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自有春如海-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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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冰凉的夜风拂过两人的脸庞。
        一时间,老人峰顶一派沉寂,唯有飒飒风声,以及古老的松树枝桠摆动的萧瑟声。
        “我爹在我出生前就死了。”百里峥低沉的声音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到,“我是遗腹子。我娘在生下我三个月后被仇人所杀,我就这样成了孤儿。”
        谢三诧异地看着百里峥,心中不免疑惑对方怎么突然与自己讲起这些往事。
        “老庄主,也就是少爷的父亲,那天刚好路过华山之畿,仗义出手,打退了那些杀手,救下了我们母子二人。那时,我娘还有一息尚存,便把我托付给了老庄主。”百里峥的声音极是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老庄主并不认识我娘,更不知道我们的来历,却毫不犹豫地允诺了我娘的恳求,葬了我娘,把我带回冷月山庄。”
        “想不到大哥的身世……”谢三低声道,“亦是这般坎坷。”
        百里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老庄主救了我,待我如一如己出。我在冷月山庄一直过着半仆半主的生活,那时,老庄主尚未成亲,他们便唤我百里少爷。但是……”他的眉头微微皱紧,“却因为我的身世,给山庄带来了灭顶之灾。甚至……”他闭上眼睛,脸上的神情甚是痛苦,“害死了老庄主。”
        “少爷和小姐出生那年,我正满九岁。我当时年纪虽然还小,但一些事还是记得清清楚楚。老庄主过了而立之年才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子,娶妻生子,一切都完美无缺。因为夫人头胎就产下了双胞胎,所以老庄主格外高兴,少爷和小姐满月那天,庄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我也很高兴,因为,在我看来,老庄主的孩子就如同我的弟弟妹妹一般,何况是少爷小姐这样粉妆玉琢的漂亮孩子,任谁见了都会喜欢。”
        “那夜,大宴宾客,正喝到一半,就有下人禀告,山下来了一群打扮怪异的白衣人。冷月山庄在江湖上也算是威名赫赫,如果只是一般的武林人士,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上门来挑衅?再者,老庄主为人古道热肠,极少与人结怨,所以大家并不放在心上。谁知道,那群人却毫无预计地闯了进来,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
        “然而,那群人真正的目标却是我。”百里峥不紧不慢地说道,“小三,你听说过玉虚宫么?”
        “天山烈火教?”谢三沉吟了半晌,“小弟闻听烈火教的功夫怪异,世人罕有敌手,只是极少涉足武林……”
        百里峥笑着点点头,慢慢解开上衣,露出肌理匀称的肩背,纵横交错的伤疤和斑驳的血痕间刻划着八个弯曲的字,模模糊糊可以辨认:无行无相,道隐无名。
        谢三盯着这八个字,奇道:“这是什么?”
        百里峥重新穿好上衣,缓缓道:“这是我母亲在我出生时帮我刻上去的字,为的是表明我的身份,乃是天山玉虚宫的后人。无行无相,道隐无名,即是我教的至高武学。”
        谢三微微皱眉:“莫非那些白衣人……”
        “不错!他们正是玉虚宫的弟子。”百里峥颔首道,“那时,烈火教分雪衣和乌衣两派,彼此间自相残杀、内讧不止,如此二十三年,而我爹,便是乌衣派的首座长老。”
        谢三若有所思:“大哥的爹娘俱是被雪衣派所杀?而他们这番来……便是为了斩草除根?”
        百里峥点点头:“其实,他们还有别的的目的。那时节,我兄长百里嵘已经是乌衣派的首座,而乌衣派又有压倒白衣派的趋势……他们找到我,也是想利用我来威胁我兄长。”他继续说道,“那群人逼老庄主交出我,甚至威胁要血洗冷月山庄。老庄主自然不允,相持之下,双方便展开了一场血战……”百里峥的声音渐渐变得地不可闻,双目微微闭合,眼皮却在不断颤动。
        谢三呆呆地望着他,百里峥的语气虽然平淡,然而神色怅惘,隐约间抖动的身躯依然泄露了心中的震悚。
        “后来呢?”
        “后来……”百里峥颓然一笑,“他们怎么会是老庄主的对手?然而,那些人卑鄙无耻,竟捉了刚满月的少爷做要挟。”
        谢三“咦”了一声,手心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然而,老庄主却对那群人说……”百里峥目光炯炯地看着谢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我答应了这孩子的母亲照顾他,就算拼掉性命也要信守诺言,冷某向来一言九鼎,今天便是牺牲了小儿的性命,也绝不妥协!’”
        谢三眉梢一挑,呆了呆,随即低声道了句:“好一个侠义之士!”
        百里峥负手仰天,沉默了良久,继而缓声轻吟起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他叹了口气,低沉的男音在夜风中略显悲凉:“这首诗,我小时候听了不下千遍。老庄主生前最爱一边练剑,一边吟唱。他……”百里峥深邃的眸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使他坚硬如磐石的五官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哀戚,“他是个侠义之士,却因为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无端枉死。小三,冷老庄主是我一生中最敬佩的人。所以……”他回过头看着谢三,“即便少爷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我也会拼尽性命护他周全,你——”他顿了顿,“明白么?”
        谢三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轻声道:“大哥的意思,小弟全清楚了。”
        百里峥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有些颤抖:“可是你却杀了他!!”
        谢三猛然抬头,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四周极静。
        谢三的左手慢慢握紧。
        是的,此刻,他心虚。
        心,犹如踩在浮云中一般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是怕百里峥知道真相么?
        然而,做出那样的事,却也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可如今……木已成舟……
        如何对大哥交待?
