致什么,直到方才还认为自己待小林之好,远远胜过他对自己的冷淡无情,别扭不堪——可是那悲苦决绝的眼神映入自己眸子的时候,殷螭的自信自诩,忽然全部崩塌,一时间泪流满面。
        于霎时间,他也明白了林凤致的用意——他要去自投罗网,留下给自己脱身的空隙!
        殷螭虽然常常挂在嘴上指责林凤致想去和老俞重修旧好,讥评他便是落到老俞手里,最多也就是再多失几回身,根本没有危险,可是他心底,其实是清楚的——林凤致说的,决非虚言,他真的害怕俞汝成,怕到骨髓里,如果俞汝成再强暴他一次,他定然承受不住这乱伦的痛苦,会彻底失心疯的。
        可是这个生死关头,为了将生路留给自己,他竟然自己决定投向罗网去了,去见那个原本宁死也不愿落入其掌握的人,去面对比死亡还深重的那一份畏惧。
        留在殷螭脸上、腹间的那两记重拳,兀自奇痛,使殷螭在极度惊慌极度悲恸的时候,还苦笑着想:“真是的——生离死别都不能温柔一点……”可是这一种暴力的诀别,显然爱恨交织,到底最强烈的情绪是怀恨,还是无以言明的挚爱?
        殷螭所想过的是和对方同生共死,而林凤致想的却是为对方舍生赴死。
        这是林凤致所能给的,最深最重的温柔。
        殷螭倒在地上,徒劳向洞口抓着,却根本拦不住林凤致脚步。他竟是那么毅然决然,连头也不再一回,衣袂轻扬的走了出去。殷螭无法追赶,无法呼叫,泪眼模糊的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光影之外,陡然明白,林凤致一直不肯许诺给自己的那颗心,自己曾经大笑着说“是狗屁,一文不值”的那颗心,到底是怎么样的价值。
        原来,自己曾经蔑视过的,方才还仍然有所轻视的,那一颗心,竟是万金不易的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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