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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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凤致回到大内,这晚却未去养心殿,独自在暖阁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嘉平帝派内侍来传,他才过去。这一天天色阴冷,走到半途便下起了密密冷雨,一丝丝寒入骨髓,御苑到处花木肃杀,枯枝败叶均在冷雨中毫无生气。直到走入养心殿,面前才有一阵温香扑来,金兽吐烟,异葩分妍,恍然又是一个世界。
        因为天早,嘉平帝还未起身,林凤致参见了,照例在榻前赐坐。一时君臣二人都绝口不提俞汝成的弹章,只是静静相对了一晌,嘉平帝轻声问道:“快了罢?”林凤致道:“想必不久了。”嘉平帝叹道:“真是麻烦呵……昨夜咳了一夜,现下乏得紧。”林凤致道:“请皇上务必保重,好好休息罢。臣还是先告退。”嘉平帝摆手道:“此刻也睡不着了,榻底有个书格,取一卷书出来,卿读几段给朕听罢,偷个闲儿。”
        林凤致依皇帝的指点,在榻底按了机关,果然弹出一个放书的格子,他本道藏得如此巧妙,定然是些绝密文件,谁知打开随手取出几本,都是些什么《宜春香质》、《弁而钗》、《陈子高改妆男后记》、《龙阳密意》之类街坊间最流行的通俗话本,且均是南风故事,有的还半文半图,香艳撩人。他看皇帝一眼,嘉平帝也有点忸怩,呵呵笑道:“都是阿螭以前搞来的民间花样,朕觉得新奇有趣,就留着了。卿随便读几段罢,消遣消遣而已。”林凤致一笑道:“因此微臣委实并不冤枉,果然是邪淫奸臣。”于是遵从嘉平帝吩咐,拿起《弁而钗》中的一卷《情烈记》,展卷读给他听。
        这些民间话本,写的自然谈不上什么雅致蕴藉,文字浅白,故事也俗套之极,无非写书生帮了一个戏子,戏子由感生爱,献身以报,后来因恶霸图谋强占,戏子为了救书生出难关,骗走了情人,在恶霸家中慨然自尽,一灵不泯,又幻化成人形千山万水伴随爱人上京,辅他功成名就,这才幽然消失,长留此情绵绵——倒是一个伤感的故事。
        林凤致不惯读这些俗白文字,尤其话本内还颇有一些艳情段落,他读着读着便有点窘,声音渐渐变低,时时停顿。嘉平帝倒是浑然不觉,只是悠然神往,道:“小民中间,原来却有这般既勇敢、又痴心的人物。”林凤致道:“皇上,小说家言,岂可尽信?”嘉平帝默然,过一阵道:“不错,岂可尽信。”
        他语音轻微,满是郁结,林凤致抬头看向皇帝,只见他病容憔悴,眼神迷离,不知道神游何方,忽然微微心酸,知道此刻的宁静,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于是低了头,继续替他将这个故事读了下去。
        豫王过来探望皇兄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副景象:林凤致捧着书册,静静坐在皇帝肩下诵读,殿中宝炬未熄,烛火映得他面染薄晕,眼含秋水,别有一般动人姿色。豫王登时回想起那回养心殿外感觉到他奇异的柔和,原来便是此刻的气质,而且,这并非御前的恭顺,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安静,让他竟在进来的一刹那,恍惚了一下。
        因为有事,豫王今日也没有心情和皇兄多寒暄了,见礼过后便道:“皇兄,前秉笔太监苗怀义,领着一群老伴当在宫门叩头。”嘉平帝一怔,坐了起来,道:“苗老伴伴吗?他告老多年,怎么今日忽然要见朕?传他进来吧。”原来苗怀义已是身历三朝的老内官,嘉平帝从小由他伴着长大,便称呼为“老伴伴”,对之甚是尊重。豫王直截了当的道:“只怕皇兄见他不得——苗老伴伴是来进谏的。”
        嘉平帝登时了然,看了林凤致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过一阵道:“先让他们回去罢。”殿中内侍答应了过去传话,又回来禀道:“苗公公在雨里跪了半日了,说皇上若能听谏,才肯回去。”嘉平帝道:“朕自有处,让他们先回去!”心里厌烦,口气便不由得严厉了几分。
        这一日的事自然远远不止内官进谏,过不多久,便又有太监带了几分惶然来回禀:“皇上!太后和皇后领了六宫,去太庙脱簪待罪,谏请皇上……”嘉平帝正在喝药,气息一岔,登时全吐了出来,伏在榻间大咳了一阵,好半晌才在众内侍的安抚下止住喘息,苦笑道:“连她们……也来添这个乱子!”豫王忙道:“臣弟便去替皇兄劝母后回来。”匆匆忙忙的告辞出殿而去。
        辰时三刻,朝房送上满满一堆谏章。
        巳时一刻,回报:“百官齐集午门外,跪拜不散。”
        午时安静了片刻,下午又传来消息:“御史台及大理寺联名上疏,请求皇上将林编修交付乌台候审。”
        一条条消息传来,一封封谏章送来,林凤致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皇帝身侧等着,什么话也不说。
        到了黄昏,形势更是紧张,据说连京中百姓都开始聚到紫禁城外,群情汹涌,甚至有虔诚恭顺的小民,伏地大哭什么“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了。
        铜壶漏声一点点流转过去,天色一分分黑暗下来,终于到了掌灯时分,嘉平帝开口,说道:“扶朕下床,朕亲自批诏。”
        这个诏令是批在俞汝成领衔所上的奏章之后,由中官连夜传送出朝房,转抄向内阁,又由内阁转发颁下,没几个时辰,就传抄遍及公卿大臣,再几个时辰,流向市面。一夜之间,满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几句批示:
        “所言悉知。林凤致果系奸邪,必在不赦,惟所奏罪多事细,虚实未核,照示刑部究查,备核案卷。皇朝成案,向来有自诉之例,可于十一月初五日,内阁暨大理寺众员,传林凤致 当场会审,许其折辩,朕当亲临聆听。此谕照闻各部。”
        豫王从太庙劝了太后等后宫诸眷回来,在路中已经读到了这份圣谕,他急匆匆冒着寒雨入宫,在养心殿外回廊之上正遇见告退出来的林凤致,劈头便问:“林大人,初五会审,是你自己出的主意?”林凤致只是行礼,说道:“禀王爷,这是圣谕。”豫王道:“我便说你要先进大理寺罢!你当那地方有趣,还打算使你在翰林院的威风?我看你要仔细!”林凤致淡淡笑道:“谢王爷吉言,下官告退了。”
        他一直半躬着身,豫王也看不清他脸上神色,直到林凤致告退离去的转头一霎,宫灯的光掠过他脸,闪得一双黑眸亮了一下,而朦胧灯火映出他脸上客气的淡笑,又恍惚得象个梦影。豫王竟呆了一呆,廊周冷雨不住滴落,灯下闪亮如一串珠帘,豫王忽想:林凤致的眼睛,也许正象这亮晶晶的雨珠,好似珠子,却到底汪汪的是水。
        看见林凤致背影消失,他也转过身去,伸手到廊外探了下落雨,触指冰冷,喃喃的道:“这鬼天气,只怕不到初五,便要下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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