        难道对他说,冷云峰还活着,只是废了武功,还被他……
        大哥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是愤怒?抑或是不屑?还是鄙夷?
        如果那样的话,他倒宁可被大哥一刀劈死……
        不……
        还不止是这样……
        内心深处,他仿佛更不愿百里峥知道冷云峰还活着……是的,他竟然由衷地希望百里峥相信冷云峰已死……
        那样的话,冷云峰是不是就可以……
        谢三的心猛然一沉。
        自己怎么会有这样龌龊的念头呢?
        冷云峰……
        冷云峰……
        自己竟然……?!
        不,仇恨依然存在,但是那种仇恨,那种自小郁积起来的仇恨,仿佛不像他以前想象那般单纯,其中纠结着许多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东西。
        『清清,这是哪里来到小叫化子?脏死了!咱们不同他玩!』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清晰地记着这句话。只是,冷云峰少年时冷若冰霜的目光总是不住地在他的记忆深底翻腾,让他产生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不得解脱……
        恍惚中,冷云峰清冷的面孔与清清如花的笑靥交叠重合在一起,仿佛汇聚成了一抹幽影,翻手是恨,覆手为爱,欲罢不能……
        清清……清清……
        为何,竟是这般无望而缥缈的结局?
        谢三顿时感到一片混乱。
        伸手捂住小腹,伤口并不很深,血已然止住了,只是钝痛依然继续着,隐隐地,让人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抽搐。
        闭上眼,谢三低低道:“小弟早已经说过,如果大哥要杀我,我决不皱眉。但我决不后悔杀了冷云峰。”
        百里峥苦笑:“小三,你明知道我下不了手。” 他转过身,不再看谢三,“你走罢。”
        “百里大哥!”谢三一惊,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从今往后,”百里峥平静地道,“你我恩断义绝,你不必喊我大哥,我也没有你这个兄弟。”
        “大……哥……”谢三的眼中闪过深深的哀恸,犹豫了片刻,道,“你……中了洪惜的七杀掌……不如到水寨中休养些时日……”
        “不必了。”百里峥断然拒绝,“谢兄的好意,百里峥心领了。”
        这声“谢兄”让谢三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他的眼中一片黯淡:“即便大哥不认我这个兄弟,在小三心中,大哥永远是大哥。大哥若有什么事,小弟便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百里峥淡然道:“你杀了我恩公的后人,我杀不了你,已然是愧对亡灵。我若再与你称兄道弟,便是猪狗不如……小三,你若真的心中有我百里峥这个大哥,便从此在我面前消失,今生今世,不要……”他咬了咬牙,“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大哥!!”谢三心中酸楚,许久,缓缓跪下身子,“既然如此……小弟决不为难大哥……只是……”他伏倒在地,“请大哥受小弟一拜。”
        “不必如此。”百里峥道,“刚才那一刀……便算是你还我的罢。”
        谢三依旧低着头,神情黯然:“大哥之恩,谢三此生无以为报。我亦别无所求,唯有一事,望大哥应允。”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只希望……只希望大哥永远不要看不起我。”
        百里峥一愣,道:“何出此言?”
        谢三并不答话,只是将腰间佩刀解下,微微苦笑:“大哥,我的刀法是大哥所教,这把佩刀亦是大哥昔日所赠,今日大哥要与我割袍断义,我自是无颜再用大哥的刀法立足于世。”说罢,他持刀在掌,双臂较力,只听“铛”的一声,刀身断裂,应声落地。
        “你!”百里峥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谢三,心中如翻江倒海般起伏不定,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竟是五味杂陈。终于,他还是背转身,轻声,但绝然地吐出两个字:“走罢。”
        谢三亦不再作声,只是定定地站起身,朝着百里峥的背影注视了良久,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大步向山下走去,不作片刻停留,不一会儿,颀长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密林深处。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百里峥这才扶住身边的枯木,摇摇晃晃地坐下身子,眼角,缓缓淌下一滴泪来,顺着他刚毅的脸庞,落在脚下的岩石上。
        小三,为何会是你?
        为何会是你!
        胸口如裂开般疼痛,他试着运气调息,却觉丹田处灼热难挡,像是要涨裂一般难受。
        洪惜的七杀掌……想不到竟有如此威力……
        他微微皱眉,神思却恍惚起来。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少爷!少爷!你真的已经……
        百里峥只觉得心中绞痛不已。
        『百里——百里——』
        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冷云峰还是那个玲珑剔透的瓷娃娃,粉嫩嫩的脸蛋上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一双胖嘟嘟的小手拽着自己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放开。
        『他们都欺负我!百里——他们都不肯同我玩儿,他们说我是女孩子。』七岁的冷云峰噘着嘴,糯糯的童音软绵绵地缠绕在耳际,『哼!我才不是女孩子哪!小峰是男子汉,长大了要保护清清的!百里——替我去揍他们哪!』
        百里峥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头,泪水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半夜山顶的风透着阴森的寒意。
        然而,他胸中的痛楚愈来愈盛,难以抑制。
        猛然间,他一跃而起,抡开手中钢刀,一阵狂劈猛砍,竟将山崖上的几十株苍松劲柏悉数砍倒。
        一霎时,尘土飞扬,枯叶翻腾。
        百里峥却像是浑然忘却了身上的伤痛,发了疯似地舞动单刀。
        凛冽的月光笼罩在他的身上,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杀气。
        直到精疲力竭,他才恍恍惚惚地抛下钢刀,嗓子眼窜起阵阵腥味,张开嘴,一大口鲜血喷洒而出。
        “少——爷——”他仰天一声狂吼,凄厉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中,久久不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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